“没有委屈!”阿殷稍窘。听他的语气,好像她是个酒虫,白日里没能喝到酒,所以跑来这儿独酌似的。

    “那还在这里独酌?或者是在——借酒浇愁?”定王扬手将那木塞丢了,递给阿殷。

    阿殷接过来喝了一口,依旧递回给他,“殿下难道不曾独自喝酒过?”

    “当年崔忱战死的时候,我曾连着三晚坐在墨城的城墙,独自喝光十个酒囊。”他比了比,像是要哄阿殷似的,“这么大。”

    “那殿下肚量可真够大的。”阿殷微笑,再次接过酒囊喝了一口。

    “那时候心里苦闷,除了借酒浇愁,没有旁的法子。”

    “崔将军是殿下挚友,沙场上袍泽之谊本就非常人可比,想来当时殿下,也是十分痛惜。”

    定王猛灌了两口酒,“你呢,浇什么愁?”

    “也不算借酒浇愁,只是看今夜月色甚好,平常极少在这郊外居住,所以顺手提了袋酒,算是散心。”阿殷苦笑了下,“家事繁琐,方才出神,叫殿下见笑。”

    她不肯细说,定王也没深问,便只同她坐在那里,一来一去的,将囊中的酒尽数喝光。

    *

    是夜,定王沉醉而睡,迷迷糊糊的似是又在骑马。

    还是白日里的场景,阿殷和嘉德各自纵马在青青原野中欢笑,甚至梦境之中,看得能比白日里更加清楚——马上的美人身姿挺拔秀丽,修长的腿紧贴马腹,秀足踩在马镫上,抖动缰绳沿溪而行。旁边嘉德公主断续发出笑声,追逐阿殷的马。梦境渐渐又模糊起来,一时是白日的清溪绿原,一时又像是满坡的桃花。

    定王在梦里,依旧是坐着观景的,看她们音容渐而清晰渐而模糊,猛然冒出个念头来。

    这场景,似曾相识!

    梦中的他一旦生出这念头,梦境便随之变化,像是有满坡的艳艳桃花盛开,骑马的人嬉戏笑语,那身姿修长的美人纵马淌过粼粼溪水,跃过别居的院墙,疾驰向山坡。她果然飞身而起了,脚尖点向马背,纵身跃向那片桃花林,笑声隐隐传来,依稀跟阿殷相似。

    定王猛然惊醒坐起,心中突突跳个不止。

    帘帐长垂,月光斜漏,四周安静得没有半点声音。

    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的响着,像是要胸出胸腔。

    定王只觉得口干舌燥,清晰的记得有次在西洲,他也是做了这样的梦,而后从梦中惊醒。

    前后两回做同样的梦,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定王走至桌边,灌下两杯温水,眉头越皱越紧。自打认识阿殷后,他便常做梦,在西洲的时候尤其频繁,回京后虽少了些,然而今晚这梦境委实太突兀、太清晰了,甚至在梦里,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这是真实发生过的,然后被这个念头吓醒。

    如果今晚的梦能被解释为日有所见夜有所梦,那么在西洲的时候呢,他怎么可能预见到这个场景!

    难道是真实发生过吗?阿殷和嘉德公主在水边骑马,而他在一旁观看。

    定王被这念头吓了一跳,心跳得愈疾。他忽然冒出了个荒唐的念头——

    如果上回梦境中,阿殷和嘉德骑马欢笑的事情真实发生了,那么阿殷纵马去山坡上摘梅花的事情,会不会也发生?

    这念头着实有些荒唐,甚至让定王觉得自己是疑神疑鬼,神智错乱。然而这梦境实在太难解释,他也实在太好奇,忍不住就想验证。离这别居六十里外有处苑林,此时桃花开得正好,不如明日,带她们过去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定王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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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1.9

    离定王的别居六十里处,有个叫桃谷的地方,以漫山遍野的桃花闻名。

    嘉德公主常困在宫中看那四四方方的天,难得有空出来散心,听定王说要带她去桃谷看桃花时,高兴得几乎雀跃——如今正是二月中旬,宫中的桃花虽已打了花苞,盛开的却只有零星几枝,不够尽兴观赏。桃谷地气和暖,桃花开得比别处早,每年二月初就进入花期,如今正是开得正好的时候。

    既有好景,当然不宜再拖,嘉德公主还要赶在傍晚前回宫,当即催着定王动身。她身边自然有宫里带出来的二三十名侍卫,定王又传令冯远道和魏清过来,阿殷和蔡高带十数名侍卫随行,这般防护之下,在京郊自然不怕出岔子。

    嘉德公主十四岁,马术不算精,却也会骑。因怕马车来回太慢耽搁时间,当即骑了性情温良的小红马,寻了个精致的帷帽遮尘,命侍卫在前开道,疾驰向桃谷。

    桃谷外游人如织,远近闻名而来者数不胜数。

    定王自然不会让嘉德公主往这人堆里钻,事先已派人去知会主管此处的官员,命他早些开道迎候。

    这桃谷既是京城赏桃花的佳处,从王公贵族到平头百姓皆慕名而来,官府因此特地辟了一处通道,专供皇亲权贵及公府侯门使用,沿途桃花绝佳,也无外人烦扰。

    嘉德公主远远就能望见满坡如云的桃花,出了官道后便是青嫩草地,她摘了帷帽,在水畔驻马,隔水仰望坡上桃林。

    这里已是桃谷深处,寻常百姓不能踏足,只有远处几位贵家子弟赏景,瞧见这几十名虎狼般扑来的侍卫,哪敢过来打扰,只远远观望。

    谷内风清水净,如今春日艳艳,满坡如彩织锦绣,赏之不尽。

    “定王兄,咱们到桃花林子里去玩好不好?”

    “你们去,别走太远。”定王目光落向阿殷,“贴身陪着公主。”

    嘉德公主见他还要点选侍卫,当即拦住了,“这桃谷外面守得严,里头能有什么事?派这么多人过去,什么赏玩的兴致都没了。定王兄既然不肯去,我就跟陶殷去,你们——”她环视一圈,便指着河对岸,“都去那边等着吧,我也不走远,有事立马能赶过来。”

    定王也无异议,放任她和阿殷去了,叫侍卫们沿山脚护卫。又嘱咐冯远道和魏清、蔡高三人远远跟随,只别叫公主发觉。

    众人依命而去,只剩下定王骑着黒狮子立在原地。

    满坡桃花的景致在定王眼中如同无物,他的目光锁在阿殷和嘉德公主身上,脑海中翻来覆去的,却是昨晚那个梦境。

    因怕睡觉后忘了那匪夷所思的梦境,定王昨夜惊醒后便彻夜未眠,此时依旧精神奕奕。

    骏马趟过粼粼河水,她们两人并未嬉戏,在山脚弃马,进了桃花林子。

    阿殷来这里的机会并不多,今日也算是趁着公务玩赏,瞧见嘉德公主那兴高采烈的模样,愈发兴致勃勃。她前世十八岁的时候遇见嘉德公主,也曾陪她在林中赏玩桃花,随后又在水边策马,也是难得美好的回忆。而今隔了一世,故地重游,看着这小她两岁的公主,也觉愉快。

    两人整整在桃林中逛了一个半时辰,才从桃林里出来。

    定王最初还精神奕奕的等着,谁知半天没动静,忽然又觉得自己着实可笑——无非是个梦境,这般郑重其事的做什么?难道他梦见了鬼神,也要特意印证不成?无非是事涉阿殷,当时又觉得震惊,才如此疑神疑鬼。

    跳出来想想,着实好笑!

    他等了将近半个时辰,瞧阿殷和嘉德这架势,自然不会有在水边骑马嬉戏的事了,索性不再枯等,翻身下了玉狮子,就地盘膝而坐,开始赏景。直至阿殷和嘉德公主走出桃花林,才算精神稍振。

    嘉德公主显然是累及了,扶着陶殷的胳膊,双腿像是灌了铅。

    阿殷是习武之人,走走停停的一个半时辰完全不当回事,依旧精神奕奕,扶着嘉德公主上了马。

    两人渡水而来,嘉德公主虽然疲累,面上却全是笑意。

    侍卫早已在此处铺了可供休息的毯子,嘉德公主席地坐下,意犹未尽,“这回出宫,可算是畅快!能把这满坡桃花挪到皇宫里去就好了——或者回去跟父皇说说,往上林苑里种满桃花?”她看了看定王的神色,自知这是在白日做梦,遂叹道:“有时候真羡慕皇兄,想来这里就能来,我缺要费尽口舌求得父皇恩准,才能来这儿,还限着时辰。”

    定王将侍卫倒好的清露给她润喉,“想随时来看,也不是不能。”

    “真的?”嘉德公主眼含期待。

    “等你出宫建府,父皇母后还能拘着你?”

    嘉德公主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立时脸上浮起飞霞。公主从小养在宫里,只有招驸马后才能出宫建府,定王这打趣的意思,是再明显不过了。

    她将喝完的空杯掷回定王怀中,嗔道:“皇兄!”

    定王接住,向来冷肃的面上,也有了些微笑意。

    旁边阿殷陪玩有功,此时也在毯上坐着歇息,闻言道:“公主不能将满坡桃花带回,不如卑职去折几枝给公主,也算寻得春归。”

    嘉德公主闻言甚喜,“好,多谢你了!”

    阿殷原就是想起了前世为她折花的事,觉得有趣便想再送一束桃花给她,闻言起身,纵马向河岸而去。趟过粼粼河水,满坡如烟霞般的桃花已然不远,阿殷纵身跃起,足尖点在马背,跃向那片桃花林。

    定王几乎是有些惊骇的看着与梦境相似的场景,见对岸春风拂过,满坡桃花随风而起,她身如玉燕,轻盈盈的窜入桃花之中。她的官服是深色,与粉白交织的桃花迥异,坐在此处远望,便见她蜻蜓点水般在桃花林中来去,起起伏伏,如燕儿轻飞。没等多久,她便怀抱一大束桃花出来,飞身上马,依旧渡水而来。

    娇艳花姿映衬她如玉的面颊,原本就美丽的眉目愈发显得娇艳夺目,连那笑容都愈添光彩。

    定王怔怔的看她翻身下马,抱着满怀桃花走近,而后到了嘉德公主跟前——

    “公主,这便是满坡桃花。”

    嘉德公主喜悦的声音几乎是搁在云外,定王牢牢盯着阿殷,猛然伸手攥住了阿殷的手腕。他的力道很重,重得让阿殷吃痛吸气,仿佛她只是个梦,若不抓紧便要飞走似的。

    阿殷吃惊,扭头时便见定王双目牢牢的盯着她,像是要直射入她心底。

    “殿下?”阿殷没敢动手腕,皱着眉头提醒。

    “皇兄做什么?”嘉德公主也惊着了。

    定王不发一语,也不看嘉德公主,猛然站起身来,拽着阿殷快步走到十数步外。

    “陶殷——”定王的声音低沉而急切,“我们以前当真没有见过?”

    阿殷也不知他突然发什么疯,被那几乎泛红的双目盯着,意识到定王已经是第三次这样问了。难道是他同她一般,记得些旧事?这也未免太荒唐!且不说看定王如今行事,全然不像记得前世之事的人,就算记得,前世那么仓促的见面,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又怎会记得。

    可这发问也着实奇怪,阿殷眼眸流动,探问道:“殿下何故这样问?”

    定王审视她的眼睛,继而看向不远处好奇观望的嘉德公主。她们两人全无异常,只有他心中翻腾惊涛骇浪,就算质问陶殷,又能问出什么来?这疯狂的猜测既然源于荒诞的梦境,只能从中求证探寻,他又常在阿殷值夜时做梦,不如——

    “明日起,你与蔡高轮流值夜。”定王松开阿殷的手腕,沉声吩咐。

    阿殷圆睁双眼,没明白这前后两件事有什么联系,更想不通他为何突然这般安排。

    两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她的每个表情都被定王收入眼底。春光里她的容貌极美,唇色娇艳肌肤细腻,长而微卷的睫毛在眼下斜投暗影。这愣怔的一瞬,不见平常的敬重持礼和机灵应变,也没像从前那样说“卑职遵命”,呆呆的望过来,反倒现出姑娘家该有的憨态可爱。

    要不是不远处有嘉德公主和成群的侍卫,定王甚至想俯身亲一亲。

    他想,他一定是疯了!

    *

    阿殷回府后跟陶靖禀报了此事,当晚便与蔡高约定轮流值守。当然,定王府中守卫齐备,右卫帅和副帅无需亲自执刀守夜,只是在定王住处的厢房辟出两间值房,他们夜间宿在此处,便于待命。

    自定王将薛姬带到别苑献曲之后,定王府外夜间便热闹了起来,阿殷从冯远道处得知这消息,值夜便愈发尽心。

    到得三月初三上巳之日,阖城男女外出踏青,京城上下期待已久的马球赛终于在北苑举办。

    正是春光浓盛之时,从帝后众妃、公主王爷,至百官公卿,皆换上了春衫,熙攘而来。

    阿殷去年前来是为打球,这回却是跟着定王观赛。高台之上是皇帝带众妃、重臣和皇亲公侯,没有侍卫的立足之地,便只在台侧列队等候。这球赛由礼部和诸司奉旨举办,自然齐全周到,特地搭了凉棚供众人休息,阿殷同蔡高、冯远道入内坐着,举目但见锦绣绫罗、珠玉满目。

    才坐了没多久,就见台上宫人团团簇拥一人过来,却是嘉德公主。

    阿殷稍觉诧异,忙同冯远道等人行礼拜见。

    嘉德公主也不看他两个男子,直奔阿殷而来,“定王兄说今日你也来了,咱们先去骑马!”

    阿殷倒没料到嘉德公主还惦记着她,见冯远道首肯,便陪着去了。

    北苑占地极广,里头林木阴翳葱茏,清风徐徐。从这马球场出去,有兽苑、有猎场,亦有花圃亭台,一路观玩过去,竟在途中碰见了傅垚。阿殷旧日的好友,有两人已随父迁出京城,如今能常见面的也就傅垚了,驻马打个招呼,傅垚性情直率,也颇得嘉德郡主青睐,虽同行观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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