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同意了?”
    闻朝听到自己很快接了话,声音平稳,听不出半分异样。
    伍子昭强压下忍不住上扬的唇角:“唔,我已经问过她……她正好也有此意。”
    想到两人那次偷情后谈起的“私奔”,伍子昭心口一热,泛起轻微的燥意。
    虽然知道不该,可他还是忍不住想:刚才师父和师伯聊得着实有些太久了,也不知这边何时才能完事?那个没良心的会不会因为等得久了,直接就给他吃闭门羹?
    ——说起来,不会是真的气了吧?不然何以到现在也不见她传讯回来……
    伍子昭胡思乱想了好一阵,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这走神有些久了。
    他当即收敛神色,镇定朝对面看去,却不想闻朝亦垂着眼,仿佛思索——面色说不上难看,可伍子昭莫名心下升起一丝不安来。
    “为何是你小师妹?”
    闻朝问得平静,同平时考校他课业时无二。
    伍子昭放下心来,略一思索便大方道:“自然是因为我与小师妹投缘。”
    见闻朝略略皱眉,伍子昭又故作轻松道:“师父莫笑。小师妹虽然上山时间算不得太久,但进境颇快,这突破之后,本就需要安排历练巩固境界。我突破炼骨境在即,回头正好能同她一起……如此,也稳妥些。”
    伍子昭自觉说得半点毛病也没有。
    投缘的弟子相携组队,尤其是年长的弟子接上一二门派任务,带上新晋的弟子下山历练,本就是再寻常不过。他亦不是第一回这般行事。
    闻朝自然也是知晓的。
    他这大弟子说得句句在理,言谈亦是落落大方,当是全然出于“爱护”师妹之心——可从伍子昭开始“讨恩典”起,闻朝就觉得胸闷异常。
    他的大徒儿是什么时候和那人这般相熟?
    不,他们好似感情确实一直不错。
    所以是他下山这一阵、甚至更早以前两人就已有了私情么?
    不,应当不是。
    除了常挂在口中的“季哥哥”,从不见那人对旁人有什么情谊表露——哪怕明月楼一夜过后,她也只是表示不必放在心上……
    闻朝甚至需要克制自己的目光从对方面挪开,才能勉强止住各种漫无边际的猜测。
    闻朝知道,伍子昭眼下所求不过寻常,他只需要同往常般应下,表示知晓即可。
    ——不过是普通弟子历练罢了。
    可就是这简单一个“嗯”字,闻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至于追问什么,更是徒惹人怀疑。
    然他必须要说些什么了——他已经耽搁了太久,他这大弟子向来敏锐,半晌不得回答,眼中已有了几分狐疑。
    闻朝顶着弟子的目光,端起一旁的茶盏抿了一口,方淡道:“为何此时提这个?”
    伍子昭面色微变,飞快反思。
    两件大事在即,他这要求提得突然,难免让师父觉得自己心思轻浮、不专。
    “是弟子忘形了,”伍子昭收起面上的笑,郑重保证,“弟子只是许久不见师父,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便如弟子方才保证的那般,弟子所承之事必全力以赴。”
    眼见爱徒突然顺从敬重,闻朝却半分欣慰没有,只觉口中泛苦。
    他强压下心中懊悔燥郁,又灌了一口茶水。
    “……我并非对你不满,”他说,“然破境也好、承剑也罢,绝非寻常试炼,说是凶险亦不为过。”
    伍子昭怔了怔,旋即明白过来闻朝大约是在隐晦表达担忧。
    他感动之余,不禁又笑了起来:“师父当真谨慎。‘破境’之事我准备已久,尤其是近两月心头滞涩已除,心境开拓不少,灵觉似已有触动,当是境界松动、突破在即——且师父都已答应给我护法,徒儿自诩稳妥非常。”
    “至于承剑,虽然具体如何师父始终不肯同我透露,想来有师父在,纵使得剑不成,应当也无性命之虞。”
    面前青年神色坦然,话里话外皆是“我信师父”,闻朝瞧在眼里,心下五味杂陈,不禁愈发沉默。
    待得徒儿说完,他放下手中茶盏,问:“你可知我修剑,其途为何?”
    伍子昭面露迟疑。
    各人修途关系重大,若观其行事,知其功法多少可窥端倪,但少有宣诸于口,公之于众者。
    不过闻朝既然这般问了,伍子昭还是思索片刻,揣测道:“师父修的可是‘守中’之道?”
    “何解?”
    伍子昭道:“我观师父用剑,有恶即斩,黑白分明,却并不执于除魔一道;再观师父行事,疏冷但有据,虽不喜与人交,却也未曾离群索居——故而我擅自揣测,师父大约走的是心存虚静的守中之道?”
    闻朝没有直接回答,又问伍子昭:“你可知‘承剑’意味?”
    伍子昭迟疑。如‘分魂’这般宝物的传承,自然不可能是直接将剑交于继任者,可其中隐秘,纵使他是闻朝大弟子亦不曾听闻过。
    闻朝道:“当年我承剑之前,我师父突然下山,道是灵觉已动,临行前,他曾留下这么一句话——‘既承分魂,便成分魂’。”
    他说着,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承”“成”二字。
    “其时我不过初入炼骨之境,大约只能理解此句的意思当是,若我继承了分魂剑,也就成了此剑——彼时我有志斩尽天下妖邪,认为‘分魂剑’乃断邪之剑,便奉行‘诛邪’之道。如今你们听闻的那些‘嫉恶如仇’的名声,多半也是那时候的。”
    “然而‘诛邪’之道同师父现在所奉行的修途并不相同?”伍子昭很快注意到了关键之处。
    “是,”闻朝垂下眼去,“后来发生了些事,我改了修途。”
    伍子昭不语,只安静等他说下去。
    闻朝道:“我师父最后一趟下山去了许久,突然一日送来秘信,道是他身负重伤,预感传剑之期将近,让我等速去寻他。然他只给了大概位置——彼时我并未多想,一边寻人,一边践行‘诛邪’之道,连破几处妖洞魔窟,甚至寻到了大妖‘九婴’的踪迹。我自恃本事连追数日,然那妖怪狡猾且精于隐匿,被我刺伤后便不见踪迹。”
    “我只能暂且放下,重寻师父——这次我运气可以说是很好,不出半月,我便见着了他;也可以说是很不好,但因我寻见时,他已经去了。而他身上致命的伤口处尚有妖气残留。”
    伍子昭猜到了什么,面色微变。
    闻朝点头:“是‘九婴’留下的。”
    伍子昭哑然。
    他试图从师父眼中找到类似于伤痛、后悔的神情,但没有。
    或许是他师父早已度过了那种会胡思乱想的时候——若是当初不曾践行那般决绝的修途,不曾激怒那只大妖,是否一切便有回转余地?
    闻朝比他想象得要平静许多。
    他像说起旁人的故事一般说完,又重新望向伍子昭。
    “方才你猜测的虽不中,亦不远矣。”他说,“我之修途,确求心之虚静,剑我两忘——对,此亦为师祖所践之道。”
    “然我并不擅自守,故而只能求自断。”
    “——我修‘无执’之剑,心不起念,破执断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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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守中”:“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闻数穷,不若守于中。”(《道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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