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项目出了这么多事,公司高层终于坐不住了,年假也不放了,轮番来慰问我。
    再加上一波接一波的警察问话,我这病房,比戏院还热闹。
    只有一个人一直都没来。
    直到第三天的傍晚,我正吃粥,结果犯恶心吐得天翻地覆,有一只大手伸过来帮我拍背。
    我一抬眼,就看见了老冯。
    他看上去憔悴不少,脸上都是青色的胡茬,衣服也乱七八糟。
    我干脆利落的吐了他一身。
    说好的弄死赤那呢!怎么我差点被弄死了!你们这些大领导运筹帷幄,倒霉的都是我们底下这群虾米。
    他一声不吭的擦干净那些呕吐物。
    “不好意思啊冯总……”我假模假式的道歉。
    “我没脸见你。”他说。
    我一肚子阴阳怪气卡在那里,领导做错了,一向是大家心里明白,含含糊糊就过去了,这样直白的道歉,我跟他六年,第一次。
    “毁掉赤那这种人,一定要让他失去理智闯下弥天大祸才行。”老冯低声道:“所以我压制住他爸爸,不停挑衅他,找了一群叠码仔教唆他去做非法生意……”
    我惊呆了。
    “但我没想到,他会对你发疯。”老冯说:“收到消息的时候,我真的,想从飞机跳下去。”
    他坐在那里,背部微微佝偻着,脸上那些严厉线条都往下垂坠着。
    我从来没看过这样的他,就像是一个做错的事情的孩子。
    “冬雪,你肯定不信,我宁愿死,也不想是你遭受这种事。”他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眼神看着我。
    我扯扯嘴角,不自然道:“嗐,别提了,您这两天没来,我还以为你在度假呢!”
    他又说了一句,更加石破天惊的话,他道:“我离婚了。”
    嗯?
    我可能是脑震荡出现了幻觉?
    就在我露出天真无邪的痴呆表情时,护士的声音传来:“任冬雪,你家属到了。”
    我回过头,看向门口。
    比幻觉更像幻觉的是。
    程厦和奶奶站在那里。
    第43章 我爱你,但我已经不再需要你了
    电影里英雄们经受各种重击和爆炸,只贴个创可贴就能出院,果然只是个美丽的扯。
    我脑震荡,外加上非常复杂的骨折,所以初五那天,就不得不去北京找积水潭医院找专家。
    奶奶一直在哭哭啼啼,最疯的时候还给老冯下了跪,求他开除我。
    全程是程厦在跑,买轮椅、帮我帮我安排医院,联系专家,晚上和奶奶轮流守夜。
    有时候他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一坐就是一整夜。
    我们很少说话,想说的话太多,但反而没有开口的时机,于是只剩下“吃饭吗?”“我扶你上厕所。”“谢谢”
    我做了个复位手术,住了半个月院,瘦了七斤。
    终于出院的时候,年已经过完了,只是天还冷着,阳光薄而暗淡,街上到处是行色匆匆的上班族。
    程厦推着我慢慢地走着:“都来北京了,想去哪里玩一下吗?”
    奶奶暴跳如雷,急慌慌的就要来夺我的轮椅,虽然大夫说我恢复的还不错,但是生病就是生病,怎么能旅游呢!不像话!
    但程厦就是这样,过一天,他就会把日子熨烫的平平整整,他没办法稀里糊涂乱七八糟的过日子。
    我说:“去故宫看看吧。”
    那天是个工作日的午后,故宫的人不算多,有三三两两的外国人,也有穿得厚墩墩的小孩,对着镜头怯生生的比剪刀手。
    程厦推着我,硌楞硌楞的往前走。
    这是我第一次逛故宫,之前因为转机或者出差,我来过北京很多次,但从来没去过景点,更没有在工作时间闲逛过。
    我努力仰着头,看着这座恢弘壮观的宫殿,这是全中国最伟大的房子,很多很多年前,一定有许多的泥瓦工匠,用一辈子的心血修建这个庞然大物,然后用这些薪水养活一家老小。
    它经历了好几百年,仍然这么矗立着,可那些人呢,谁又记得他们活过呢?
    换奶奶推我的时候,突然间有一个黑人小哥过来跟程厦搭讪,小心翼翼地问:“可以请你帮我拍照片吗?”
    程厦同意了。
    拍完之后,他又没话找话的跟程厦交流了几句,赞叹他亚洲人的面孔,赞美他的鞋子,赞叹的他的英文发音。
    奶奶听得不耐烦了,让程厦来替换她推轮椅,自己去前面拍照。
    小哥才如梦方醒的发现我们是一起的,小心翼翼的询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程厦说:“她是我的未婚妻。”
    小哥非常夸张的哇了一声,有几分难以置信的看着我。
    “伟大的感情,你照顾她一定很辛苦吧?”
    我们俩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脑补出了某种狗血大戏,比如把我当成身残志坚的残疾人,而程厦是那个丝毫不嫌弃的的圣父。
    程厦道:“事实上她是一个很优秀的工程师,只是在建造房屋的时候,受了一点伤。”
    小哥难以置信的看向我:“really?”
    ……
    一些阔别已久的自卑突然冒上来,我突然间意识到,我蓬头垢面,套了件不知道多久没洗的优衣库羽绒服,以及一口蹩脚的英语。
    而程厦头发清爽,面容英俊,一件剪裁得体的英伦风大衣,露出一点衬衫领都是洁白的。
    小哥正满脸通红的用英语解释自己的冒犯。
    我打断他:“或许你是南非人,我在南非修过一座桥。”
    小哥更加惊讶了:“really?!”
    我切换成祖鲁语:“是的。”
    祖鲁语是南非的通用语言,我当然学了一点,我英语很垃圾,法语也不行,祖鲁语更只能简单对话,但是通过连比划带说,跟工人一向非常顺畅。
    小哥很激动,不停地尖叫说他听说过那条桥,把程厦晾在一边,跟我讨论了半个小时我的工作,和他的家乡。
    最后离开的时候,他很郑重其事的跟我握手,道:“你们中国人,带给非洲很多,你是个了不起的人。”
    “我只是个辛苦赚钱的人而已。”我道。
    他走后,我跟程厦说:“其实我从来没想过要做这一行,可你看,不知不觉的,它成了我的事业。”
    “有什么心得吗?”
    “心得谈不上,但是走到今天我做的每一份工作,都没辜负甲方,更没辜负当时的自己。”
    做土木其实不是什么体面的工作,一个项目几年的青春就扔进去了,而且永远尘土满面。
    我大概永远都是一个看上土气又邋遢的姑娘,而且贫穷的原生家庭镂刻在骨子里,隐藏不掉。
    但提到我的事业,我亲手做下来的一个个项目,我可以在任何人面前挺直腰杆,坦荡无愧。
    奶奶说不去不去的,结果比谁玩得都欢,跟每一个建筑合影,又要求去天安门看降旗:“哎呦,活着活着,还去上天安门了,太漂亮了。”
    晚饭程厦带我们去了一家能够看见故宫的烤鸭店吃饭,奶奶吃得满嘴流油,还发了朋友圈:孙女和孙女婿孝顺。
    晚上程厦在一家四合院民宿,定了一间套房,三张床。
    他睡在外面,方便晚上扶我去厕所。
    奶奶玩累了,很快打起呼噜。
    我睡不着,侧头看向墙面,程厦的影子映在那里,我忍不住伸手去摸,他鼻梁高挺,额头饱满。
    他真是我长这么大,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
    也是我唯一爱过的人。
    “程厦。”
    “嗯?”他声音清朗:“要上厕所吗?”
    “明天就麻烦你带奶奶回去了。”
    “嗯。”
    “公司会派人来接我,一方面项目还没完成,另一方面,案件调查还需要我协助……我得回内蒙。”
    “有人照顾你么?”
    “请护工吧。”
    “好。”
    “奶奶肯定不干,你得帮我劝她,辛苦你了。”
    “我应该做的。”
    我们又陷入了长而久的沉默,我想说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最终,我们同时开口。
    我说:“以后,找个好姑娘。”
    他说:“我准备去留学了。”
    北京真是有意思,什么都是昏昏暗暗地,连月亮也亮的不彻底,就挂在砖墙边,颜色惨淡。
    “留学啊,真好……你不是之前就想去么。”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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