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那鬼祟怕了似的,许久不出现,景昀索性在沿途经过的每个转角处刻下一朵玉清莲花标记——道门流传最广的符文之一玉清莲花,诛杀妖鬼无邪可逃,理论上只要修为足够,能够以此镇杀天底下任何邪祟。
    这鬼祟太过邪门,景昀不确定玉清莲花符文对它有没有用处,但就算没用,刻来给师兄留记号沿途指路也行。
    她绕来绕去,最后绕回了自己起初发现新娘人皮的山洞里。
    饶是已经看过了四张人皮,再次踏进山洞的瞬间,景昀还是禁不住在心底倒吸了一口冷气。
    三张人皮分别高悬于石壁之上,像三张诡谲的新娘画,从不同方向死气沉沉注视着踏进山洞的景昀,唯独少了王珊娘。
    短暂的惊讶之后,景昀心底的恼怒几乎无法掩饰。
    鬼祟吞噬血肉生气,致使无辜新娘惨死已经是残虐无道。还将她们仅剩的皮囊高高挂起,这根本就是对死者的□□。不管这鬼祟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都是残害活人罪不可恕,足以千刀万剐以酬死者。
    “出来!”景昀厉声喝道。
    她神识外放,一寸寸扫过整间洞窟中,单手捏诀默诵心法,下一刻洞窟外风声骤起,景昀再不迟疑转身飞扑出洞口,只见山道拐角处洞壁上玉清莲花刻痕清光一闪,一个机械僵硬的身影慢慢转过头来。
    那是王珊娘。
    她惨白扁平的人皮中像是生出了血肉,重新撑起了空荡荡的皮。转过来的面颊丰润饱满,隐约可以窥见生前的美丽。但那凌乱的头发,歪斜的婚服,以及脸上那怪异的、仿佛外力硬生生塑造出来的笑容,还是将她的身份坦白无疑。
    ——这身皮囊下的,是抽走了四位新娘生气的鬼祟。
    怪不得这鬼祟没有气息,却会被玉清莲花符挡下!
    王珊娘已经死了,撑起这身皮囊的怪物魂魄与身体不相符,毫无疑义地被玉清莲花符判定为了邪祟。
    景昀毫不犹豫,趁这怪物弃掉人皮逃走之前,再度默念口诀,玉清莲花光芒大作风声再起,死死阻挡住了‘王珊娘’的去路。
    就这么短暂的一阻之间,景昀持剑飞身而至!
    她快的像风,碧水芙蓉转瞬间已经逼近‘王珊娘’咽喉。哪怕这怪物现在弃掉皮囊冲破玉清莲花阻挡,也躲不开她这一剑。
    ‘王珊娘’嘶声厉叫,这一声异常凄厉尖锐,和之前的叫声不同,高亢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山道里瞬间响起了巨大的回音。
    景昀剑锋切入‘王珊娘’喉间的那一刹,这具皮囊突然软软向下滑落,支撑起人皮的鬼祟逃遁而出,从剑锋下急掠而去。
    景昀不想损毁这可怜新娘的遗骸,急速收剑剑锋一转,一剑切入鬼祟身体,这一次的触感更明显了,像是剑锋切入了一块木头。
    鬼祟扑入悬挂着三张人皮的洞窟中。
    三张人皮从洞壁上齐齐滑落,最左侧那张人皮倏然立起,变得充实饱满,向外匆匆逃离,另两张人皮则像被扯动提线的木偶,以一个非常扭曲的姿势朝景昀扑来。
    这里虽然占地广阔,山洞却实在不高,景昀既不愿直接毁了这两张人皮,又无法直接越过她们头顶。于是挥袖一拂灵力涌动,将这两张人皮重重推到左边山壁上。
    她待要继续去追,只听前方响起清丽剑鸣,紧接着那顶着新娘人皮的鬼祟半空中倒飞而回,重重砸上右边山壁,轰隆一声飞沙走石,直接砸进了山石之中。
    烟尘飞扬中,另一抹绛红色广袖飘摇,青碧剑光迎风而来,剑光后朱唇乌发惊鸿一瞥,似霜明玉砌,如镜写珠胎。
    咣当!
    这是山壁里鬼祟扭曲挣扎的声音。
    景昀目瞪口呆,脸上浮现出一种扭曲更甚于人皮的表情,不知是震惊还是强行忍笑的缘故。
    她颤声道:“师兄?”
    拂微真人的女相与他本相相差仿佛,只将轮廓调得更加柔和婉约,配上精心描画的新娘妆容,雪肤花貌眼波流转,毫不违和。
    江雪溪落下地来,没好气地瞟了景昀一眼。
    山壁上那鬼祟竭力把自己往外拔,与此同时景昀捏定玉清莲花诀,抬手上前就要往新娘眉心点去,还未点落面色骤变:“师兄!”
    二人同时抬袖掩面急退,只听劲风扑面砂石大作,镶嵌在山壁里动弹不得的‘新娘’尖利地长啸一声,尾音转为凄楚怪笑。
    轰隆巨响惊天动地,脚下地面剧烈震颤,景昀竭力稳住身体后退,撞进江雪溪怀里。
    江雪溪化作女相时,身高也跟着变成了女修身形,只比景昀高出半寸,他单手揽住景昀腰身急退,无形的结界拔地而起,险而又险地挡在二人身前头顶。
    在一串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飞沙走石扑面而来,骤雨般拍打在结界上,地面震颤愈发剧烈,江雪溪揽住景昀往后踉跄一步,几乎疑心山要塌了,一手按在结界上,灵力源源不断灌注进去,撑住这方结界不毁。
    下一刻他怀里的景昀用力一推,江雪溪对她从来不设防,被景昀推得退开两步,一只雪白手爪从二人之间穿过,钉在了结界上。
    是那两张新娘人皮!
    景昀挥袖将人皮扫出数尺,顺手从江雪溪乌发间带下两朵珠花掷出,将她们的裙摆钉在了地上。
    这两张人皮犹自不甘地挣扎扭动,江雪溪眸光在她们身上打了个转,眉头微蹙:“这是其中两位新娘?”
    景昀嗯了声,看见江雪溪颊边垂落一绺发丝——那是由于她摘下两朵珠花的缘故,抬手给他别到耳后:“师姐,我们出去看看。”
    江雪溪:“……”
    结界收起,漫天飘落的烟尘铺天盖地而来,景昀闭住气,抬袖挥了挥,目光触及对面碎裂的山壁。
    一只镶嵌银珠的绣鞋灰头土脸躺在满地碎石里,隐约还能看见几绺发丝。
    景昀叹了口气:“该死。”
    显然,鬼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千钧一发之际从它附身的人皮内自爆,引发了惊天动地的动静,趁着二人闪避时逃了。
    碎石中仔细看,还能看见指甲、残破的人皮,以及一角绣着芙蓉花的婚服。
    景昀猛掐法诀,往外冲出两步张望。
    一边远远传来爆裂的声音,另一边王珊娘的人皮软倒在原来的位置,那鬼祟大概也知道穿上人皮会被玉清莲花符拦住,索性抛弃皮囊遁逃。
    江雪溪跟出来,还是女相,他隔着婚服袍袖握住景昀手腕:“这女鬼受了重伤,一时半会走不远……”
    景昀同时:“不能让它跑出山外……”
    “女鬼?”景昀秀眉拧紧,“不是木灵吗?”
    “木灵?”
    师兄妹面面相觑,一时都大惑不解。
    江雪溪牵住景昀的手,二人飞掠向前,追逐隐约传来未尽声响的方向,偶尔还要避开从头顶落下的碎石,他一心二用,传音道:“我问了褚信芳和梁疏,褚从周从一开始就隐瞒了部分事实。”
    “你还记得燕城志里记载过的,二十年前最后一起鬼祟作乱吗?”
    景昀颔首:“楚怜案?”
    江雪溪说是:“我从褚从周身边的头号幕僚梁疏口中,问出了一些往事。”
    二十年前,燕城望族楚家人丁凋零,仅有一女,名唤楚怜。
    楚家本在京城为官,楚怜祖父官至礼部侍郎,告老还乡后在燕城定居。楚侍郎为官时持身清正,喜提携后辈,虽然子孙中无人继续为官,却提携过不少朝臣,很得敬重。回到燕城,自然也是燕城名门,连太守都要恭恭敬敬以礼相待。
    楚侍郎儿孙缘浅,膝下一子一女均盛年早亡,仅留下一个孙女楚怜,二十五年前楚侍郎自己也撒手人寰,过世时楚怜十五岁。
    楚侍郎故去,他提携过的朝臣却不乏身居高位者,记得楚侍郎的恩情,对他的孙女多加照拂,所以楚家家资不浅,却无人敢对楚怜这个孤女动手。
    楚怜父母给她取这个名字,多半是‘楚楚可怜’之意,但楚怜虽然长了张娇柔婉转的面孔,性格却磊落爽朗,有任侠之风。
    她祖父生前很爱扶危济困、提携晚辈,楚怜也继承了楚侍郎的品格。喜爱同市井游侠结交,出手扶助弱小,携弓纵马、养鹰弄犬、对月高歌、当垆饮酒,这种品格在长辈眼里,或许暗自皱眉,但在燕城当时的少年少女眼中,其实很受羡慕嘉许。
    梁疏也是本地人,江雪溪以术法问他话时,哪怕神志浑噩,依旧能从他话里听出那种隐约的爱慕怀念。
    楚怜会打理家业,却不吝惜金钱,她与楚侍郎祖孙帮助过许多贫寒士子。楚侍郎晚年时,还曾经动了爱才之心,给几个品格才华都过得去的贫寒书生写信,向他的故交举荐。
    这些贫寒书生中,有一个便叫做褚从周。
    爱慕楚怜的少年乃至于少女不少,但褚从周对楚怜倒未必是男女之情,更多的大概是仰慕夹杂着感激。有楚侍郎举荐,褚从周又机灵,在京城得了个大人物赏识,收为门生。
    等他挣来个七品小官的官位,开始打听家乡的事,想给楚怜写信,回去给楚侍郎扫墓拜谒时,却愕然听闻噩耗:楚怜死了。
    楚怜死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里,一根绳子把她吊死在了房梁上。
    经楚侍郎提携过的几位大人物调人去查,查出了这是一起鬼祟作乱犯下的案子。
    楚怜曾经为一个名唤红妆的花魁赎身,红妆自幼被卖入青楼,饱受虐打冷待,看尽世事冷暖,饶是如此,依旧有一种非同一般的勇气。
    她会在新入楼的小丫鬟挨老鸨毒打时上去阻拦,在被其余姑娘排挤时付诸一笑,然后看到她们被客人刁难,依旧主动上去赔笑解围。碰见楼里的姑娘生了病要被丢出去等死,她也愿意拿出自己的私房钱请大夫。
    直到有一天,红妆发现自己怀孕了。
    楼里的姑娘不可能生育,老鸨要给她灌堕胎的汤药,但红妆自幼进青楼,不知道吃过多少苦,孩子打下去红妆的命恐怕也没了,她帮过的小丫鬟躲在青楼后墙外偷偷哭,被路过的楚怜听到了。
    楚怜去找老鸨,把红妆赎了出来,留下她在楚家。红妆十月怀胎生了个小女儿,母女二人身体都不好,也是楚怜替她们延医问药。红妆心里感激,又无处可去,主动帮楚怜打理绸缎铺子。她长袖善舞又伶牙俐齿,还能出谋划策想主意,倒真把绸缎铺子打理出了起色。
    有一日,一个男人找上了门。
    这男人是红妆曾经的恩客,他声称红妆曾经与他春风一度,那孩子是他的,要把孩子抢走。
    红妆当然不愿,争执间楚怜听到了消息赶来,逐走了那男人,又帮着红妆安抚啼哭不止的小女孩,保证道:“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绝不会让他把孩子抢走。”
    楚怜虽然是个孤女,但祖父余荫尚在,她既然说出这样的话,至少在燕城地界上,那男人走正当途径是抢不走孩子的。
    楚怜也果然信守承诺,她结交了许多和她脾气相投的游侠,请那些游侠和她一起去找那男人,开诚布公地谈,表示这孩子是红妆的,红妆既然不愿,谁都不能把孩子抢走。
    然而谁都不知道的是,那男人是个邪修。
    当时道尊凌虚真人下令打击邪修,那邪修不敢冒头,一直隐姓埋名。他数日前与人斗法伤及根本,往后子嗣无望,自然对红妆所生的女儿极为重视。而邪修性情偏狭,楚怜的举动惹恼了他,因此趁夜潜入楚家,以邪法杀害楚怜,卷走了红妆所生的小女儿。
    楚怜死前,已经在筹办婚事了。她的夫婿便是时常往来的游侠之首,同她性情相投,二人正预备着成婚后一同出去行走四方。
    她死的那天晚上,正在试新订做的嫁衣。死后尸体沾染邪气,不得不被烧成灰下葬。
    楚侍郎生前照拂的朝臣请来了虞州分殿弟子,不出半月便查出真相、抓获邪修。案子告破的当天晚上,红妆一头撞死在了楚怜的棺木上。楚怜的未婚夫也殉情身亡,他结交的那群游侠儿们受了红妆的托付,带走了红妆的小女儿,自此远走。
    时过境迁,二十年风流云散,楚家旧事已经没什么人记得了。而楚怜身为楚侍郎的孙女,朝中大人物亲自过问的案子,案情细节严格保密,即使楚怜结交的好友们都不清楚全部内情,更没什么外人知晓楚怜死前穿着嫁衣。
    但褚从周知道。
    他受过楚家大恩,又是燕城太守,详细探问打听过楚怜之死的案情。当然知道楚怜的死因、死时场景。
    所以当新娘失踪的案卷摆上案头时,往事从心头翻涌而起,他立刻想起了二十年前枉死的楚怜。
    “装有楚怜骨灰的盒子被埋在道观内树下,现在已经空了。”江雪溪说。
    景昀懵了,下意识问:“楚怜是木头人吗?”
    江雪溪:“什么?”
    “我伤到她好几次,剑锋入体的触感不是鬼。”景昀疑惑道,“更像是木头。”
    江雪溪也愣住,他当然知道景昀的判断一般不会有错,可普通鬼魂为剑所伤,触感怎么会是木头?
    景昀接着道:“不止如此,你和她交过手没有?我跟她打了好几场,自己吃了点亏,她只会十倍百倍的不好过,可是再次交手时,她根本没有受到伤势影响,擒鬼术法对她也不起作用,她不可能是鬼。”
    江雪溪喃喃道:“不是楚怜?那为什么她的骨灰匣损毁,骨灰不见了?”
    二人一边传音,一边急速往前飞。
    “这鬼祟一定受了重伤。”景昀笃定道,“自爆皮囊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它现在绝不会好过,我怕它逃出去要沿途抓人抽取生气伤及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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