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斥责:“没规没矩,大夫人和大小姐行事,是你能指摘的?何况大夫人已经派人报信,说小姐路上身体不适,行动间不方便,自然要慢上一点。”
    亲信苦着脸道:“奴才不敢,夫人小姐是主子,奴才哪敢指摘?只是老夫人派咱们来接大夫人大小姐,回去的迟了,没法子跟老夫人交代。这身体不适,最多也就是走不得路,抬出来就行了,何必迟迟不出来,叫咱们干等着。”
    这话说得不错,大夫人母女回去的晚了,老夫人心中恼怒,到底也心疼孙女儿媳,不会当众给大夫人母女挂落,那责任自然就要落到他们这些来接人的下仆身上了。
    管家有些心烦:“好了好了,别说了,谨言慎行。”
    他话音未落,轰隆一声,天边闪过滚滚雷霆。
    雨滴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转瞬间大如瓢泼。
    围在码头上的人瞬间哗啦啦全散了,忙着找地方躲雨,唯独车队一行人不得不守在原地。
    管家这一行人出来接人时还是日光明媚,根本没想过会天降暴雨,自然没带伞。又不能钻进车里躲雨,不消片刻,个个都成了落汤鸡。
    正当管家咬咬牙,准备先吩咐车队寻地避雨时,身边亲信语气兴奋地道:“来了来了!”
    远处码头内,一行人出现在雨幕中,赫然正是大夫人郑道容和大小姐文鸢的随行婢女护卫。数把遮雨的巨伞团团撑开,护在正中。
    雨打的人睁不开眼,直到那一行人行至近前,管家他们才愕然发现,怪不得这行人前行速度极慢,原来大小姐文鸢竟然是躺在一张美人榻上,被抬过来的。
    大夫人在婢仆簇拥下登车,衣角一滴雨也未沾湿。护卫们将美人榻也合力抬上大夫人所在的车,大小姐文鸢躺在榻中裹着锦被,额头是细细密密的汗珠,面青唇白毫无血色,看着格外惨淡。
    管家在文家做了很多年,深知这位大小姐的古怪脾气,原本还以为大小姐此次称病不过是借口,见了大小姐的脸色心中一惊。连忙抹了把雨水上去行礼,又张罗着命人把行李运上后面的车。
    行李中有只黑犬,装在一只极大极宽敞的笼子里,两个婢女打着伞,生怕这只夫人的爱宠淋了半滴雨。
    亲信跟在他身边,同样被雨打的睁不开眼,等到了后面车上,才很小声的骂了句:“奴才命真是贱,贱的不如狗。”
    他这话骂得虽说是自己,一旁的几个人也跟着垂下头。管家听了心中不好受,淡淡道:“等着看吧,回了宅子,安生不了。”
    亲信不解,管家却忌讳,生怕大夫人身边带着修行者护卫,耳目灵便,听见了又是一场是非。只悄悄抬起手,比了个二。
    ——二小姐回来了。
    .
    文家尚在酝酿的争端,慕容灼和景昀一无所知。
    二人抢在天色变幻前,趁着天光大亮进了天端城。
    几个地方走下来,她们的习惯已经养成,一入城先去找住所,定下最好的客栈最好的房间——倒不是景昀和慕容灼多么喜欢享受,半点委屈不得,而是最好的客栈往往管束最严,最好的房间往往闹中取静。
    很适合她们这样从外地来,一天到晚行踪不定喜爱密谋的人。
    定好房间,景昀准备带慕容灼出去打探消息。
    “道殿以前有一项弟子选修的常识课,其中讲过打探消息的最佳地底。”
    慕容灼洗耳恭听。
    “第一,是酒楼、茶馆,人来人往,消息众多,缺点是人多眼杂,很难弄到可靠且机密的消息。”
    慕容灼点头。
    “第二,青楼楚馆。”
    慕容灼目露向往地点头。
    “第三,地下黑市,专门的情报场所。前者消息广泛,但很危险,容易被盯上;后者很难找到,并且情报多半只做稳妥生意,不一定会卖给你。”
    慕容灼嗯嗯嗯地用力点头。
    “那我们去哪里?”她问。
    景昀说:“地下黑市我带你去过了,情报场所找过去太麻烦,且容易打草惊蛇——毕竟我们要的消息虽然简单,但不太寻常,所以暂时往后放一放。”
    “所以我们现在去……”
    “青楼!”慕容灼抢答。
    “酒楼。”景昀说。
    慕容灼大为愕然:“为什么?”
    “白天青楼不开门。”景昀淡淡道。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会尽量多写点,晚十点前更新。
    第50章 50 谒金门(四)
    ◎拂微宫◎
    景昀和慕容灼都是挥金如土不缺灵石的人, 二人的客栈就在天端城最热闹富庶的城东。从客栈出来朝东二百米,人流熙攘的大街上矗立着一座华丽气派的酒楼,正上方悬挂着一方牌匾, 铁画银钩三个字“玉脍楼”。
    这时候其实不是饭点, 玉脍楼中却依然坐满了人。伙计匆匆迎上来,将景昀和慕容灼引上了二楼。
    二楼是雅座,每张桌子之间隔了很远, 中间再用竹屏风分隔开。这里固然不及包间隔音隐蔽,但低头可以直接俯瞰一楼大厅,视野非常开阔。
    齐州菜口味偏辣偏甜,和景昀口味不太相合。她随意点了几道茶点,让慕容灼自己点菜吃,朝伙计招招手, 示意他过来。
    伙计走过来的瞬间, 无形的气流铺展开来, 将竹屏风内包裹成一方隐蔽的天地。那伙计还犹自不觉,笑道:“客官有什么话要问?”
    景昀随意道:“问问天端城的情况。”
    那伙计一愣,旋即笑开:“您不是天端人吧——好嘞,敢问您想知道什么情况,是人是事还是景?”
    景昀沉吟道:“听说你们这里有拂微宫, 香火还很旺盛?”
    伙计哎了一声:“是,也不止我们天端, 整个大魏有好多拂微宫, 单朝廷就修了六座, 我们这里的拂微宫就在皇城外边, 每年大年初一, 那是宫里的皇帝和娘娘都要亲自去拜的。还总有些过路的仙长去拜, 仙长和皇上都拜的,总不会有错吧。”
    一旁,慕容灼微露愕然之色。
    景昀却不意外。
    拂微真人这个名字,在齐州以外早已被普通人尽数忘却,但在齐州却大不相同。
    说到底,不过是王朝更迭,御座上皇帝求一个正统名分的缘故,这背后最幽微细密的关窍,在那几本史书里就可清晰窥见。
    齐国亡于纯华三年,梁国取而代之。当时的梁国君主举着伐齐的大旗,攻陷了齐国的领土,正因为此,梁国皇帝要将这蚕食到手的大片江山坐稳,就必须有一个无可摇撼的正统名分。
    要取得正统名分其实不难,毕竟齐末几位皇帝就没有一个贤明君主,个个在昏庸无道这条路上狂奔。梁国发兵攻打,是扬清激浊,是救万民于水火。接下来梁皇只要将齐国踩进地里,再施恩于民,很轻易就能收拢民心。
    问题就出在这里。
    要谈齐国的昏暴君主,那足足可以上溯至灵帝平帝和厉帝祖孙三代,这三位昏君庸君暴君一手将齐国拉向亡国之路。尤其是厉帝,他的残暴之举罄竹难书,古往今来暴君榜里足可列席前十。谈起昏暴不提一句厉帝,那真是格外没有说服力。
    但偏偏厉帝生了个好儿子,更有个好孙子。
    他的好孙子是齐国末期唯一可以拿出来称道的明君齐惠帝,而他的好儿子就是一手将惠帝扶上皇位、道门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拂微真人。
    提起厉帝,没有人能绕开惠帝,更没有人能绕开拂微真人。
    虽然拂微真人已经陨落,但世人皆知,拂微真人有个师妹,道号玄真。
    玄真道尊座下唯一的嫡徒,道号纯华。
    梁国灭齐的时间太不巧了,纯华道尊初初即位,道门中正值风起云涌波云诡谲。
    纯华道尊还坐在中州道殿的十二重高阶之上,即位不久的年轻道尊亟待着朝跳出来的叛逆者举起屠刀。虽然梁国蚕食齐国后,确实是齐州头号大国,但道尊威慑南北、九州朝拜,在这个非常特殊的时间节点上,谁知道她会不会为了立威,随手剪除几个碍眼的存在?
    毕竟纯华道尊的亲师尊玄真道尊,当年可是连辈分高的师伯师叔乃至师叔祖都杀得毫不留情。再往上凌虚道尊也不是易于之辈,历代道尊相传的太阿剑锋上鲜血从未干过。
    梁皇是个聪明人。一国之君固然尊贵无匹,但再尊贵的皇帝,一旦不慎沾染上中州道殿里那些俗世仙人争斗的风暴,哪怕只是无意间被扫到边角,都很难全身而退。
    所以梁国对前齐的态度,就从灭齐的那位梁皇那里定下了。梁国玄真观俯拾皆是,满地开花,把玄真道尊奉为至高仙神,同时借着玄真道尊无匹的声名,淡化了其他道门先辈在梁国的影响力——同样也包括拂微真人。
    梁国在时,梁国玄真观前香火不断,却没有几个人听过拂微真人的名号。
    直到数百年轮回重演,梁国末期几代皇帝竟比厉帝毫不逊色犹有过之。齐国好歹还出了个力挽狂澜——但中道崩殂的惠帝,梁国却是停也不停,数代昏君头也不回奔着取死之路去了。
    数百年前梁国代齐,数百年后魏国代梁。几百年过去,曾在齐国暴君统治下艰难挣扎的百姓早就换了十几代,反观梁国的残暴还近在眼前。
    于是魏太祖理直气壮打出‘诛梁还齐’的大旗,宣称继承齐国正统,要将篡夺江山的梁国余孽诛除殆尽。齐国末代几位昏君暴君着实没什么可拿出来说的,索性避重就轻,搬出拂微真人来。
    从此齐州境内,玄真观虽仍香火不减,但在朝廷扶持下,拂微宫建了又建,名声一日千里。几百年里拂微真人在齐州声势毫不逊于玄真道尊,齐州分殿也并不干涉——横竖都是道殿先辈,同出一脉。
    景昀对此毫不意外。
    说到底,师兄陨落,她立地飞升,这些声名香火便都是身后事了。而身后事,无非是后人的利益盘算,与他们本身反倒无关。
    景昀随口道:“皇城外的拂微宫是哪一年修的?”
    伙计面露犹豫,想了半晌:“这……大概开国时就有了吧,几百年了呢。”
    拂微宫香火旺盛,位置并不是秘密。景昀没有就此多问,又道:“那定山陵呢,你知道往哪里走吗?”
    伙计愣了半晌,皱着眉想了又想:“定山陵?这地方没听说过。”
    景昀秀眉微蹙,问道:“天端附近不是有座定山吗?现在可能不叫这个名字了,那里有片前齐的皇陵,还在么?”
    她话一出口,伙计似乎反应过来了,浮现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但看向景昀的眼神反倒古怪起来,自以为不易察觉地瞟了一眼慕容灼,又瞧瞧景昀,嘿嘿笑道:“您说的是老皇陵啊,那边去不得。”
    “怎么去不得?”景昀问。
    伙计说:“那里早毁得干干净净啥都没了,听说就剩下一片荒地几块断墙,已经圈起来,有禁军看着,前几年有人悄悄进去想摸东西,被禁军逮住,脑袋在城门上挂了三天呢!”
    慕容灼后知后觉,蓦然回过味来,意识到对方把自己和景昀当成盗墓贼了。
    她一张俏脸迅速泛起潮红,朱唇微张。景昀却先一步接过话头,眉心拧起:“定山陵怎么会毁了?”
    伙计摇头说:“小的不知道,隐约听说似乎是梁朝烧了一次?后来又有风言风语说那里藏着拂微真人的宝贝,有不少人鬼鬼祟祟去挖,朝廷狠狠杀过一批,据说前些年,城门楼上挂的都是人头。”
    显然伙计对这些陈年旧事所知也不多,景昀只觉得一阵心悸,强撑着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镜湖行宫现在还在吗?”
    那伙计一脸茫然,从没听说过。
    景昀挥了挥手,伙计捧了单子退下去,他退出竹屏风的瞬间,景昀的神情并无多大变化,唯有面色变得更加雪白,她浅红的唇抿起,因为用力而毫无血色。
    慕容灼连忙靠过来,一手揽住景昀的肩膀拍了拍:“神魂碎片不怕火烧,就算在定山皇陵里也不会出问题。”
    竹屏风外悬着的一串铜铃叮当作响,玉脍楼的伙计捧着菜缓缓而来。就在竹屏风打开的瞬间,景昀摇了摇头,轻轻叹出一口气,白如冰雪的手指隔着衣襟握住月华瓶。
    “我不是怕这个。”
    作者有话说:
    正在磨明天的更新,明天4000+,试图搞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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