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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天气不好。
    天边的阴云聚拢成片,风中夹杂着极淡的泥土气息,预示着大雨即将来临。
    普通人往往不会选在这样的天气出门。
    所以街上全都是修行者。
    街道上、店铺前、客栈外、酒楼里, 无数驳杂的灵力混杂交错。佩剑的、用刀的,肩扛灵禽的、驱策灵兽的, 足以令人眼花缭乱。
    整座杏林城中, 竟挤满了修行者。
    慕容灼的步伐不由自主慢了下来, 好奇张望四周。
    “你知道那两个是哪个门派吗?”慕容灼问。
    慕容灼指的是左前方两拨分着玄白二色、服制泾渭分明的弟子, 景昀神识外散探查片刻:“不认识, 近年新崛起的门派吧。”
    话音未落, 景昀忽然将慕容灼衣袖一扯。
    慕容灼猝不及防之下立足不稳,踉跄一步闪到景昀背后。下一刻前方威压骤然爆发,临近几个行经此处的修行者修为差了些,竟然狼狈不堪地踉跄摔倒在地。
    这威压对寻常修行者来说自然不容小觑,但对景昀和慕容灼来说还及不上一阵扑面的寒风。慕容灼从景昀背后探出头来,惊愕地望见前方两拨人马已经剑拔弩张,阵仗一触即发。
    “这是怎么了?”慕容灼惊讶道。
    景昀云罗下的双眼转向她,无奈道:“你都问我那是哪门哪派的了,就没注意到……”
    她话未说完,只听那拨玄衣修行者中的领头人轻蔑地冷哼一声,余光朝四周一瞟,开口时声音不高不低,足以使得附近的人听清楚:“刀剑无眼,闲杂人等速速离开此地,否则生死自负。”
    这话说得实在霸道,景昀和慕容灼本来直冲城外杏山,一听这句话,反而蹙了眉。
    旁边几位受到威压震慑,修为逊色些的修行者自然不敢硬抗,一声不吭快步走开。
    邻近酒楼中,店铺中的修行者亦听到了此处动静,纷纷探头出来看,瞥见那两方修行者身上的玄白衣袍,面露了然之色,虽然没有明显的惧怕,却也习以为常:“又是东西天衍宗的争端。”“随他们去随他们去。”
    他们声音有意无意地压得极低,但景昀与慕容灼耳力何等敏锐,一丝不漏地捕捉到了那些议论的话语,顷刻间便从这些含义无穷的话语中拼凑了大概。
    几百年前,有个叫天衍宗的宗派格外兴盛,风头无二。只是后来,天衍宗内部分裂,分成了两派,彼此都认为自己这支才是继承了天衍宗道统绝学的唯一嫡系,为争夺正统名分又打的不可开交,至今仍然未分出胜负,同时亦是不死不休的冤家,修行界便称他们为东天衍宗、西天衍宗。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东西天衍宗此次前来杏林城的弟子撞见,一言不合冲突再起,自然要再分出个高下来。
    景昀也就罢了,慕容灼却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
    天衍宗弟子若是好生劝人离开,慕容灼自不会多生是非,但被人以这样居高临下的态度逐离,纵然是脾气再好的人也难免生出不满,更不要说慕容灼。
    附近的修行者散去,远处街道上来往行人有意无意绕开此处。对面酒楼的窗子开了几扇,显然有人向下张望。
    冲突一触即发,唯有道路两旁阶前,还有两个纤细清丽的身影静静立在原地。
    那为首的玄衣人再度瞥来一眼,扬了扬下巴,示意左右弟子将这二人驱离。
    天衍宗到底是道门宗派,气焰虽然张狂,霸道却多在嘴上,城中还有道殿上尊坐镇,东西两宗冲突算是门派内斗,道殿不会多理会,但真要当街打死打伤了无辜路人,事情可就不好了结了。
    两名弟子看她们面目清秀寻常,探不出修为深浅,心里便有些不以为意,来到景昀二人身前,礼貌但强硬地道:“请二位道友行个方便让一让,刀剑无眼,若是误伤二位道友可怎么好。”
    这话说得就要柔和很多,虽然强硬之意不改,至少听上去不那么令人反感了。
    慕容灼先看了景昀一眼。
    景昀淡淡道:“我请你出来,不是为了让你受气的。”
    得了景昀肯定,慕容灼底气更足,她转向那两名弟子,同样礼貌但强硬道:“可以,但先道歉。”
    弟子一愣:“什么?”
    慕容灼道:“你们先在大街上释放威压随意冲击他人,又要逐走我们,不该道歉吗?”
    天衍宗是苍州大宗,虽然在人族九州名门大派中排不到最前几席,但此时各派齐聚苍州杏林城,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在苍州的地界上,对天衍宗往往也就更多两分尊重。
    而今慕容灼话一出口,东西天衍宗居然同时愣住,对视一眼,有人唇边竟然已经泛起了讽刺的笑意。
    慕容灼问:“你笑什么?”
    玄衣是东天衍宗的服制,那两名东天衍宗弟子上前一步,道:“冲撞道友了,还请道友先行离去,免得再被误伤。”
    慕容灼又问他们:“你们听不懂我的话吗?”
    与此同时,她给景昀传音:“阿昀,他们要是上来打我,你可一定要给我撑腰。”
    景昀:“……”
    景昀说:“好。”
    慕容灼的反问显然令天衍宗弟子感觉大失面子,东天衍宗为首的修行者已经面露恼怒,那两名弟子索性不再多言,一左一右突然出手,去势既快又准,一旦这两招落定,便要扣住二人肩膀,将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擒住。
    单看那招式,确实凌厉狠辣,只这顷刻间出手,便足以看出这两名弟子都已迈入金丹,至少已有金丹初境的实力。
    年纪轻轻能修至金丹境,放在修行界中,已经算是少年英才。但很可惜,此时九州年轻天骄汇聚此处,金丹初境强者在社稷图中只算个门槛,根本排不上号。
    慕容灼那张平凡清秀的面容上,浮现出浓重的恼意。
    她居然丝毫不理迫至近前的劲风,广袖重重一振。
    下一刻,两名天衍宗弟子身形消失在原地,空中两道玄色的弧线闪过,倒飞出去。
    天衍宗其他人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局势变化,唯有东天衍宗那位眼高于顶的领头人反应过来,大惊失色,掐诀厉喝一声:“止!”
    这一声厉喝气势非凡,声震四方,当真是整条街道都不能忽视,两旁酒楼店铺窗扇哗啦啦纷纷推开,各个探头出来。
    然而与之相对的是,这一声除了声势可嘉,实在没有半点用处。
    轰隆两声巨响,领头人往后摇晃退却数步,险些坐倒在地,那两道玄色弧光飞过半边街道,一左一右分撞在了路边的两棵树上。
    两棵大树摇晃两下,树身折断,轰然坠地。
    短暂的寂静之后,天衍宗众人仍然陷在诡异的静默中,两旁酒楼店铺中却有嘈杂议论声骤起。
    “现在,你们听得懂人话了吗?”
    慕容灼往前两步,抱起双手,冷冰冰看着摇摇晃晃的东天衍宗为首者。
    此人虽然高傲霸道,面色阵青阵红,好在自知之明还是有的,脸色五彩斑斓变幻半晌,低头道:“冲撞道友,是我之过,请道友原谅。”
    这话说的还是冰冷生硬,不过慕容灼并不打算浪费时间过多计较。她转头看向一边虽不开口,幸灾乐祸之色却溢于言表的西天衍宗弟子:“你们呢,还是听不懂吗?”
    眼看对方变了脸色,慕容灼脸色却变得比对方还快:“释放威压的那个,自己出来道歉,此事一笔勾销,否则……”
    方才街道上骤起的威压,乃是东西天衍宗两方角力之过。慕容灼本不打算和他们计较,但东天衍宗弟子出言不逊,委实让她很不愉快,心胸也就没那么宽大了。
    西天衍宗弟子同样目睹了刚才那一幕,这少女轻描淡写挥一记袖子,不但击飞两名金丹弟子,东天衍宗心高气傲的年轻天才竟连溢出的余波都难以承接,其修为深浅难测,但决计不是他们能匹敌的。
    若在往常,西天衍宗弟子决计不可能轻易低头。但东天衍宗已经低了头,还是挨了打之后再低头,显得更加丢脸,西天衍宗弟子并不想在仇敌的面前同样挨一顿打,丢完脸之后再不情不愿低头。
    西天衍宗众人心下稍一合计,还是面色难看地低头道歉。
    他们脸色难看,慕容灼并不以为忤,反而因为他们不悦,自己更高兴了。她面色高深莫测地盯着东西天衍宗弟子的面容服饰看了片刻,点头道:“我记住了。”
    ——记住什么?
    眼看双方面色更加难看,以一己之力将两派仇怨尽数拉到自己身上的慕容灼大为满意。
    她拍拍景昀:“走啦!”
    又不轻不重地补上一句:“我还以为多厉害呢,没想到用不着你出手,我一个人就料理了。”
    二人相携离去。
    走出数步,景昀忽然顿住脚步猛地回头。
    天衍宗弟子们正面色不善地盯着她的背影,见她回头不禁一惊,旋即想起这少女是个瞎子,神情稍稍放松。
    其实从始至终,景昀都没有出手,始终静默地站在慕容灼身旁。然而不知为何,他们对景昀的忌惮分毫不少。
    街道两旁的酒楼店铺里,无数双眼睛或好奇、或嘲讽、或试探地注视着街道上这场闹剧,看到天衍宗弟子们面上明显松懈的神色,不少低低的笑声相继想起。
    看得出来,天衍宗的风评并不很好。
    东西二宗的弟子在这时忽然变得极为默契,面色非常难看,目光冷厉环顾四周,仿佛要穿透酒楼商铺的墙壁,用眼神刺杀发出嗤笑的人。
    很可惜,这个举动反而使得笑声变得更大了。
    散修或许不敢得罪天衍宗,但此刻杏林城中,更多的是大宗门弟子,这些弟子很多出身于更大的宗派,甚至还有道殿弟子,他们不愿在社稷图开启前惹出是非,不代表他们真的怕事。
    于是更多的笑声响起,其中还夹杂着很多不屑的声音。
    天衍宗弟子怒气更浓,却终究无法采取下一步举动。
    更多人眼底流露出鄙薄的神色。
    由宗派年轻一代强者性情,往往可以反推宗派本身。
    当今道门中,道殿年轻弟子锐不可当,作风凛冽。这是因为道殿肩负着统率人族、威慑南北的责任。
    观星阁弟子沉稳静默,寡言少语。这是因为观星阁本身修炼道路如此,兼之底蕴深厚,自然沉稳。
    九华宗弟子性情温厚,纯善仁爱。这是因为九华宗专修医道,最讲求医者仁心,宗门上下慈悲为怀。
    而观天衍宗弟子做派,简直把‘外强中干’四个字烙在了脸上,被人看不起也是理所应当。
    然而景昀并不是在看天衍宗。
    她的双眼掩盖在云罗下,毫无半点神光,却准确地掠过天衍宗一众弟子,投向了西侧酒楼二楼其中一扇半开的窗口。
    顷刻间景昀神识无声无息侵入窗中,窥见了一个朦胧的侧影。
    窗中人似有所觉,然而景昀神识一沾即走毫不停留。下一刻,她回过头,牵起慕容灼的手,飘然远去。
    “你在看什么?”慕容灼问。
    景昀静静道:“看一个看着我们的人。”
    “什么?”慕容灼被这绕口令似的话弄得一怔。
    景昀没有立刻回答。
    她秀丽的长眉微微敛起,仔细揣摩着那道突如其来的、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审视的、幽冷的、玩味的、饶有兴趣的。
    但它又是极为隐蔽的,隐蔽到了慕容灼一无所知。倘若不是景昀目不能视,习惯性地外放神识探知四周,怕是也会漏掉那道注视着她的目光。
    那道目光是慕容灼和天衍宗弟子正面交锋时,突然出现的。
    凭借着多年磨练的对情绪极其敏锐的感知能力,景昀可以断定,那绝不是简单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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