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弱的女人无法出现在这儿,她们在生存面前展露的韧性,超出阿四的想象。
    这也是人性。
    正午的太阳高挂天顶,沉默照亮树林下车队离开的路。
    王家商铺带来人手接替了农庄的禁军,她们和流民相处的经验远胜于禁军,接手非常顺利。禁军则慢慢退出嘈杂的人群,回到马车身边,护卫两位皇子返回鼎都。
    短暂的假日结束了。
    第192章
    马车从泥泞的田野雪地回到官道、再回到平整坚实的朱雀大街上, 美好的雪景褪色了,朱门雪色下的冻死饿骨在此刻占据上风。
    阿四一直都对自己怀有清晰的认知——她只是一个俗人,从来都是。
    世界上绝大部分人都是这样, 容易被享乐腐蚀, 又为现实短暂地清醒。
    所以,人学会自省, 也就是批判地看待事物, 乃至于看待自己是极为重要的。于阿四而言, 一日三省吾身, 忠诚、诚信、学业都是可以暂时放开的,唯一要时刻谨记的是:她是一个人。
    人被分为三六九等, 或许维护了社会的稳定, 但也异化了人。常年高高在上的人, 是不会把自己和污血脏雪中的尸骨视作同类的,就像人不会把盘中的鸡羊视作同类,连同情心都欠奉。
    等到那一天, 阿四或许就真正地成为大周朝的皇子,连同模糊的记忆一起,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阎罗王给出的选择太狡猾了, 留在地府等待容易因漫长的时光迷失曾经,而来到大周的公主生涯容易迷失自己。以至于, 阿四此刻怀疑自己,在这膏粱锦绣中度过八十载后,是否真的愿意回到从前的那个世界去,即使回去了, 又能否适应。
    太子出行的车驾前有禁军开道,百姓官吏避退, 留出足够宽阔的路面供马车与禁军行进。不同官吏家眷的马车规格不同,也各有偏好,路边有一车正是眼熟的样式。
    阿四的胡思乱想也为熟悉的马车停顿片刻:“绣虎……那车是不是端王府的?”
    合着半扇的车窗看不清,绣虎推开车门窥一眼,再回头道:“四娘没看错,确实是端王府的车。不过跟着的人不像是嗣王和端王身边的人,大约是其他亲眷吧。”
    既然是其他的亲眷,说不准是玉照的后院人。以端王府王氏孺人的管家方式,寻常美人轻易出不得门子,这人可能就是王孺人吧。
    阿四就说:“不必管他了,先回宫吧。”
    两辆车离得近了,阿四再看,车外随侍的是个样貌出挑、风尘脂粉气的男人,正朝着半开的窗户说些什么。这男侍看着不像是玉照的喜欢的类型,阿四靠在车壁上想一会儿,想到还有一个人也是端王府的人。
    阿四扭头问:“临月……玉照的阿娘最近怎么样了?好些年没听说她的事了。”
    姬若木笑了一下:“你怎么突然想起她来了?”
    “刚才我见路边一车,像是她。”阿四皱起眉头,“车边跟着的人不像是良家男子。”
    姬若木道:“我前些日子似乎听谁说过一嘴,临月这两年痴迷梨园弟子,吃住都挪到平康坊去,崔氏都不大回去了。”
    临月被剥夺了宗室身份不假,她母父尚在,女儿又在前朝受重用,老小都不会看她在外受委屈。去了一个名头,外人依旧当她是端王府的县主。而且,平康坊的梨园是玉照在平康坊与晋王合伙开设的,专门养着美人作乐用的。在外花销只要记账,月底自有端王府的人去销。
    自从玉照娶了王氏做孺人,这方面更是妥妥帖帖,王家自有人精儿处理得明明白白,不叫人烦心。
    阿四对最近兴起的梨园略有耳闻,也能理解临月受到的待遇。毕竟是玉照的亲娘,玉照无论如何也不会任由母亲自生自灭的,就连同母的男兄玉照也给安排了好亲事。从前临月常常出席各家宴饮的,近年完全没听说了,仿佛全然沉浸在享乐之中,不问世事了。
    阿四唯独不明白临月当年昏了头一样的选择:“按理说当年她的境遇应当是不错的呀,家中独子,朝中又是女官势头起步,以她的出身不说拜相,也该穿一身紫袍了。何至于今日流连于男色之中,到了抛家的地步。”
    宫门近在眼前,姬若木不再卧靠软榻,端正坐好,由着侍从重新梳理头发。马车不但宽敞,且设备齐全,侍从翻出铜镜挂在车壁上。
    姬若木一面正衣冠,一面与阿四说话:“人各有志,强求不来的。所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即使运势临门,主人家就是不愿伸手去接,上天也只能放弃。时运再好的人,如果完全违背大势所趋,也要受灾受难的。”
    阿四则道:“可男人有什么值得沉迷的呢?宫里男人从没缺过,我也没看出哪个好了。再说我们姊妹几个,身边也不是全无男子,也没有这样鬼迷心窍的。”
    “话是这么说,长辈们和我们确实是没法儿比的。端王妃是个十足的世家旧人,又只得一个女儿,因此将一切她认为好的都给予了独子,将临月养得天真又纯洁。后来陛下与诸王见孩子慕少艾便随性送美人,未尝没有吸取教训的意思。”太子幼年受过一段时日闺阁教育,回过头来再看都是些十分可恶且拙劣的规矩,但对于几岁的幼童来说,却极容易移了性情。
    “纯洁?”这可是个新鲜词儿,阿四险些没笑出声来:“好吧好吧,看来也不能全算是临月的过错。”
    长辈连生存的本事都没有教授,也就不能责怪幼崽没能长成猛兽了。野猪能驯养成家猪,狼能养成狗,天生的女人被教养成温良的宠物……这一向是人类最擅长做的事啊。临月自由地选择的了未来,也为这份自由付出代价。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一叶障目的人,是无法从动物上汲取教训的。
    宫门口值守的禁军确认了身份,开门放行,马车缓慢驶入皇城,护卫禁军。
    姬若木闲适神情和姿态完全褪去,下车换辇时,已然是太子惯常的仪态了。
    这一刻,阿四有股难以言喻的冲动,她想开口问一问姬若木,是这太子之位坐着真的舒服吗?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但理智拉住了弦,阿四最终什么也没说。姬若木一直是个称职的皇长子,也是个很好的太子。这样不像话的问题一旦问出口,不必对方回答,阿四只是想象也感到羞愧了。
    世上很多事,根本没有想一想、问一问的余地。合适,就已经是极其难得的美事了。
    东宫和后宫处于不同的方向并不互通,阿四向太子告别后同样坐辇离开。
    *
    载初十四年一月,阿四收到了来自宗庙大巫的邀请,前往宗庙观看占卜仪式。
    宗庙一向是神秘的,并不允许外姓来客。皇室子嗣数代不丰,立宗庙祭祀大地以求子息。而大地母亲相当乐意回馈信徒,这一代的皇嗣嫁出去四五个公子了,家中还有四位继承人。
    占卜是由晋王主持的——这点出乎阿四的意料。
    严阵以待的巫女们身穿红衣、披熊皮,纯金的面具熠熠生辉,她们在巫祝的唱声中起舞,威严、肃穆,只为敬献鬼神的巫舞。
    宽敞的殿宇内,唯一大开的窗下,阿四正襟危坐。据说这是专门留给她的位置,鬼神和列祖列宗会庇佑她。
    浑厚的舞乐走过,巫祝们捧出一尊鼎——灿烂的颜色让旁观者毫不怀疑它的材质就是青铜。
    鼎内半满的都是灰白的粉状物,阿四远远望着,生怕错过一点儿神奇的现象。
    没错,她把这占卜仪式当做戏法看待。
    直到齐王弹弹衣袖,从阿四身后的门扉间走出,站到小鼎跟前。齐王毫不忌讳地一身紫道袍,懒得听完巫祝口中漫长的祝词,拿过龟甲就往鼎中一盖。
    巫祝眼角抽动,大概是习惯了齐王的作风,默默低下头点燃鼎下火堆。
    方才的巫舞给阿四留下的那点儿震撼瞬间化作过眼云烟,她悄悄地同情了巫祝一刻钟。阿四看得分明,那龟甲上是提前刻好字的,再过火煅烧,裂开的文字肯定是齐王想要的那个。
    唉,没办法的,齐王好似一神棍,实际上根本不信鬼神。阿四甚至怀疑齐王只是懒得搭理外面的俗人,假借修道名义闭门谢客,道家典籍都只是她闲来无事的消遣罢了。
    烧火需要点时间,阿四按捺不住无聊,往边上挪动腿,引来柱边巫女的注目。阿四和巫女对视后,欣然问道:“我记得儿时来过宗庙一趟,看到一些古籍挺有趣的。书上写的好像和今天演的不大一样啊。”
    皇帝真正想要的是趁手好用的、出身宗室的忠心官吏,而不是满脑子鬼鬼神神的神棍。所以,宗庙的课业是相当繁重的。除了本职工作巫术,巫女们还得学经义典籍、史书律法……君子六艺或多或少都有涉及。
    从当年姬祈的状态就能看出她过于繁重的日常,哪个好人被关禁闭了还在背书啊。
    阿四眼前这位巫女的精神状态不亚于当年的姬祈,眼下的青黑色大约不是颜料勾画的,应该是货真价实的黑眼圈,不然怨气应该不会这么大。
    巫女心平气和地讲解:“上古时期,祭祀先祖寻求解答是要用人牲的,第一最好用敌国俘虏,第二用本国贵族,越是身份尊贵的人,越能让先祖高兴。为免家族亲人思念,基本上全族一并祭祀,上到族长下到仆从,地位越高的先祭祀,埋在坑洞最底下,距离祖宗最近,尸身也能保全,撒的朱砂也多。后面的,就得尸身分离,头进祭坛,身体先进鼎,吃剩下的白骨再……”
    越说越不对劲儿,配上巫女毫无起伏的语调,阿四作为在场地位最高的人已经有些毛骨悚然了。她连连摆手,“好好好……可以了,我明白了,现在这样挺好的。热闹,喜庆!”
    巫女欠身一礼,感谢阿四的认同。
    第193章
    刻过字的龟甲在过火后均匀开裂成“吉”字, 巫祝取用白纸拓印下龟甲上的纹路,再由齐王修书送至甘露殿。
    宗庙占卜结果不必猜,她们甚至没有遮掩龟甲背后的痕迹。巫女坦然地告诉阿四:“这样刻好的吉凶的龟甲后殿成箱摆着, 都是宗庙巫女学习篆刻时顺带完成的。师傅们不教我们侍奉鬼神, 且要告诫我们不等将现世之事依托鬼神。”
    阿四情不自禁地竖起大拇指,好一个无神论的宗庙。
    齐王掏出事先写好的奏疏, 将拓印者龟甲的白纸往里面一卷, 这就算是完成了占卜。她背着手走向阿四, 笑吟吟地说:“今儿热闹看够了吧?”
    阿四莫名背后发凉, 有种不太吉祥的预感,身体不由自主后仰:“仲母是有话与我说吗?”
    齐王把奏疏往阿四跟前一递:“也没旁的事, 你等会儿应当要回宫去吧, 顺带把这个带给陛下吧。”
    “不好吧。”阿四谨慎地拒绝, “事关迁都大事,我不敢越俎代庖,还是劳烦仲母走一趟。”
    齐王倒也不勉强, 笑道:“那就算了,我自己去吧。”说完并不废话,径直离开大殿。看背影方向, 应该是往太极宫去了。
    徒留阿四摸不着头脑,这事好像不急吧, 何必走这么快。阿四是不打算马上回宫的,起身时见巫女也要走,顺口问:“齐王为何突然要我帮着送奏疏?是有急事吗?”
    巫祝已经开始收拾现场了,巫女也准备走人, 听得阿四的问题,想也不想就回答:“四娘才是齐大王的姪儿, 怎么反倒来问我了。”
    阿四道:“你不也是齐王姪儿,这点上我们俩差不多,齐王长年累月住在宗庙,你们大概是要比我了解她的。”
    这还真不是假话,姬姓宗亲主支子嗣凋零,但百年前的远亲繁衍出的人口凑在一块姬族也算繁茂了。论起辈分来,这位巫女与姬祈出身相仿,单论亲缘,与阿四也是堂姊妹。
    齐王在宗庙为主事人,平日除过自身修行,就是为学生们讲课。这宗庙内的老师,数量比国子学的老师还要多,身份比弘文馆的学士更高贵,在读的学生名为巫女,来日具是朝廷栋梁。
    有这样多重的缘由在内,巫女与阿四相处才这样的随意。
    巫女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说:“从宗庙回宫面圣不但要沐浴更衣,还得经过层层盘问,这个时间点出门非得明天才能回来了。要是我,我也懒得去,四娘顺带一下不是刚好么。不过这些也只是我凭空的猜测。”
    阿四总感觉不对,但说不上来原因,抬手放忙碌的巫女离开。无端端的,阿四心中冒出个念头:可能齐王是觉得今年并不是个迁都的好时日。
    巫祝已经把所用的东西放回后殿,众人向阿四告辞,巫祝且笑:“四娘若是对此间有兴趣,只管自由行走、观看、取用。我等先行告退了。”
    等人走干净,空留宽阔得有些阴森的宽大殿宇和阿四一人,开着的那扇窗外夕阳落幕,更添两分森冷。
    阿四好歹是地府爬出来的女人,并不惧怕黑暗,只是疑惑于巫祝们撤离的速度,当真一个人也不留下招待她吗!
    阿四转悠两圈,确认距离最近的守卫都在大殿门十米开外,她拎起裙摆直直冲向后殿。轻盈又鬼祟的身影是阿四多年以来的辛苦锻炼,后殿门不轻,但对于阿四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门轴不错,开门无声,非常利于阿四干点偷摸的小事。
    哎呀呀,毕竟人离开前都特地说了,可以随便她用的。而且一大串人都走这么快,一定是为了留出空间给四公主满足好奇心啦。
    门后如巫女所说,全是祭祀用的器具,红木的刷桐油的高大木架上整整齐齐列着各类礼器,瞧不出具体用途。
    今天刚用过的小鼎和龟甲是阿四少数能认出来的东西,她伸手毫不客气地搬下来,从塞得满当当的木箱艰难翻找出没有被刻过痕迹的完好龟甲,埋进灰土。
    嗯……可能是出于防火考虑,火折子被巫祝收走了。
    于是阿四捧着铜鼎通过门,把铜鼎放回大殿中央的石台,石台周围安放八盏用以照明的灯烛,正适合阿四上手。薅了三支蜡烛下来,一并丢在铜鼎下。
    阿四盘腿坐在旁边等候,顺带开始反思自己刚才一连串的行为。
    这样做似乎有点不太好啊……
    但是来都来了,不正儿八经的试一试龟甲占卜,就是不得劲。
    阿四自我安慰:这可不是她迷信,只是随便玩一玩而已。再说了,谁能肯定这龟甲烧出来的裂纹一定是字?说不定就是普通的鬼画符而已。
    “咔哒”耳边脆响,阿四立刻扭头去看。
    龟甲开裂了,裂的很匀称,完美的分成两半儿……非要说它是个字的话,这龟背上可能背了个一。
    阿四为自己前半个时辰的奇怪想法和莫名举动向自己宝贵的时间道歉,脑子慢一拍地送上知识:这烧龟甲也得是专业的人来干,贸然尝试大概率是很难烧均匀的,烧出字来就更不可能了。
    “算了算了,今天真是鬼迷心窍了。”阿四丢开心理包袱,抓一把铜鼎里的土掩去蜡烛的火光。按照记忆中的,把东西归置关闭,阿四拍拍手臂上的灰尘,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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