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在城头血污处纵谈战局,唯有李善还在料理伤员,渐渐远去,只有苏定方跟在身边打下手。
    一直忙到黄昏落下,一片黑暗,李善才捶着腰直起身,虽然基本都是轻伤,但也需要包扎处置……腰实在有点受不了,在医院虽然也累,但主要是两条腿。
    回到住处,李善看看桌上的饭菜,只随口扒了几口饭,有点怀念前世的加班……虽然累,但完事后能吃顿好的。
    有时候是一顿任你吃到饱的火锅,有时候是色香味美的大餐,有时候是满嘴流油的烤串……
    李善努力嚼着口中发干的粟饭,抬头看见对面的苏定方和旁边的马周都大口大口吃的挺香……只能在脑海中拼命回想有一次大抢救之后的烤全羊,那味儿……
    有的菜实在是没办法,但火锅似乎可以……虽然没了辣椒的火锅就等于没了灵魂。
    李善在心里发狠,等回了长安,一定要去药房多买点调味品,弄个火锅底料出来。
    “六昊,吃好了?”李善实在没精力抱着,只能任由这小胖墩儿抱着自己的大腿。
    “想吃肉……那实在没办法,我这也没肉。”
    “呃,要么让你姐姐揍你一顿?”
    “嗯嗯,我说的……被揍一顿就能吃肉!”
    李善一边随口敷衍,一边在心里琢磨,这次带出来的手术器械都是让朱玮找铁匠打制的,不算太好用,而且容易钝,回头找李道玄帮忙,让工部大匠打一套……不,得多打几套。
    对门的周氏过来收拾桌子……因为李善身边的亲卫都撒出去各司其职了,烧饭做菜以及洗衣之类的杂事都是周氏来料理的。
    苏定方起身行礼,马周犹豫了下也起身避开,只有还在想事儿的李善盘腿坐在那儿,周氏伸手去拿他手边的碗筷,纤纤玉手都在发颤,小脸红的……
    马周眼神诡异的盯着李善,不确定这家伙是不是故意的……这毛头小子别看年纪不大,却是个花丛老手!
    天地良心啊,李善前身因为那张脸,从小到大就没谈过……当然了,他自称是因为家境贫寒,需要专心学业。
    倒是后来跟着导师、同事出去洗过几回脚……这也叫花丛老手,顶多只是理论家。
    但马周已经认定了这一点,不说其他的,身处乡野,都要从教坊司弄个千娇百媚的美婢来侍候,平日里闲聊颇多深意,俨然是个老手。
    苏定方似乎没发现什么,略为解释了几句后去了对门,晨则省,昏则定,这是规矩。
    马周咳嗽两声,身子前倾,“虽容貌秀美,双十妙龄,但却是苏定方的义母!”
    李善茫然的抬头,愣了几秒钟才听懂,不禁拍案而起,“一介文人,脑子里全都装了些什么?!”
    “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骂了几句,回想了下周氏那张精致小脸,弯弯的桃花眼,以及曼妙的身姿,李善瞄了眼对门,压低声音道:“苏定方有名将之姿,某视之为兄……”
    “嗯,倒是记得你几个月前提过一事。”马周不屑道:“岭南故人,欲为妻,后为母。”
    李善一时哑然,这是他说的笑话……看中了,谈上了,准备娶过门做老婆,最后成了自己的后妈。
    但这次真的不行,我是真的拿苏定方当兄弟看……难道以后让我拿苏定方当儿子看?
    就算我看把苏定方当儿子,但苏定方肯拿我当义父?
    马周嘿嘿冷笑,“一路南下,每次歇息,你连双腿磨损都不顾,先要去马车查探苏母伤势……实则另有他意!”
    “一旦闲暇,总要左顾右盼,似在寻人……你以为旁人都是盲者?”
    李善的脸都僵住了,声音都在颤抖,“你,你……他……他们……”
    马周忍笑低声说:“周氏,深州人氏,家中颇有资,但也只是小门小户,去岁六月刘黑闼破深州,周氏被高雅贤掳走……”
    李善精神一振,两眼放光,也就是说周氏其实是被高雅贤抢走的,这个义母的名义有点虚无啊。
    李世民能为了安抚大族,不顾世人讥讽纳弟妹杨氏,我也不能让李二专美啊,为了安抚苏定方这样的名将……这点小小牺牲,我也能承受!
    看李善那副精神抖擞的模样,马周忍笑忍得挺辛苦的,刚才还在担心偷窥被人发现,这会儿估摸已经在盘算怎么上手了。
    发现对面马周脸上的诡异神色,李善正襟危坐咳嗽几声,“去取灯笼来,陪某去巷子走走。”
    负责病房那边的都是生手,虽然李善紧急培训过,但还是有点不放心。
    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嚎啕大哭声,小胖墩儿一边哭一边用力拖着凌敬往这边来,周围邻居全都冒出来了,就连苏母都出门了。
    凌敬无奈的瞪着李善,“你与某孙儿说些什么浑话?!”
    李善怔了下,六昊一边抽着鼻子一边说:“姐姐打……肉……吃肉……”
    一旁的中年人是凌敬的次子凌莘,小声解释了几句……李善都无语了,这小胖墩儿了不起啊,执行力这么强?!
    李善只不过随口说了句,让你姐姐揍一顿就能吃肉……那意思是伤病号能吃小灶。
    结果呢,已经吃完饭的六昊跑回家一把将姐姐六女推倒,后者干脆利索的将弟弟揍了顿……然后六昊就抱着凌敬的大腿非要吃肉。
    李善瞄见角落处有人影闪动……好吧,那小女孩不会误会了吧?
    看场面尴尬,苏母招手笑道:“六昊,来来,婶婶这儿有肉……还不去抱来。”
    周氏红着脸蹲下身子,蹲在李善的两腿之间……没办法,六昊两只手死死拽着李善的衣衫裤子呢。
    李善赶紧向苏母拱手道谢,后者还是伤员,是有肉食配额的,这一块儿就苏母一人配肉食,连李善都没这资格……虽然这标准是李善自己定的。
    周氏劝了半天都没作用,最后只能回屋取来一个碗,将不多的肉片一点点的喂给六昊,小胖墩子一直吃完了才松开手。
    呃,周氏的腿都蹲麻了,被围观的李善都脸红了……倒不是被众人围观,而是发现马周这个不要脸的本来站在侧面,居然眼神诡异的慢慢绕到了李善背后。
    也不知道周氏的技术和小蛮比起来……李善甩了甩头,不能想,不能想,那画面一出来,都有反应了!
    闹了好一通儿后,李善才脱身去了巷子,马周、凌敬、苏定方都跟着一起去看了看。
    侧面的炊房还在忙着,隐隐闻到肉香,惹得马周咽了口唾沫,李善骂了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马周也挺委屈的,要不是你那日拼命将一锅肉塞进我嘴,我至于看到肉就胸口发闷吗?
    穿屋绕巷,一间间病房巡视过去,李善理所应当的收到无数感谢……在苏定方、凌敬、马周看来,这是视兵如子的典范,在后两人看来,李善有刻意招揽人心的嫌疑。
    不过李善本人倒是没什么感觉,前世每天早上都要巡房,只不过那时候自己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而现在自己是走在最前面。
    苏定方提着灯笼走在最前面,黄橙橙的光芒驱散黑暗,李善笑了笑,招呼了声,接过了灯笼。
    南丁格尔手提油灯,被称为“提灯女神”,李善心想自己提着灯笼,回头让馆陶县记在地方志上,说不定自己在后世论坛上也能混个男神的名号呢。
    迈过门槛,光线的映射下,将自己影子拉长映在了对面的墙壁上,李善突然愣了下。
    犹记得在大学时期看南丁格尔的宣传视频,伤病员说每当油灯由远而近,我们都挣扎着亲吻她那浮动在墙壁上的修长身影,然后再满足地躺回枕头上……李善登时打了个寒颤。
    “最后一间了。”一旁的朱八笑道:“郎君放心,我们哪里敢不尊郎君吩咐。”
    李善正要开口,却听见里面有响动,立即拉开门一个箭步窜了进去。
    房间内四张门板,最里面的那个伤兵身子颤抖,口中呜呜作响。
    拿过灯笼细看,李善脸色难看的很,伤兵口鼻歪斜,嘴角泛起白沫,手脚在不停抽搐。
    “是羊角风?”
    李善没吭声,只默默站在那,这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一幕。
    如此寒冬,也阻拦不住病毒的蔓延入侵,自己已经尽量用各种方式去降低可能的发作率,运气也不错,前面巡视的将近百名伤兵都运气不错,但这运气显然没有降临在这个伤兵身上。
    “救不了?”
    李善垂下头,眼神中带着无助,破伤风在这个时代是绝症。
    凌敬喝道:“战场乃立尸之所,你尽心尽力,百般筹谋,只能说人力不可胜天,何以如此自哀?”
    李善没有回答,只静静的站在那儿,一直到伤兵没了气息被抬出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 怀仁
    抬头看了眼,往日的点点繁星大都消失,似乎乌云密布,田留安加快了脚步,走进了箱子。
    两日鏖战,刘黑闼在突厥人的逼迫下大举猛攻,虽然一直没能有什么进展,但兵力优势是摆在那儿的,城内唐军的伤亡不少小,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已然入夜,但田留安这等沙场老将也是要在城内转一圈的。
    现在,只剩下伤兵营了……田留安心里琢磨,那李善自称懂些医术,又有淮阳王作保,才将这条巷子拿到手,不知道内情究竟如何。
    亲卫提着灯笼走在前面,田留安迈进宅子左顾右盼,神色颇为诧异。
    田留安出身山东章丘,前朝随军攻高句丽,后聚集乡勇在章丘起事,先后投王世充、李世民,战场经验丰富,见识也算广博,但从未见过这样的伤兵营。
    在田留安的印象中,伤兵营多半是偌大的营帐、大厅中,伤员排排相连,极为拥挤,墙壁、土地上到处都是血迹、污渍,臭味熏天,甚至还会有老鼠到处乱窜……一句话,生存条件极为糟糕。
    别说伤员了,就是没受伤的士卒都忍不了。
    但现在呈现在田留安眼前的是让他从未想到的一幕,院子里干干净净,青石板上别说血迹,就连污渍都没有,横架着的长杆上悬挂着好些衣服、布条。
    一路往里走,田留安注意到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口大缸,里面转满了清水。
    每个病房大小不一,但最多只有四个伤兵,田留安细细观察,伤兵身上穿着干干净净的衣衫,床榻、门板上铺着厚实的被褥,房间内几乎闻不到异味,而且能隐隐感觉到有微风吹动。
    “那儿砸了个洞。”一个伤势较轻的士卒半起身指着南边的墙壁,“李郎君让人砸的,说有好处。”
    田留安微微颔首,摁了摁门板上的被褥,“不冷?”
    “不冷。”伤员一咧嘴,“李郎君适才也问了呢。”
    “李郎君来过?”苑竹林忍不住问了句。
    旁边一个伤员答道:“下午来了次,特地叮嘱人饭菜要给肉食,晚饭后又提着灯笼来了次,应该还没走呢。”
    田留安呵呵笑道:“听闻李郎君医术不凡,你们这次倒是有运道。”
    “将军说的是,小的肚子被捅了刀,本以为没救了……”一个躺着的伤兵勉强露出个笑容,“李郎君说了,只要十日内无碍,必能生返关中。”
    苑竹林迟疑了下,“大人,李郎君是医者?”
    田留安也迟疑了下,“淮阳王赞其精于医术,但李郎君自称只是略懂……”
    门外响起一阵轻笑,田留安转头看去,马周正忍俊不禁。
    其他人不知晓,他马周却是知道的,李善自称略懂算术,结果折腾出了算盘;略懂武艺,结果两个照面撂倒了尉迟宝琳;自称略懂行商,结果弄出了个供不应求的东山酒楼。
    开膛破肚,活人性命……马周熟读史书,只记得东汉末年名医华佗有此技艺,可惜《青囊经》早已失传。
    “马先生。”田留安微微点头示意,“李郎君呢?”
    马周侧头看了眼已经走远的凌敬、苏定方,“已然查问了一遍,刚刚离去。”
    顿了下,马周补充道:“田总管但凡有令,只需吩咐就是,负责伤兵营的范十一、朱八等人均是李郎君亲卫。”
    目送马周离去,田留安正准备继续巡视,身后的伤员赞道:“范十一那小子倒是好命,跟上了李郎君。”
    看田留安回头看来,伤员解释道:“范十一、范三哥等人原是淮阳王麾下,奉命送李郎君南下……李郎君已然许他们投入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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