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脸上笑容不变,视线落在昂首而言的赵德言身上,“这位便是得颉利可汗信重的赵德言吧?”
    “赵氏起于造父,后分晋秦,再后晋化为赵,子弟遍布天下,以天水、南阳、颍川为郡望,不知足下出自天水赵氏,南阳赵氏,还是颍川赵氏呢?”
    “秦国铸长城以拒胡人,赵国更有名将李牧扬威塞外,不料赵氏族人为胡人所用。”
    赵德言面如土色,脸颊一鼓一鼓,虽无一言叱骂,却让他无言辩驳……李善这是在骂他数典忘祖呢。
    春秋战国时期,同出于赵氏的赵国和秦国是抵御塞外胡人的主力,如今子孙却在辅佐突厥可汗。
    “君王不用,臣投外国,春秋故事也。”李善叹道:“今有陛下澄清宇内,一统天下,足下却要依外族而求权势富贵……”
    “社尔兄,非小弟挑拨离间……此等小人……他日颉利可汗若势衰,便是败在这等小人手中。”
    阿史那·社尔嘴唇动了动,其实他真想附和几句,就因为这三万农奴,赵德言建言颉利可汗搜刮部落农奴……为了这件事,突厥内部多有人对可汗不满,再加上赵德言又建言颉利可汗集权,以严苛法令管理部落,更是惹人不满。
    “早知足下言辞犀利。”阿史那·社尔淡淡道:“还请尽早送归……”
    “尚未完毕吧?”李善轻笑打断道:“记得还有千匹骏马,五百头耕牛。”
    阿史那·社尔深深的看了眼李善,加重了语气,“是一千三百匹骏马,六百头耕牛,已然携带,请足下不要再以此因相阻。”
    温彦博嘴角动了动,他奉命巡视代州,一方面是为了与突利可汗结盟,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欲谷设这件破事。
    之前李善还叮嘱过,希望能将交接的过程拖得长一点,颉利可汗能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绝不希望一场空……只要欲谷设没有被送回去,那顾集镇就不会受到任何威胁。
    突厥不会在五月下旬之前大举来犯,但并不意味着不会遣派小股兵力侵袭……特别是李善在距离云州、朔州边界处不太远的地方修筑寨堡。
    但没想到阿史那·社尔一次性将三万农奴和一千三百匹骏马、六百头耕牛都送来了……让李善准备好的借口无用武之地。
    李善在两仪殿敲阿史那·思摩竹杠,是一千匹骏马和五百头耕牛,但之后阿史那·思摩私下许诺了三百匹骏马和一百头耕牛。
    这么急着将欲谷设赎回去……李善眼珠子转了转,但没有问出口,他感觉到这里面应该是有些什么缘由的。
    没必要问阿史那·社尔,回头去问结社率好了。
    马蹄声响,张士贵趋马而来,脸色颇为难看,低声对李善说:“约莫三万之众,但大都体瘦空腹,多日未有进食。”
    对此李善也不意外,他上前几步,笑道:“社尔兄,这种小手段……是想耗代州粮草吗?”
    不等阿史那·社尔开口,李善温和道:“若在下严守雁门关,除却军粮之外,不许一粒粮食出塞。”
    “再将玉壶春秘方散于云州、五原郡……社尔兄,到时候会发生什么?”
    阿史那·社尔脸色大变,手上用力,胯下健马不住嘶鸣,一旁的赵德言脑袋缩了回去,不敢开口。
    他们都很清楚,代州出塞的货物中,最受欢迎的,也是销量最好的,同时价格最为昂贵的就是烈如火清如水的玉壶春……可以说霞市马引很大程度上是和玉壶春挂钩的。
    如果李善将秘方散在五原郡,就会损失一大财源……但同时对突厥来说,这是一次让人心惊胆寒的杀伤。
    这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自损依旧八百,但杀敌绝对不止一千。
    第五百五十七章 交接(下)
    dtz括地广阔,但王帐设于五原郡,这不是因为颉利可汗喜欢五原郡,而是在始毕可汗、处罗可汗、颉利可汗三代首领的统治下,五原郡已经是不弱于中土大郡的存在。
    虽然大多数人还保持着居住帐篷、游牧的习惯,但早就开荒种地,被掳掠来的汉家农奴带来了稳定的农作物的收获,这才是突厥王族定居五原郡的根本原因。
    可以想象,如果玉壶春秘方泄露,散播在五原郡,那些喜爱美酒,或想以此获利的人都会想方设法将粮食投入酒坊……
    最近几年,突厥时常饥荒,而且就像李善前年提及的那样,刚刚过去的这个寒冬,多少牲畜冻毙,五原郡储存的粮食不仅是粮食,更是颉利可汗维系自己地位、权力的一大利器。
    但如果大量的粮食暗地里投入酒坊……阿史那·社尔只是想想就觉得浑身一片冰凉。
    这不是在颉利可汗、突利可汗之间挑拨离间,而是在突厥嫡系部落和依附部落之间埋下毒刺。
    “社尔兄,此次会面之后,只怕两国大战尘埃落定之前,再无会面之日。”李善亲热的握住魂不守舍的阿史那·社尔的手,“此地距离雁门关,步行至少三日,若是饿死大半,只怕在下要受陛下责罚,社尔兄……于心何忍?”
    狗屁于心何忍,阿史那·社尔手用了用力没能抽出来,“如何会无会面之日,代州总管府辖代州、朔州,据说前隋还辖云州,自有会面之日。”
    你在代州搞东搞西,搞得五原郡都快翻了天,你觉得今年颉利可汗会忍气吞声不发兵讨伐?
    到时候肯定有会面之日!
    阿史那·社尔想起私下颉利可汗不止一两次发誓,必要生食此子血肉!
    “难难难!”李善叹道:“在下虽因偶有微功,被列入宗室,册封郡王,但毕竟尚未加冠,何能晋代州总管?”
    阿史那·社尔一个激灵,“足下要回朝?”
    “确实如此。”李善也不隐瞒,这事儿在代州官场并不是秘密,“陛下调永康县公李药师北上赴任代州总管,约莫五月就任。”
    “颉利可汗总不会在五月初就发兵来攻吧?”
    阿史那·社尔还在嘴硬,“未尝不可。”
    “哈哈哈!”李善长笑道:“突厥每每五月下旬、八月中旬攻伐河东,为的就是劫掠粮草,若是久攻不克,只怕粮草断绝,部落不宁,颉利可汗理应不会如此不智。”
    面前这厮对突厥内情了解的非常深,阿史那·社尔深吸了口气,“以足下手段,必有重逢之日。”
    李善摇了摇阿史那·社尔的手,“于战场相见,某更愿与社尔兄品酒畅谈。”
    两人心里都清楚,突厥、李唐必有一场倾国之战,阿史那·社尔相信,一定会在战场遇见李善。
    而李善在想,如果按照历史轨迹,面前的这位阿史那子弟要么是死在了战场上,要么是宿卫宫中,为天可汗爪牙……还是很有可能和自己品酒畅谈的。
    针锋相对了几句后,李善指了指远处,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阿史那·社尔脸都僵了,难不成你还想要我负责这三万人的三日粮草?
    掰扯到最后,一直到那边的农奴交接完毕,突厥人赶来了一千多匹良驹和六百头耕牛,刘世让、苏定方已经率军前来接应,阿史那·社尔才松了口……让人赶来了几百头羊充为口粮。
    “社尔兄放心便是。”李善略略施了一礼,“玉壶春乃是在下敛财利器,不到万不得已之际,绝不会散于五原郡中。”
    阿史那·社尔面色阴沉,勉强露出个哭一般的笑容,“当年以为,足下之智可比留侯,今日方知,足下之谋更类献侯。”
    李善身后的温彦博微微颔首,也赞同这个评价……至少从今日李善欲散玉壶春秘方一事来看,的确有这么点意思。
    所谓的留侯指的是汉初三杰之一的张良张子房,运筹帷幄之中,制胜于无形……从李善赴任代州之后,开拓商路,迁居百姓,无声无息让苑君璋陷入绝境的手段可见一斑。
    而献侯指的是汉初宰相陈平,这位虽然也是名臣,但在史书中更多以谋士的面目出现,常出奇计……这个奇计往往与毒计是同义词。
    “天下板荡之时,在下尚年少,未能亲至,只略有山东一战。”李善扬声道:“如今天下一统,不避讳言,大唐、突厥必有国战,建功立业以列史册,此为毕生之志!”
    “留侯如何?”
    “献侯又如何?”
    “难道不都是因为辅佐君王而青史留名,难道不都是善始善终,为后人景仰吗?”
    这厮真能说……阿史那·社尔一时语塞,抬手拱了拱,转身趋马就走。
    “长安城内,怀仁以文雅示人,雁门关外,如此豪气,难怪有大雪满弓刀之名句。”温彦博赞了句,又低声道:“玉壶春一事,不可妄为。”
    一边说着,温彦博一边递来一个眼色,李善微微点头,他当然心里有数,一旦玉壶春秘方散于五原郡,的确会削弱突厥的整体实力,但对突利可汗也必有削弱……马上就要结盟了,可不能出什么幺蛾子。
    “拖是拖不了多久了,不过还请彦博公去信,让欲谷设那厮从灵州去草原。”李善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张士贵,“武安兄还楞着作甚,三万人呢!”
    张士贵满脸黑线,我手下就几十号人,管的过来吗?
    温彦博有点看不下去了,内政方面他是个熟手,而且他的长兄温彦宏如今任陕东道大行台工部尚书,与张士贵颇有交情。
    率军压阵的刘世让押送三万农奴缓行,苏定方率骑兵去顾集镇运了些粮食过来,先熬了点粥水充饥……都是饿了好几天的,羊肉哪里能吃得下。
    一直到黄昏时分,庞大而延绵的长队才抵达顾集镇,张士贵带着亲卫,还将李善、苏定方的亲卫借了去,忙的满头大汗……其他的都还好说,但住的地方实在不够。
    原本以为突厥那边会一批批送人过来,这边准备的屋子不算太多,谁知道一下子送了三万人过来……管理上难度太大了。
    不过李善就不管这些了,他有这个自知之明,自己凭借穿越者的身份能挑选人才,凭借在现代社会潜移默化的影响能设定逻辑程序,但在管理能力上,没办法与张士贵、温彦博这样的人相提并论。
    所以,外头张士贵、温彦博忙的不可开交,一边忙着还在一边讨论,从代州、忻州、并州甚至长安调来人手,而里面的李善偷偷摸摸的让人挑了一头小牛犊……
    第五百五十八章 张士贵
    场面有点尴尬。
    饶是李善自认脸皮厚也有点撑不住,右手拿着的筷子还夹着半片刚刚烤好的肉片,左手正拿着一盏酒杯,门突然被推开,脸上满是疲惫的温彦博、刘世让、张仲坚、席多身后,是面沉如水的张士贵。
    眨了眨眼,李善也不知道自己嘴巴怎么了,居然会开口问:“诸位……一起吃点?”
    温彦博叹了口气,“武德二年,圣人下诏,以谷贵禁关内屠酤,武德六年,圣人再下诏,行禁酒令,虽玉壶春行于塞外,于国暗有大功,但怀仁私饮,实是不妥。”
    这是被逮了个正着啊……其实平时李善也不太喝酒,这不是大事都托付出去,自己可以清静几日了嘛。
    李善干笑了声,一口饮尽,咂咂嘴说:“彦博公所言极是,盏中乃是清水。”
    温彦博也是无语了,久闻玉壶春清如水啊。
    席多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幕,这样的李善是他从没想过的……在他的印象中,这位邯郸王看似温和,实则咄咄逼人,如同半出鞘的宝剑一般扎眼,没想到也会如此无赖。
    “武德元年,圣人下《减用牲牢诏》,牛之为用,耕稼所资,祭祀亦免。”张士贵哼了声,“陛下祭祀天地宗庙都用猪羊,杀牛、吃牛者均需定罪。”
    温彦博笑着说:“今岁颁《武德律》,杀牛吃牛者,徒一年。”
    席多收在袖子里的手指张开,默默计算李善应该被徒几年……这小半年内,马邑往代县送了十几次牛肉了。
    张士贵补充道:“殿下提及,屠牛当为重罪,虽只是徒刑,却不可赦免。”
    张士贵说的还是轻的,历史上李世民登基之后,让长孙无忌主持修改律法,后者一直到高宗年间才完工,那就是著名的《唐律疏议》,屠牛是与图谋造反、忤逆父母、铸造假钱、持刀抢劫等并列,归为“十恶不赦”。
    灰头土脸的李善咽了口唾沫,强行辩解道:“路途颠簸,此牛犊两腿折断,再难用以耕作……”
    反正牛都被拆了,有本事你去查查牛腿是不是它自个儿折断的。
    “难怪如此。”席多笑着打圆场道:“邯郸王赴任以来,代、朔两州多少百姓赖之而活,殿下亲自抢收,又善待民众,县人均称此生未见如此父母……”
    温彦博向张士贵使了个眼色,坐下笑道:“五台县的张弘慎还在为耕牛发愁,不如……殿下赔些粮草,再多拨一些人手过来吧。”
    李善一听这话,脸色一变,接过一旁亲卫递来的手巾擦了擦,慢条斯理道:“从代州总管府拨人?”
    “薛万彻那厮可不一定愿意放人呢。”
    “某没多久就要回朝了,何必为此得罪太子心腹爱将呢?”
    张士贵眉头一竖,“难道不是邯郸王要修筑……”
    “难道此事不是于国有益吗?”李善嗤笑道:“难道在此修筑寨堡,力保朔州,遮蔽代州,于某李怀仁有什么好处吗?”
    要拨人那是不可能的,原因很简单,李善能调动的人手都是本地势族,很难绕过身为录事参军事的薛万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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