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顾集镇那边还探查不清楚兵力,但斥候远远眺望,至少七八万以上,毕竟突厥人大都骑马,烟尘飞扬,很难准确判断……再加上攻打马邑的兵力,得十万往上。
    颉利可汗上一次攻破雁门关,几乎打穿了河东道,也不过只携带五万骑兵。
    一旁的李楷沉思片刻,追问道:“见到了宜阳县公或者秦公?”
    这是个关键问题。
    斥候点头道:“见到宜阳县公。”
    李楷和刚刚赶到的尔朱义琛对视了眼,都有些奇怪,北面斥候打探,突厥尽起大军来攻,将顾集镇围困的水泄不通,今日得斥候回报,已然绕过顾集镇向雁门关进发,但为何攻打马邑的敌军如此松懈?
    斥候都能直接和马邑城内的刘世让取得联系,这说明敌军不过是在装腔作势。
    “斥候回报,突厥大军绕过顾集镇南下,见颉利可汗、突利可汗汗旗。”苏定方对此倒是不意外,“攻打马邑的应该不是阿史那部落,或是铁勒九姓、回纥等部落。”
    对于如今突厥内部局势,苏定方比其他人了解的深得多,颉利可汗一方面笼络外姓部落头领,另一方面又法令严苛,试图集中权力,导致本族部落首领和外族都相当不满,人心渐散。
    在这种情况下,铁勒、回纥等部落不愿意出死力,是有道理的……更何况攻打马邑这等军事重镇,必然死伤惨重。
    但为什么突利可汗那么乖乖的听话,随颉利可汗起兵南下?
    这个问题一直缠绕着苏定方,但如今,他不用再去思索了,突厥大军已抵雁门关。
    雁门关位于两山之间,东西山岩峭拔,地势险要,居高临下,路途盘旋崎岖,但实际上并不是一个只能容纳数百千余士卒小小边塞。
    但因为出塞道路狭窄,使敌军很难迅速将兵力展开,对雁门关发动攻击,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不算夸张。
    但在雁门关外,黑压压的突厥骑兵依旧给了守军极大的心理压力,在李善北上赴任之前,雁门关对于突厥来说算是自留地,始毕可汗、处罗可汗、颉利可汗都曾经率兵由此而寇河东。
    具体的守城,苏定方和马三宝早就安排好了,而且在之前两个月内也演练了多次,就算颉利可汗不惜兵力全力攻打,也能坚守相当一段时间。
    更何况只要战局不陷入危局,并州乃至长安对雁门关的支援就不会断绝,毕竟一方面有李善的关系在,另一方面张士贵、薛万彻两员分属秦王、太子的大将也在。
    苏定方都庆幸去年李善巧施手段,将襄邑王李神符赶走,不然这厮在并州,只怕不会发一兵一卒,一米一箭来援。
    至于雁门关周边的其他小道,苏定方也都准备妥当,如西径口之类的道路,虽然能勉强通行,但都山势陡峭,如果是偷袭说不定能得手,但如若开战,突厥那还不如直接攻打雁门关呢。
    苏定方站在城头上,在心里不停反复的复盘有没有什么缺漏的地方,但实际上忧心忡忡,对即将而来的战事,他并不十分担心,但却担心被困在顾集镇的李善。
    怀仁是临时决定巡视顾集镇的,连自己都不知道,不可能有人做手脚提前密报突厥……苏定方叹了口气,那只能是怀仁运气太差。
    这时候,数十突厥骑兵缓缓驰近,有一汉人打扮的汉子单独往雁门关而来,手中举着一封书信,高呼道:“吾主此番兴兵,非为他物,只索……”
    话还没说完,苏定方抢过身边亲卫的大弓,箭去如流星,利箭划破长空,没入那汉子的胸膛。
    城墙上的守军齐齐高呼喝彩,这么远的距离,目标又在移动中,如此神射,让人击节赞叹。
    苏定方面无表情,身边的李楷、马三宝、尔朱义琛等人却纷纷色变,其他人未必听得出来,但他们都能肯定,那使者没说完的是“只索李善一人”。
    于内,李善是踩着裴世矩、李德武的脊背往上爬的,但于外,李善是踩着欲谷设的脑袋往上爬的!
    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是颉利可汗入寇的借口,但这却的的确确能成为理由……如果是前几年,说不定李唐还真的肯把人交出去。
    这也是苏定方为什么一箭射死那使者的原因……倒不是他觉得李唐会将李善交出去,而是不能让突厥发现李善被困在顾集镇,更不能让守军士气低迷。
    苏定方举起右手示意噤声,片刻后突然丢下大弓,拔出长刀,猛地击在身边亲卫的铁盾上,金铁相交的声音响彻内外。
    “欲寇河东,必破雁门,且看尔等能耐,比欲谷设高明几分?!”
    听到如此高呼,数十突厥骑兵纷纷弯弓搭箭,间或传来几声叱骂,才调转马头而去。
    一刻钟后,仰视着雁门关的突利可汗脸上极为难看,“如此雄关,守军不出,道路狭窄,只能步卒蚁附攻城,只怕伤亡惨重。”
    颉利可汗冷笑了声,“难道郁射设之仇不报了吗?”
    “若可汗欲报欲谷设之仇,便请提兵攻城。”突利可汗面无表情的丢下这句,我被逼着领兵同行南下,还出兵攻打顾集镇,现在还想让我攻打雁门关,大白天你做什么美梦?
    现在突利可汗心如乱麻,一方面颉利可汗借欲谷设之死总领大军,将自己压制得死死的,另一方面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向李善,向唐皇交代。
    签订盟约两个月就撕毁盟约……一旦事情被捅破,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收场。
    突利可汗索性带着本部人马略略后退,看着颉利可汗调兵遣将,准备攻关,他现在就盼着李善已经回了长安……让颉利可汗没了借口。
    但突利可汗也非常了解自己这位叔父,颉利可汗绝不是那等糊涂人,之前几次破关入河东,要么是守军逃亡,要么是唐军来投,再要么是苑君璋攻城。
    此次来犯,必然是有成算的。
    第五百八十九章 雁门(下)
    颉利可汗真的要去碰雁门关这块硬石头?
    这是突利可汗难以理解的,看着一批批的突厥勇士下了马,忍受着一蓬蓬的箭雨坚持到城墙边,还要忍受时不时落下的擂石,沿着云梯向上攀爬,绝大部分突厥兵都难以忍受这种一波又一波的死亡威胁而顿足不前。
    但颉利可汗似乎是铁了心要啃下这块硬石头,一次又一次的驱使麾下向前,甚至不惜以王帐兵举刀持枪强迫攻城……虽然突利可汗不肯出兵,但颉利可汗麾下多的是散落的部落。
    一具具尸体倒在雁门关外,缓缓流出或喷溅而出的鲜血将土壤染成怪异的紫黑色,死亡总是最好的老师,毕竟也曾经见识过攻城战,突厥兵很快打造出了简单的器械,至少举着大盾、门板来抵御箭雨,抬着巨木撞击城门。
    一般来说,城门总是城池、边塞最薄弱的软肋,只要不是毫无援兵,守军永远不会将城门封死,那等于是断绝后路。
    虽然雁门关有所不同,但道理大致相仿,城门依旧是薄弱点……当然了,也是因为攀爬云梯蚁附登城的方式伤亡太重的原因。
    此外,雁门关直面西方,只有一个应敌方向,突厥只能正面强攻,没有其他方法可想。
    但因为道路的狭窄,突厥很难迅速将大量兵力输送到前方,城墙下倒是略为宽阔一些,但那已经在擂石的攻击范围之内。
    七八块大石猛然落下,将聚集在一起的十几个突厥兵举着的大盾、木板砸翻,数十守军在军头的指挥下集中火力,持弓一阵狂射,登时惨叫连连,突厥兵丢下撞城的巨木,撒腿就跑,还将一伙正在前移看不清道路的同伴撞翻。
    这时候,城门突然大开,百余骑兵或平端马槊,或高举长刀,从城内开始加速,一路疾驰杀出城外。
    骑兵均披甲,就连坐骑都披甲,这样的重骑兵在相对固定的环境里,几乎是无敌的存在,没有回旋余地的步卒如何与重达数百公斤的重骑兵相抗衡?
    马三宝、尔朱义琛均亲自出战,百余骑兵第一时间将面前的阻拦撕的粉碎,随后两人各率数十骑兵向南北两个方向横扫。
    短短半刻钟内,城墙外被清洗一空,只留下残肢断臂,以及运气好尚未毙命的突厥兵的呻吟声。
    看着唐骑耀武扬威的绕了一个圈才返回塞内,颉利可汗脸色铁青,挥鞭斥道:“让奚人上。”
    奚族,传说是匈奴之后,也传说是鲜卑宇文部之后,他们在草原部落中相对来说比较特殊,虽然也游猎、放牧,但一直兼顾农业,而且以造车闻名。
    据说每一个奚人,都是一个工匠。
    于是,接下来,数十辆的大车被缓缓推来,竖着的高高木板固定在车上用以遮蔽箭雨,十几个奚人在后方推着大车,中空的车内顶着一根巨木,用以撞击城门。
    苏定方冷冷的看着城墙下,左右亲卫举着盾牌为其遮挡可能的冷箭,相比较而言,突厥人攻城的手段太过简单,简单所以容易被破解。
    刚刚在城外兜了一圈的马三宝饶有兴致的看着脚下的坛子,笑道:“难道邯郸王早有预备?”
    见识过威力的尔朱义琛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心想当年祖上以骑射见长,没想到后人却以此杀敌……虽然好用,但难免阴毒了些。
    几蓬箭雨洒落,躲在车后的若顿清晰的听见箭头扎在木板上的声音,小心而迅速的探头看了眼,距离城门已经不远了。
    若顿今年三十岁,可能三十二岁,也可能三十三岁,虽然部落孱弱,但因为造车手艺高超,在草原上也有些名气,这次打造的类似盾车的玩意就出自其手。
    让若顿意外,同时也在情理之中的是,接下来头上的唐军并没有在洒出箭雨,若顿摸了摸头顶厚厚的木板,揣测是否能挡得住擂石。
    但让若顿更加意外的是,一直到盾车抵达城门不远处,始终没有擂石巨木落下,侧头看了眼,已经有七八辆盾车到了。
    只要盾车数量足够,就有机会撞开城门,在唐军弓箭射程之外的地方,已经有数以百计的突厥勇士举刀持枪,只要撞开城门,就会狂奔而来,依托盾车与唐军抢夺城门。
    即使不能撞开城门,数十辆盾车堆积在城门处,也能阻止唐骑再次出城急袭,因为道路狭窄,又是向上攀爬,导致攻城的突厥兵都抛下坐骑,所以根本无法和唐骑抗衡。
    正打着如意算盘,突然有清脆的罐子破裂的声音传入耳中,若顿警觉的四处张望,抬头正看见七八个坛子向下砸来,全都砸在了盾车上。
    坛身破裂,黑漆漆的半固体的玩意四处飞溅,就在若顿迟疑的时候,十几根火把投掷而来,数以百计的火箭射来,盾车登时燃起了熊熊大火。
    更要命的是,黑漆漆的玩意不仅易燃,而且散发出一股令人呛鼻的味道,若顿只吸了两口,就感觉头晕目眩。
    突利可汗笑着点评道:“奚人的确擅造车,如若用牛皮裹上,再用水浇透,或能避火。”
    熊熊大火让这一波攻势彻底破产,等突厥兵退下,唐军从容的打开城门,将已经烧毁的盾车搬走,甚至还将没有焚烧干净的巨木抬入城中充为滚木。
    一旁的阿史那·结社率摸了摸脑袋,“若真的能攻破雁门……”
    突利可汗冷笑道:“那就要看他肯死多少人了!”
    仅仅两日,葬身在雁门关前的草原勇士已经多达两千余人,其中虽然大部分都是外族,但颉利可汗手下的王帐兵也损失了数百,而雁门关看上去依旧坚不可摧。
    数以万计的突厥兵压境,实际在真正使用兵力上,并不占绝对的优势。
    如果颉利可汗真的铁了心要攻破雁门,即使守军无援军,只怕也要填上数以万计的性命才有可能。
    突利可汗狐疑的看了眼不远处的颉利可汗,突然低声道:“社尔哪儿去了?”
    第五百九十章 胜利的果实
    五月二十日。
    这是突厥大军攻打雁门关的第四日了,战事极其惨烈。
    突利可汗远远眺望,感觉有浓浓的血雾笼罩在雁门关左右,无数尸体推积,让人望之胆寒。其实草原部落很清楚己身不擅攻城拔寨的弱点,而李善在雁门关花费了那么多的心血,粮草、兵力、军械应有尽有,还设了伤兵营,甚至弄出了一些跨越时代的玩意儿,守城难度其实并不大。
    李善心里很明白,雁门关是底线,朔州那是加分项。
    说的不好听点,马邑失守,张士贵阵亡,李善也不会遭到什么责难,但雁门关一旦被攻破,之前大半年的努力不说白费,也会成为过眼云烟。
    说的更直接一点,朔州关乎到李善能不能继续得到李渊的信重,甚至更上一层楼,而雁门关关乎到李善会不会失势……一旦失势,裴世钜会放过这种机会吗?
    前两日攻城,雁门关外成了绞肉场,苏定方灵活的选择时机,遣派威力巨大的骑兵出城,或者以灵活的步卒甲士出城,一次次粉碎突厥的攻城。
    新鲜的血肉让秃鹫不顾箭手的威胁久久的在空中盘旋不去,唐军这边还能尽些人道,有机会的就送回城去伤兵营,而突厥这边只能眼睁睁看着同僚从垂死挣扎到渐渐断气。
    所以,从第三日开始,即使颉利可汗再如何威逼,麾下也不愿意再出死力,这明摆着的是去送死啊。
    无奈之下,颉利可汗只能将王帐兵夹杂在其中一起攻城,以保证攻城的力道。
    突利可汗站在高处,低声道:“又是奚人?”
    “还是那个若顿,又造了好些马车。”身边的结社率有些紧张,已经攻城三日,连王帐兵都上阵了,这边自然也没办法硬抗着,此次也派出五百精锐下马步战。
    呃,草原兵强就强在骑战,步战、攻城实在没什么优势,这也是为什么中原千年前就在此设关卡的原因。
    前隋的杨广在雁门被十五万突厥兵围困,但最终得以解围,关键不就是难以破城吗?
    看着百余辆马车缓缓向雁门关方向进发,突利可汗也有些紧张,因为城墙上一箭不发,一石不落。
    这两天奚族人花了不少心思新建木车,不仅能遮挡擂石箭枝,能容纳更多的士卒,车头还安置了用以撞门的巨木,最关键的是车身蒙上了牛皮,用水浇透,能短时间抵御烈焰焚烧。
    突利可汗不清楚颉利可汗到底想做什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攻破雁门关,自己短时间无法,或许是永远无法和对方抗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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