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微微摇头,简单的下了一个评语,“心慈手软。”
    李楷想起在李善面前战战兢兢的代州势族,想起李善年初雁门大捷垒砌的京观,对李靖这个评价有点……无言以对。
    那位好友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别开玩笑了!
    “若非怀仁心慈手软,叛军难以起事。”李义琰上前一步,朗声道:“但若非怀仁心慈施恩,今日德谋兄何以率援军赶至?”
    “全州上下百姓皆道,此生未见如此父母,年初怀仁出兵塞外,多少青壮携马相随,此次突厥逼近崞县,德谋兄一声令下,多少青壮愿为怀仁效死。”
    “你是玄德兄幼子?”李靖坚毅的面容流露出一丝笑意,点头道:“吾陇西李氏英杰迭出,若非义琰报信,德谋急援,只怕某也无回天之力。”
    顿了顿,李靖叹道:“若非邯郸王手软,不至于叛军起事,但若非邯郸王施恩,德谋也难以率兵来援。”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皆有来因。”
    这时候,岸上传来骚动,烟尘弥漫开来,隐隐可见突厥骑兵前压,李靖眯着眼远眺,点头道:“突厥领兵者倒是有胆气,还不肯退去。”
    李楷笑道:“只是死里求活罢了。”
    “昨日接到战报,并州遣派大军西进岚州,楼烦关桥梁被毁,雁门关外突厥难入,岸上突厥退路亦断。”李义琰详加分析道:“若是能胜,突厥才能翻盘……”
    李靖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再说了,他的思维和这两位侄儿是不同的,而且他自己刚刚从太原府北上,很清楚局势……在突厥很可能破关大举南下的时候,并州成为抵御突厥最关键的区域,并州总管任城王李道宗是不敢随意分兵的,顶多遣派偏师堵住楼烦关而已。
    换句话说,岸上的数千突厥骑兵是有退路的……从楼烦关返回,只要没有大批唐军衔尾追击,逃出生天的可能性不小。
    但显然,岸上的突厥骑兵的领兵者不甘心就此离去。
    “传令!”李靖深吸了口气,“江淮兵临江布阵,向西推进”
    “阵溃,皆斩!”
    亲卫们下船趋马在阵中高呼,“将军有令,阵溃皆斩,阵溃皆斩!”
    李楷有些着急,上前一步,低声道:“四叔,如今两军合围,只需固守,何至于此?”
    如今的局势是,西北边的唐军和代县援军合军,阵型向东边移动,一方面靠近北上援军,一方面完全堵住突厥北上的大道。
    而突厥骑兵没有选择以战车为防御主体的唐军,而是来撑一撑北上援军的分量……偏偏李靖下令江淮兵临江布阵,而且向西推进,他们身后就是滹沱河,这在兵法上是大忌。
    “四叔……”
    见李靖不理不睬,李楷还要劝说,却见李靖猛地转身凝视,目光如电,逼的李楷闭上了嘴巴。
    随着突厥骑兵向东逼近,两支唐军都骚动起来,在滹沱河边布阵的大批步卒向西缓缓进发,马三宝、郭朴率数百骑兵出阵,隐隐威胁突厥侧翼,而阿史那·社尔亲领骑兵对峙。
    李靖观望战局良久,才喝道:“阚棱!”
    “在!”早就等的不耐烦的阚棱高声回道:“末将愿为前驱!”
    李楷和李义琰对视一眼,他们都知道这位吴王旧将,去年就是在雁门任职,还随李善在马邑招抚苑君璋,后因江淮战事南下。
    李靖轻描淡写的挥手道:“你言邯郸王于你大恩,多次请战先锋,若胜,邯郸王或有生机……”
    “此战必胜!”阚棱怒吼一声,径直从甲板上跳下,拿过两个士卒抬起的长刀,大步向西走去。
    李靖沉默的看着阚棱的身影消失在军阵中,低声吩咐:“听某号令,船队随时离岸。”
    李义琰毕竟是隔房子弟,略往后站,而李楷却是李靖嫡亲侄儿,就站在身边,听了这句话……浑身都僵住了。
    难道险情还没有过去吗?
    尔朱义琛、郭朴那边唐军大阵至少有三四千士卒,虽然其中有大量的青壮、势族子弟,但战力并不弱,而四叔所率船队略略一看,已经登岸的都有数千人了,而突厥骑兵历经多场战事,损失惨重……按理来说,应该敌弱我强。
    为何四叔下令船队随时离岸呢?
    第六百零九章 一代名将(下)
    阿史那·社尔挑选了北上援军为突破口,一方面是想称一称分量,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些步卒并没有以战车、鹿角为遮蔽,一旦破阵,必能大溃。
    马蹄声越来越响了,正领军对峙马三宝的阿史那·社尔有些紧张,能不能一举破敌就在此刻……他并不将代县援军放在眼中,如果能击退北上援军,半个时辰前已经即将陷入崩溃的唐军是很难阻拦自己北上的,毕竟唐军骑兵已经损失大半。
    越来越近了,嗡嗡嗡的微响传来,唐军后阵上空如同乌云密布,一眨眼间,乌云迅捷的向接近的突厥骑兵迎面扑去,战马嘶鸣声、哀嚎声登时响起,被射落或被同伴撞落的突厥人在数千马蹄下几乎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阿史那·社尔紧紧攥住坐骑的鬃毛,心里一个咯噔,是弩箭,是弩箭!
    和唐军交战了这么些年,阿史那·社尔如何不知道,唐弩,非精锐不能有。
    看来真的是唐军精锐来援……有可能是代州总管李靖,也有可能是并州总管李道宗。
    突厥骑兵向来不以冲阵称雄,而是以骑射见长,按理来说,弩箭来袭,应该立即拨马左右游走,因为他们却没什么反击的手段……骑弓本就射程短,比不上步弓,更别说和唐弩相比了。
    但这一次,突厥人没有拨马横走,而是顶着弩箭带来的巨大杀伤力一直向前。
    阿史那·社尔眯眼细看,唐军居然没有固守,而是继续向西进发,一声如同霹雳的暴喝声响起,江淮军前阵,一员身材矮壮的汉子拖着一柄长刀奔出阵外,比人还要长的大刀弹在空中,如同闪电一般劈下。
    此次随阿史那·社尔入侵河东的骑兵都是突厥精锐,都是草原上的勇士,虽然人马皆乏,但仍有勇力。
    冲在最前面的突厥骑兵正准备趋马直冲,手中的马刀放在侧面,准备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矮个子顺手砍倒。
    不料一声暴喝后,闪电一般的刀光掠过,这位雄壮的草原勇士连同胯下骏马被劈成两半。
    巨大的喧哗声在整个战场上响起,第一次面对突厥骑兵的江淮兵兴奋的或举着盾牌,或拖着陌刀反冲上去。
    数百斤的战马将第一批江淮兵撞飞踩倒,但随后因为唐弩导致的稀稀拉拉的骑队被江淮兵混入,一场血腥的肉搏战就此展开。
    北侧的阿史那·社尔没有动,船头甲板上的李靖也没有动,他们都默默的注视着血肉纷飞的战场。
    弩箭还在一批批的向突厥后军投去,突厥人已经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而且被射倒、被劈倒的马匹也阻碍了冲锋的道路,突厥后军不得不或停下脚步,或向左右奔驰。
    阵中刀光闪烁,举着陌刀横砍竖劈的阚棱在盾牌的掩护下,一刀刀将遭遇的骑兵劈倒。
    但凡遇上阚棱,无不人马皆裂。
    阿史那·社尔长叹一声,神情沮丧,而他身后不远处的牛斌、郭子恒……如丧考妣,叛唐却没能大捷,没能攻下雁门关,他们很清楚这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滹沱河边,千余突厥骑兵冲阵一千江淮步卒,虽然有着弩箭的相助,但突厥骑兵如此大败,还是让人瞠目结舌。
    船头上的李靖轻轻松了口气,笑道:“天下皆道,豪勇之士出自北地,但江南亦有勇士。”
    李楷接口道:“听闻吴王杜伏威临阵破敌,战后检阅,背后带伤者一律枭首,故江淮士卒冲锋陷阵,浑不畏死。”
    李义琰摇摇头,“江南之地,多山水,少平原,近身搏杀,但今日却是对阵突厥骑兵……”
    突厥已经收兵,阿史那·社尔也引兵向南退去,观看战局的李靖心道大局已定,才回头道:“此战败突厥,首要磐石心志,这一千江淮兵均是当年吴王近卫,后归临济县侯阚棱统率。”
    李楷点头道:“怀仁施恩吴王、阚棱,故为其效死。”
    “其二,弩箭、铠甲、陌刀均是利器,还要谢过任城王所赠。”李靖捋须笑道:“临济县侯乃是当世猛将,马前无当。”
    “去年苑君璋引突厥败江夏郡公李高迁,突厥急袭雁门关。”李义琰回忆道:“怀仁接应败军,便是以临济县侯率步卒出战,大败突厥。”
    李靖微微点头,没有继续解说下去……其实骑兵对阵步卒,优势太大了,今日得胜,相当一部分原因在于这些突厥骑兵多日作战,人困马乏,战力削弱,又不得不冲阵破敌,偏偏遇上了拥有弩箭、铠甲、陌刀的精锐重甲步卒。
    如果是在平原交战,千余突厥兵耗尽弩箭,以骑射能轻易围杀数千步卒。
    低沉而有节奏的号角声突然响起,阚棱率数百江淮兵不依不饶的往西进发,马三宝、郭朴率骑兵护住侧翼,阿史那·社尔知道再也无望,向北眺望良久,引兵向西南侧退去。
    李靖虽然是陇西李氏出身,但出生于关内京兆,后长期在河东活动,又担任过马邑郡丞,对河东地理非常的熟悉,看到突厥骑兵向西南退去,就知再也无虞。
    西南方向是往忻州、岚州交界处进发,忻州地理类似河东道,东西两边均有高山峻岭,中间留有盆地,大河南北相通。
    唐军堵在崞县以南,突厥骑兵没有可能从其他方向北上,损失近半兵力后,他们也没有可能从忻州南下去攻打已经准备武装成刺猬的太原府,最大的可能是西去岚州,从楼烦关逃回朔州。
    “下令收兵。”
    李楷、李义琰有些意外,既然大捷,为何不穷追猛打,却任由突厥遁去?
    不等晚辈发问,李靖略为活动了下身子,低声向亲卫交代了句,不多时,一艘小船驶近,上面站着一个让李楷、李义琰都极为意外的人。
    “张公瑾!”李楷低呼一声,“怎么会是他!”
    李义琰突然醒转过来,转身扫视着江面上浩浩荡荡的大小船只,以及已经登陆的士卒,“难怪要收兵……”
    李靖有些意外,眼角余光瞄了眼,心想这位姑臧房子弟比德谋要出色……那是当然,李义琰在高宗年间担任过宰辅。
    “代州别驾张公瑾拜见总管。”
    “弘慎快起,多年未见了。”李靖笑吟吟道:“今日功成,弘慎实有大功。”
    张公瑾一板一眼道:“败突厥而力保雁门,实是县公之功,属下不敢妄领。”
    李靖大笑连连,挽着张公瑾的手臂走入船舱。
    李楷还没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但李义琰已经完全明白过来了,他扫了眼已经不太看得清楚的数百江淮兵……难怪李靖以一千江淮兵临江布阵,又向西进发,迎战千余突厥骑兵,想必李靖手中也就这一千江淮兵能用。
    想到这,李义琰只觉得河风萧瑟,吹得出汗的背脊一阵冰凉。
    第六百一十章 战后的意外
    外间河风呼啸,吹得李义琰心头一阵冰凉,良久之后也不得不赞叹这位隔房叔父不愧是当世名将,在这种关键时刻赶至来援,竟然还用这等手段逼退了突厥骑兵。
    而船舱内,正和张公瑾谈笑的李靖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李义琰还只是背脊冰凉,他李药师早就浑身上下湿透了,还偏偏要摆出胸有成竹的模样。
    呃,张公瑾也是初唐名将,但也愣是被唬住了。
    “突厥小儿,不过依仗骑射。”李靖捋须浅笑,“兵法奥妙,存乎一心……”
    看着张公瑾心悦诚服的神色,李靖看了眼脚下的鞋子,眼角余光瞄了瞄门外……还好这是船舱,没有门槛。
    不然嘴上说什么“兵法奥妙,存乎一心”,却被门槛绊个跟头……那脸就要丢光了。
    今日一战虽然不能和淝水之战相提并论,但对于李靖这种谋定战风格的将领来说,他承受的压力并不比谢安石小多少。
    李靖其人,少年时意气风发,先得一代名将舅父韩擒虎盛赞,后得著名的广告渠道商杨素的赞誉,但仕途并不算顺利,虽然曾经担任马邑郡二把手马邑郡丞,但始终没能冒出头来。
    虽然隋朝一统天下,但两朝内外战事不断,李靖希望建功立业,他有个名将舅父,又出身陇西李氏,是有这个机会的……始终名望不高,很大程度在于李靖个人的谨慎行事作风。
    当年刘武周意图反隋,身为马邑郡丞的李靖没有选择合谋,也没有选择平叛,而是找了个借口逃去了长安……这就是他谨慎作风的体现。
    直到年过半百,眼见唐朝一统天下大局已定,李靖才得李渊提拔,从无名之辈一跃而手掌大军,灭南梁,平岭南,定江淮,展示了一代名将的风范。
    但即使如此,谨慎这个词牢牢的烙印在了李靖的内心深处,说到底三个字,谋定战,没有把握那就不打,此次行此险招,实在是因为迫不得已。
    李义琰没猜错,李靖此次北上,实在是其军事生涯中绝无仅有的险招。
    阿史那·社尔从太原府北上,并州总管李道宗遣兵追击,却被突厥大溃,朝中立下诏书,责令并州总管府需谨慎用兵……言下之意很清楚,雁门关很可能保不住了,河东以太原府为核心的战略布局不能被打乱,你李道宗接下来要守好太原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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