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二章 缘由
    承天门大街上的人群已经散开,封伦早就一转身没几步路就进了中书省,心里还在暗骂,这邯郸王还真的挺难缠的。
    难缠到一定地步了,其实封伦今日之语还真没有什么企图,只是想逼退李善而已,没想到对方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将水给搅浑了。
    今日封伦不算是恰逢其会,倒是李善是掐逢其会,但问题是在李善心目中,前者的政治立场实在有点模糊不清……所以,李善难免想的有点多。
    东山酒楼包厢内,王君昊守在门外,听着围栏对面包厢内传来的嘈杂声,笑着说:“张兄也去饮几杯吧。”
    门外另一侧的张仲坚侧头看了眼,迟疑了片刻点点头,对面那是司农寺的官吏……用郎君的话说是团建,也不知道有点什么典故。
    今日聚集东山酒楼的不仅仅是司农寺,因为承天门大街一事,李善刻意邀请了阚棱、马三宝、尔朱义琛一同赴宴。
    一直到酒过三巡,李善才找了个由头换了个包厢仔仔细细的问起尔朱义琛。
    “些许小事,居然会引出个中书令……”李善幽幽道:“他怎么会来?”
    对面的尔朱义琛一脸的苦笑,没解释什么,只轻轻叹气。
    “但应该不是秦王指使。”李善用确凿的语气道:“秦王其人,不至于如此手段……或者说,此事与夺嫡无关?”
    “早朝之后,群臣用廊下食,封伦位列宰辅,理应在侧殿用餐,为何会出现在承天门大街上?”
    尔朱义琛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苦笑道:“那是因为……此事必是其指使。”
    “嗯?”李善有些懵懂,“封伦位列宰辅,兼天策府司马,表舅乃东宫门下……”
    “适才怀仁那句话说的不错,的确与夺嫡无关。”尔朱义琛神色愈发苦涩,“当年高欢杀戮甚重,但也杀不尽……不过此后天下尔朱一族,唯独一支……”
    随着尔朱义琛低低的叙说,李善才知道,说到底,还是背了尔朱姓氏这个锅啊。
    毕竟这个姓氏太特殊了,特殊到让人一听就忍不住有无数的联想,会让很多人勾起心头往事。
    如今天下尔朱一族硕果仅存,皆拜尔朱义琛的祖父尔朱敞所赐。
    尔朱敞幼年从屠刀下逃生,成人后先后得宇文泰、杨坚两位人杰的信重,但其目的不问可知……尔朱一族覆灭于高氏之手,宇文泰、杨坚希望借助尔朱敞攻灭北齐。
    但因为种种压力……主要是那些父祖辈被砍了脑袋的世家门阀子弟施加的压力,尔朱敞始终不得重用,最后攻灭北齐才能上阵,那时候他都已经五十多岁了。
    之后尔朱敞陆续爵封县公、郡公,但终究难以入朝,始终在外地打转,从西魏到北周,再到隋朝,轮转了信、临、熊,潼、胶、徐七个州府,始终不能入中枢……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尔朱这个姓氏。
    尔朱敞病逝后,两个儿子也都庸碌,自此尔朱一族沉寂下来,一直到今年尔朱义琛突然崛起,率三千步卒、一千骑兵在滹沱河力抗数千骑兵,终能击退突厥,护佑雁门关不被前后夹击。
    这一战是代州战事最危险的时刻,也是代州战事的转折点,圣人李渊在细看战报后,对尔朱义琛大为赞赏。
    这才有了代州司马尔朱义琛年末入朝觐见,一般来说,外地官员只有正印官才会入京的。
    李善虽然听明白了,但还是难以理解,都过去快百年了啊,那些人还揪着尔朱这个姓氏不放,有必要吗?
    河阴之变中,尸骨堆积如山,黄河沙水尽赤,这场屠杀在历史上大名鼎鼎,但对于之后百余年的世间的影响力,是李善难以想象的。
    虽然已经经历数朝,看起来已逾百年,但其实对于那些盘踞千年之久的世家门阀来说,并不遥远。
    对于尔朱义琛的解释,李善半信半疑,想了想问道:“李孟尝?”
    “李孟常曾祖那一支在北魏年间颇有势力,河阴之变,其曾祖李静及三个兄弟均丧生。”尔朱义琛面无表情的说:“自此之后,这一支日渐衰微,李孟常其父已然沦为饥民,李孟常本人遁入山中为盗。”
    “段志玄……他应该不是。”
    “嗯,段志玄那是冲着你来的。”
    李善摸了摸鼻子,“那封伦呢?”
    “这就是为什么某断言此事必是封伦指使。”尔朱义琛苦笑道:“其祖父封回,北魏镇东将军,亡与河阴之变,其父效忠高氏,屡屡进言,终使高欢举刀。”
    “那……”李善觉得,尔朱一族几乎都被族灭了,也算是对方报仇了,还揪着此事作甚?
    尔朱义琛小声说:“封子绘未过五旬暴毙而亡,传言乃是刺客所为……”
    李善呃了声,“真的?”
    “谁知道?”尔朱义琛撇撇嘴,“封子绘乃封伦之父,韩陵之役中就是他进言高欢,导致几乎全族被诛杀,祖父当年若不是机灵,与嬉戏孩童换了衣衫,只怕也要被杀。”
    “那之前……”
    尔朱义琛知道外甥在问什么,径直解释道:“之前默默无闻……如今声名鹊起,自然引人瞩目。”
    李善呆了好一会儿,喃喃道:“都百年了……至于吗?”
    “十世之仇亦报。”尔朱义琛面容都挤成一团了,说起来报复堂兄堂妹甚至是对面这位大唐邯郸王都可能,但自己可不是尔朱荣的嫡系子孙,背这个锅背的太委屈了。
    李善神情有些僵硬,“还有谁?”
    “太原王氏晋阳支第一房、第二房,这两房始祖王遵业、王广业兄弟都是死在河阴之变。”尔朱义琛熟练的说:“琅琊王氏的王诵。”
    “河东闻喜裴氏西眷房的裴询、裴延儁,洗马房的裴元直。”
    “博陵崔氏大房的崔忻,三房的崔暹。”
    “渤海高氏的高长云,解县柳氏的柳谐。”
    李善一阵龇牙咧嘴,尔朱荣这厮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你要全都杀光了也就不说了,但杀了人,人家有兄弟……好吧,很多兄弟都死了,但人家都是有儿子甚至孙子在世的,真的是十世之仇都不能忘啊。
    “范阳卢氏的卢仲宣,陇西李氏的李瑾……”尔朱义琛顿了顿,解释道:“李谨之孙是天策府十八学士之一的李玄道,与秦王交好的李大师是其侄儿。”
    “陇西李氏还有李暖、李昞、李义慎……约莫有好几十人,受创最重。”
    李善听得心惊胆战,小心翼翼问:“丹阳房没有吧?”
    “丹阳房始祖乃是李雍长子李伦。”尔朱义琛摇头道:“倒是没有,不过……”
    “甚么?”
    尔朱义琛同情的看了眼李善,“清河崔氏大房的崔士泰,南祖乌水房的崔励……后者乃是崔信的曾祖。”
    李善深吸了口气,起身道:“该回去了。”
    第七百二十三章 除夕(上)
    隋唐时期最重要的节日有两个,一个是冬至,另一个就是春节。
    今日就是除夕了,虽然今年多有村人阵亡,虽然至今依旧白雪覆盖,但庄子内外也满布节日气氛。
    李善惋惜的看着空空如也的门边,这个时代还没有春联……自己当年还亲手写过呢,初中就靠这个在年节时候赚一笔。
    这时候,外面有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不时响起,几个亲卫探头出去看了眼,笑嘻嘻的呼朋唤友一起出去了。
    看到这一幕,李善更惋惜了。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自己现在甩出去,岂不是应景。
    算了算了,自己现在这方面的人设是推敲推敲,还是别闹出什么幺蛾子的好。
    李善站在门房外看着几个亲卫将竹节塞进火堆里,这个时代还不叫爆竹,而是称“爆竿”。
    几个亲卫如曲四郎、周二郎都在外面,连一瘸一拐的赵大都出去了,只有张仲坚留在门房里……毕竟外面好些孩童呢。
    几个月前,张仲坚刚刚来到日月潭,一次夜间巡视的时候,将一个晚上还溜出来玩耍的孩童吓的嚎啕大哭。
    李善突然想起,传说李世民登基后,被阴魂所扰无法入眠,所以让秦琼、尉迟恭守门,之后才有了门神……这两位都是战场杀将,不畏鬼神,而且凶神恶煞,其实张仲坚更符合这个标准,太辟邪了。
    “三郎。”李善随口问:“开春后,先行冠礼,后定方兄迎亲,再之后可能要去同洲,你留在庄子还是去同洲?”
    张仲坚俯首道:“皆听郎君指派。”
    李善沉吟片刻才说:“到时候再说吧。”
    如今长安局势有些诡异,夺嫡日烈,但李善心头还有一件事始终难以释怀,苏定方为什么突然晋爵?
    年后是肯定要去一次同洲的,第一次大规模种植棉花,不到场李善放心不下,但也肯定要留人在庄子里。
    亲卫统领王君昊其实在能力上是比不上张仲坚的,但他与凌敬、苏定方关系密切,一旦有什么变故能立即联系上……而张仲坚在关键时刻未必能得到凌敬的信任了。
    张仲坚没再说什么,他向来沉默寡言,从不轻易开口。
    李善看着外面热热闹闹,心想自己这个穿越者有点名不副实啊,除了抄袭了一些流传千古的诗文之外,也就折腾出了玉壶春、马蹄铁,其他的红砖之类的都不值一提,最重要的火药居然没弄出来。
    其实李善是能弄出火药的,大不了多试试,再提纯一下,事实上他在代州试验过,但想了又想最后还是罢手了……这玩意一旦问世,自己也捞不到多少好处啊,而且还很可能会因此陷入无限纷争中。
    火药一旦问世,这种大杀器虽然不能改变这个时代,但必然会成为杀手锏……但李善本人,爵位已经升无可升了,能有多少好处?
    不管是现在的李渊还是登基后的李世民,就算是李建成、李元吉得手,对自己只怕也是一边用着一边盯着……万一李善将配方泄露出去,那就是死罪啊。
    如果提前十年,李唐还没有建国,李善说不定会折腾出来,试图一争雌雄,现在还是算了吧,何苦来哉呢?
    这时候,门外一阵马嘶声,接着是乱七八糟的嚷嚷,李善出门一看,今日一早就入城的母亲朱氏回来了,拉着马车的马匹被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惊着了,马腿高抬,不停嘶鸣,惹得赶来的朱玮一顿叱骂。
    “母亲回来了。”李善笑着迎上去,“可还顺利?”
    朱氏哼了声,看了眼周围人,迈步进了门,才幽幽道:“长安坊间皆言,邯郸非推敲不可成诗,下次需推敲良久。”
    李善脸都僵了僵,还是那两句残诗流传出去闹的……虽然把张文瓘揍了一顿,但崔信也耿耿于怀,这些天都没让自己进门,不得已才让母亲在除夕日去了一趟。
    入了后院,朱氏坐定歇息片刻,让侍女出去,才开口道:“十一娘与其母倒是有气度,知晓非大郎本意,只是误传而已,但……”
    “但崔舍人颇为不满。”李善咂咂嘴,“预料之中。”
    朱氏有些疑惑,“大郎与崔舍人有些间隙?”
    “自然没有。”李善哭笑不得……实话实说,在重视子嗣的古代,很难碰上崔信这种宠女狂魔。
    朱氏看看儿子的神情,知道这厮没说实话,但也懒得再问……这两年,儿子成长甚速,心思颇深,自己也看不透。
    “这是十一娘亲手制的。”朱氏从带回来的箱子里取出一个匣子递过去。
    “好漂亮。”李善眼睛一亮,匣子里是一顶皮帽,根毛柔软适宜,一体通红,如同一团正在燃烧的火焰。
    “年初你带回来的火狐皮。”朱氏解释道:“十一娘亲手制了两顶皮帽。”
    显然是一人一顶……李善想了想,好像没听说过十一娘擅女红啊,而且还是皮帽这种,如果是刚刚学的,只怕崔信也要心酸难忍了。
    “噢噢……”李善拖着长长的调子,笑着说:“母亲,儿子这个媳妇挑的不错吧?”
    “你不是一力相拒吗?”朱氏嗤笑道:“若是有意,当年如何会在清河斩崔氏子弟头颅?”
    李善眼神闪烁,干笑着没吭声……自己和十一娘这段姻缘,可以说是天合之作,也可以说是错进错出。
    最早的错进错出是那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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