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百泉县吧。”李善啧啧道:“不急不急……两位老朋友也不知道能不能逃出生天,情况不明,不可妄动,先固守要道,与百泉县为犄角之势。”
    随口解释了几句,正巧后方有军报传来,还是侯洪涛亲自赶来,李善询问了几句,断后……实际就是被抛弃的两千多突厥王帐兵已经没戏了,被接手左右两军的张士贵死死围住,想跑都跑不了,外围还有张仲坚、薛万彻、胡演等人率领的骑兵呢。
    “之前就说了,许降。”李善有些诧异,这还有什么要问的?
    侯洪涛脸皮抽抽,瞄了眼不远处的史大奈,“武安兄请调康国公去劝降……”
    李善这下子也脸皮抽抽了,非要让史大奈去……这是要让这位阿史那子弟作保啊!
    为什么要史大奈作保?
    这是怕李善杀性太重啊……去年苍头河畔,三千斗突厥兵已经弃械而降,但李善毫不犹豫的下令屠戮一空,堆垒京观。
    显然,不仅是那些王帐兵,就是张士贵、薛万彻在这方面都信不过李善。
    “让史大奈去!”李善压住性子,追问道:“马三宝、李客师、张宝相如何?”
    “基本已经扫荡干净,不过不少突厥人逃入密林,难以一一搜捕。”侯洪涛心不在焉的回答,向北投去羡慕嫉妒的视线。
    “去吧,去吧!”李善没好气的挥挥手,“君昊刚刚北上。”
    李善还在那盘算,不停派遣亲卫去四处查探军情,一旁的温彦博、窦轨两人默默看着这一幕,前者突然低声道:“邯郸王当早有决断,不越雷池一步。”
    窦轨微微颔首,“原州西侧有六盘山,但东侧地势平坦,即使未有伏兵,但一旦大肆追击,突厥有可能反败为胜……邯郸王看似剑走偏锋,实则极为谨慎。”
    “是啊。”温彦博啧啧道:“早年尚未声名鹊起之时,山东大战,就力劝淮阳王勿要浪战……目光不凡……”
    说到这,温彦博突然住了嘴,眼神有些呆滞。
    “彦博?”窦轨有些诧异。
    “只怕这等谋划不是战前所定下的……”温彦博喃喃道:“肯定不是,肯定不是!”
    窦轨眼神更加诧异,“开战第一日夜间,殿下不就提及,逼迫突厥退兵……”
    “不,不,不!”温彦博深吸了口气,“只怕是在出兵之前,就有谋划。”
    窦轨也呆了呆,“你的意思是……邯郸王刻意为之……噢噢,难怪不越雷池一步,而且突厥今日本有退兵之意,要道北侧必有伏兵。”
    “不错,不错,这才说得通。”温彦博心里像是被猫挠了把似的,琢磨待会儿要不要去问问那位青年郡王,“第一日那般猛攻,突厥都不肯退兵,连续坚守八日才有退兵之意,必然是在原州布置了伏兵。”
    “而邯郸王却率全军猛攻……”窦轨咂咂嘴心想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阿史那·社尔还真败的不冤,其实邯郸王已经看破其间虚实,刻意猛攻催促突厥退兵,却在关键时刻打乱了对方的节奏,从而引发了这场大捷。
    还真有可能是真的……窦轨越想越远,明明昨日夜间邯郸王还是以重兵挫敌的思路,但发现突厥有退兵之意,才突然亲自携中军大旗猛攻。
    要印证这一切也很简单,只要稍后确认原州境内有突厥伏兵就行。
    将一切都想通畅之后,窦轨觉得头皮有点发麻,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脑补过了……今年才刚刚加冠,那位李怀仁有这样的心计手段吗?
    温彦博突然幽幽道:“错了,错了。”
    窦轨精神一振,果然不止我一个人……但下一刻温彦博轻声道:“不是在出兵之前……准确说是在自请出征之前。”
    “甚么?”
    “还记得太极殿内,邯郸王如何自请出征的吗?”
    窦轨回忆了片刻后,瞳孔微缩,嘴角抽搐了下,“好像真的是如此……”
    “必败突厥,复三州之土,擒梁师都、梁洛仁于御前问罪……”温彦博叹道:“阿史那·思摩回禀,邯郸王又抵即猛攻,不设营寨……”
    窦轨沉默了片刻,觉得自己刚才好像还低估了……他清晰的记得,当日李善说出这样的豪言壮语之前,刻意提及了自己曾与突利可汗义结金兰。
    开战第二日,李善送去书信意欲离间,但也自承并无效用……那为什么当日在太极殿将义结金兰的事说出来?
    只可能有一个解释,以此刻意来掩饰其他的目的……正所谓兵法中,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妙用。
    第八百八十三章 血腥
    “阿史那·社尔不是亲自断后吗?”
    “怎么如此轻易大溃?!”
    “居然被步卒破阵?!”
    “废物,简直比颉利可汗还要废物!”
    听到这种猛烈的斥责,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在埋怨阿史那·社尔呢……呃,实际上也的确是在埋怨那厮太过废材。
    李善无语的看了眼正在发牢骚的薛万彻,最后的几百突厥王帐兵最终在史大奈的劝降下弃械而降,张仲坚、胡演、薛万彻等将领纷纷率军北上赶来,只留下马三宝、李客师、张宝相留驻,扫荡战场,肃清残敌。
    其他人也就罢了,薛万彻是最不满的,昨天才到,今日就决战,虽然大胜,但却被留在后面,硬是没捞到多少战功……从代州跑到泾州,腿都快跑断了,好处却没捞到,能不发牢骚吗?
    李善笑骂了几句才道:“此战后,万彻兄、武安兄都留在原州,自有建功之时。”
    这是李善之前就计划好的,也向李渊请示过,其实他最想用的是张士贵,但也不得不将太子的心腹爱将薛万彻调来……这一战军中将领,除了自己麾下嫡系如苏定方、张仲坚、侯洪涛数人之外,钱九陇、温彦博、窦轨、胡演没有明显的派系,但下面的将校大都是秦王旧部,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张士贵向来端谨,只应了声,薛万彻却是喜形于色,收复三州,的确还有建功的机会……还是跟着邯郸王有肉吃啊,李药师那厮将朔、代守得铁桶阵似的,今年突厥来试探了一次就不肯来了,薛万彻在雁门关等得手痒心焦。
    已经有好几支偏师陆续北上支援了,张士贵还特地先派遣五百步卒在前,以防止漏网之鱼,李善这才领众将一起北上。
    苏定方派了好几拨亲卫回报,战事进行的非常顺利,也就山谷处稍有阻碍,突厥人还企图在这儿稍微拦一拦,毕竟稍微有些空间,而且虽然溃散,但终究还有些兵力。
    结果呢,苏定方都没催动重骑,正好乘坐搜罗来战马的陌刀队赶到了,阚棱兴奋的抢上去又是一阵砍瓜切菜,又是一场大溃,李善赶到的时候,山谷中遍地尸首,紫黑色的血汇集在低洼处,触目惊心。
    窦轨轻笑道:“明岁此地盛夏,必花开似锦!”
    真是个杀才啊,李善也是无语,血肉滋生,花开茂盛……这是对生命的蔑视,都说自己和窦轨很像,但实际上两个人对生命的态度恰好是截然相反的。
    窦轨漠视,而李善只是漠然。
    李善在一旁站着看了会儿,面无表情的继续向北行去,突然想起了前世在急诊科的时候,碰到过一个蒙古汉子,送进来的时候胸口上插着一柄匕首,没一会儿人就没了,就像地上那具尸首一样,铁矛贯胸,嘴角满是血污,面目狰狞可怖。
    到处都是尸首,到处都是血污,除了唐军之外,还能喘气的也只有被突厥人抛弃的战马,被弥漫在空气中的浓厚的血腥味道惊的或打个响鼻,或嘶鸣几声。
    作为曾经的医生,李善从不避讳死亡,事实上这一世,在山东战事期间,很多人都诧异于李善面对死亡时候的镇静甚至冷漠,但这一次,李善也稍微有些承受不住。
    这一战比去年苍头河一战惨烈太多太多了,毕竟跑都没地方跑……阿史那·社尔自作聪明,面对恨之入骨的李善,愚蠢的没有引兵后退,而是将战场设在了这种死地,虽然他也是被迫的。
    站在一座小溪边,李善低头看去,溪水的流量不算小,架着石桥,但此刻桥下的流水都已经被尸首堵塞,堆积起来的尸首甚至已经快与桥面平行了,其状惨不忍睹,张士贵提前遣派的步卒正在费力的用拖钩将尸首一具具的勾起来丢在路边。
    “郎君!”几骑从北方驰来,为首的是苏定方的亲卫,“郎君,先锋已出要道,赵国公屯兵谷口,遣派段志玄、冯立向西。”
    李善微微点头,苏定方是知道自己全盘计划的,主持前方战事不会有什么差错,他的视线落在河畔的一团血肉上。
    陌刀以这样的方式第一次在北方战场中亮相,威力绝伦,阵前无敌,造成了突厥不可抑止的溃败,其实大部分突厥人都是死在自己人的刀下,甚至……地上那团都已经看不出模样只能通过服饰辨别出是突厥人的血肉,明显是被马蹄踩踏成这样的。
    “此战突厥当元气大伤。”张士贵轻声道:“不过之前问过降卒,均是都布可汗嫡系。”
    “那岂不是正好!”温彦博抚掌笑道:“突厥两汗,阿史那·社尔善笼络人心,知进退,有韬略,此战若不能斩杀,元气大伤,突利可汗当能略为压制。”
    李善笑了笑,道:“阿史那·社尔其人,能伏于颉利之下多年忍气吞声,颇有枭雄之姿,突利可汗……却是个知趣的。”
    当年见证李善与突利可汗义结金兰的温彦博点头称是,这个评价,恰如其分。
    这一战唐军有必胜的理由,突厥也有退兵的理由,但能出现这样的战果,李善并不觉得侥幸,他窥破阿史那·社尔的动机,选择在突厥退兵的瞬间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
    但李善也不得不承认,突厥如此大败,还是有运气的成分的,比如自己下定决心的时候正好是突厥撤兵的时候,比如使用了突厥从来没见识过的陌刀队。
    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一战之后,五原郡只怕要再次生乱……好笑的是,这样的局面是李善导致的,但并不是李善的谋划,相反,正是阿史那·社尔自作自受。
    不管之前阿史那·社尔与突利可汗如何亲密无间,在这一战是如何设计……但终究已成定局,前者元气大伤,突利可汗会选择继续与大唐为敌,还是调头去对付阿史那·社尔呢?
    当年李善毫不留情的斩杀郁射设,几乎是斩断了当时处于困境中的突利可汗的一条臂膀,但后者还不是做出了与李唐结盟,与李善结拜的决定?
    正如李善评价的那般,突利可汗是个知趣的,换句话说,这是个很容易被利益所左右的人。
    第八百八十四章 要功不要命
    自从李善崛起之后,颉利可汗、欲谷设父子,阿史那·摸末、阿史那·结社率、阿史那·社尔无不败于其手,难道突利可汗觉得自己比前面这些人更强吗?
    更别说大唐一统天下后,通过雁门、顾集镇、苍头河以及今日一战,向草原各部落露出了狰狞的牙口,突利可汗不会头铁到再来碰这块硬石头。
    相反的,这一战阿史那·社尔虽然数次率兵断后,但却被唐军步卒如此轻易的击溃,或有军心,但部下必然存疑,而且战死的大都是其嫡系,元气大伤,这正是突利可汗的良机。
    李善在心里琢磨,当日两位老朋友携手而来,自己送去的那封信的确没能起到任何效果,但李善相信,如今双方的平衡已经被打破,从现在开始,那封信的威力将会渐渐显露出来。
    这对大唐是好事,对李善更是好事,只要突厥内部不能快刀斩乱麻的结束内乱,那唐军就有充足的时间来收复三州……等到突厥那边内部不再生乱,自己也应该回到长安了。
    再往后,李善觉得不管是李渊还是李世民,都不会再让自己领兵出征了,难不成再出第二个天策上将?
    李善的视线在张士贵、窦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从能力上来说,张士贵、苏定方两人最为合适,但从派系上来说,张士贵身为秦王心腹,只怕难以接手,但如果以薛万彻为辅,以目前京中的局势,李渊应该不会反对。
    而苏定方如果不被召回朝中重新接手北衙禁军,或许更合适这个位置。
    至于窦轨,身为外戚,不涉夺嫡之争,也有一定的可能性,毕竟是李渊亲自点为行军道副总管的。
    算了,这些暂时还是不想了,至少是好几个月,甚至小半年之后的事了,到底是谁,还要根据到时候的朝中夺嫡形势来判断。
    李善众人一路往北,又通过一道狭窄的山路,绕过几个弯,已经能眺望到远处宽阔的平地了,而驰出谷口之后,李善脸色就阴了下来,远处的平野上,一场激烈的骑战正在进行中。
    此时此刻,数以千计的马蹄敲打在地面上,发出如若雷声的重响,段志玄兴奋的挥舞马刀,如离弦之箭一般杀入正在逃命的突厥军后阵。
    耳边传来的是连绵不绝的惨叫声,脸色惨白的阿史那·社尔仓皇而逃,不敢也不愿回顾,在那座山谷中,他做了第三次尝试,结果依旧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惨败,那群黑甲步卒出现之后,一切都脱离了他的控制。
    “大汗,大汗!”
    前面的侍卫欣喜的高声呼喊,阿史那·社尔凝神望去,两支骑兵分左右两路而来,扑向追击来的唐骑两翼,只百多骑向中路驰来,为首的是自己麾下最得信任的大将康预设。
    康预设在百泉县附近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等的都不耐烦了,过了午时遣派斥候查探,刚开始还有斥候回报正在撤军,再往后派出去的斥候都回不来了……被汹涌逃命的人流踩踏而亡。
    直到两刻钟前,康预设才亲自带着斥候堵住了一伙逃出来的族人,个个浑身上下都是血污,大部分都是断胳膊断腿的,好不容易找到个没受伤的……结果都站不稳,整个人都瘫倒在地上。
    问也问不出什么,只知道大败,惨败,只知道邯郸王亲自上阵,杀的血流成河,堆尸如山,康预设去年也是从苍头河一战侥幸逃生的,不免也心中打鼓,但恰好斥候来报,看到汗旗出了通道,追击的唐骑不过千余,这才敢带着援军来迎。
    “这个蠢货,真是不怕死啊!”后面的冯立气得破口大骂,犹豫了会儿才抢过亲卫的马槊,高呼道:“随某来!”
    这时候的段志玄也发现不妙了,虽然肉眼可见那位都布可汗,但两翼的突厥兵已经包抄过来,可以预见后路必然会被断。
    被一路追杀的突厥人也反应过来,鼓起勇气试图缠住段志玄所部,两翼包抄断其后路……如今的地势是能发挥突厥人优势的。
    总要讨回点利息吧……阿史那·社尔如此想。
    可惜阿史那·社尔没想到,不远处的那位段志玄是个不折不扣的狠人,当年洛阳大战,都已经被生擒活捉了,段志玄居然都敢杀敌夺马,在数百敌军士卒的围困下硬生生杀出重围。
    眼见已经被困在阵中,段志玄暴喝一声,手中马刀猛掷出去,将对面的一员突厥将领刺了个透心凉,抢过亲卫的马槊横扫直刺,冲阵之势更猛了三分。
    阿史那·社尔脸色难看的紧,暗骂李怀仁那厮的麾下,尽是这些不怕死的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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