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疑了会儿,李世民低声道:“大哥……”
    “咎由自取。”李渊的脸色转冷,“二郎有量,即使入主东宫,他日登基为帝,也不会赶尽杀绝……居然谋逆,此为咎由自取!”
    李世民不吭声了,自己的确有量,但如果东宫没有谋逆,而自己只是通过正常的方式入主东宫,还真未必放心呢。
    虽然深恨,但毕竟是父子,李渊不想再提,转而问道:“裴寂、裴弘大、杨恭仁被囚在临照殿内,东宫在朝中根基不浅,二郎准备如何处置?”
    从天策府入宫的一路上,李世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河东战事正酣,灵州战事僵持不下,淮阳王弟、任城王弟被困于并州,曹国公、宜阳郡公被割裂在朔州,不宜大动干戈。”
    李渊微微点头表示赞同,“二郎在军中、朝中皆有威望,当尽快平定乱局。”
    “是。”
    李渊与李世民关于东宫的几个关键人物的处置交流了下意见,有的人是不能赦免的,但有的人是可以宽仁的,毕竟不是所有东宫门下的官员都参与谋逆,其中还要考虑世家望族的影响力,其中复杂的很。
    讨论出了个大概后,李渊迟疑了下,低声问道:“二郎身负伤势……”
    李世民闻弦歌知雅意,笑着问道:“父亲是想启用怀仁吗?”
    李世民身披数创,还要主持平定朝中乱局的重任,而且即将入主东宫,在这种情况下,不太可能继续河东征伐了。
    东宫太子为主将,这种情况非常少见,李世民之所以能以主将的身份主持中原大战,虽然有浅水原之战、柏壁大战的珠玉在先,但也是因为李建成已经被册封东宫太子的因素。
    要知道在李渊登基建国之前,也曾经有一次大军南下攻打王世充,但那次李建成是主帅,李世民只是副帅。
    所以李世民猜测,李渊是想启用李善,率兵出征河东。
    “二郎觉得呢?”
    李世民笑着说:“适才父亲还赞誉孩儿有量。”
    李渊也笑了,“昨夜为父曾问,为何要诛杀怀仁……怀仁于代地颇有威望,苏定方堪称名将,张仲坚又执掌灵州军,若能劝降,岂不是好?”
    李世民脸颊上的肌肉跳了跳……他立即判断出,父亲到现在还不知道李善与裴世矩之间的恩怨。
    人家裴世矩要的就是李善的脑袋。
    或许应该让李善找个由头坦诚……如今再瞒着已经没有太多的必要了。
    李渊继续说:“他也坦然直言,难以降服怀仁这等英杰……”
    李世民又通过这句话有了个判断,脑袋都砍了的李建成也不知道裴世矩与李善之间的关系。
    “二郎有这份心胸,也有这样的能力。”李渊笑着说:“怀仁功高,也高不过二郎,怀仁于军中有威望,但也迈不过二郎,怀仁身边亦有名将,但何如天策府内名将辈出?”
    “他不敢用,但二郎应该敢用。”
    李世民有些哭笑不得,怀仁连续三次救驾……父亲这是在跟三姐一样,跟自己要个保证呢。
    第一千三百二十一章 请罪(上)
    里面传来几个孩童的尖叫声,但似乎一点都没能打扰那位眠者,呼噜声愈发响亮。
    李渊笑着回头看了眼,“二郎,怀仁与你……”
    “仁寿宫事变之后就多有来往,再至怀仁雪夜下萧关后回京……”李世民半真半假的说:“年前年后,与怀仁见了两面。”
    今天晚上,身为天策府大将的尉迟恭与李善一同杀入宫中救驾,要说李善与李世民之间没有关系,那是在侮辱李渊这个大唐皇帝的智商啊。
    显然,李世民不觉得自己父亲是蠢货。
    李渊微微点头,心想那时候正是太子失德,东宫摇摇欲坠之时,也是怀仁功高难赏,闭门谢客之时。
    这也是李世民为什么将时间点放在这儿的理由……那时候李善手中是没有兵权的,甚至在灵州大捷之后主动提议将赵国公苏定方调回了长安。
    那时候李渊已经起了易储的心思,李善、平阳公主这种极得信任的近人能隐隐察觉到,而事实上大部分朝臣都有这种揣测,因为那时候,在天台山一战受伤的秦王还没有伤愈,就已经真正行使尚书令的职责,天策府属官也纷纷入朝。
    在这种情况下,魏嗣王李怀仁与秦王交好……是合理的,李渊更想到,怀仁看似温顺,实则心有傲气,只怕也不服太子,而二郎却是能让怀仁心服的。
    李渊看了眼远处的侍卫,突然问:“尔朱焕是你的人?”
    “甚么?”李世民显得一头雾水,很是无辜的眨眨眼,“尔朱焕不是太子的心腹吗?”
    入宫前已经从尉迟恭、苏定方、周舫处知晓了今夜事变的经过后,李世民差不多能确定,自己安插在东宫内的尔朱焕,很可能与李善有着某种直接的联系。
    到底是什么关系,苏定方有些支支吾吾,最后建议李世民直接询问李善……不过苏定方的态度也表明了,李善并不会隐瞒。
    关于具体的情况,李世民还没找到机会询问……毕竟李善还在呼呼大睡呢,但现在面对李渊的询问,李世民是断然否认的。
    真的不能认啊。
    “那就是怀仁的人了?”李渊幽幽道:“怀仁遣派尉迟恭、周二郎、苏定方、常何支援天策府,使刘黑儿镇守玄武门,却使尔朱焕率亲卫护佑淑景殿,自己安然入眠。”
    “有可能。”李世民突然脸色微变,低声道:“父亲,援兵赶至时,天策府已经大半失守……周二郎、常何从景耀门入,长林军一员将领突然反戈一击。”
    “谁?”
    “秀荣县伯尔朱义琛。”李世民想了想,“记得他曾经在怀仁麾下……”
    李渊也想起了这个人,“曾任代州司马,雁门大捷、崞县一战均立下功勋,还曾随怀仁大破突厥。”
    “尔朱……”
    “韩陵之战后,尔朱一族几乎不见人世间,唯独前隋边城郡公尔朱敞这一支……”
    父子俩都在心里揣测,太子谋逆是何等要紧的大事,就算当年李善在代地笼络了尔朱义琛,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八成是有别的关系。
    但可以肯定的是,尔朱焕的叛变,与尔朱义琛的反戈一击,肯定是紧密相连的,不会是临时起意的。
    李渊倒是没觉得什么,而李世民不禁心头抽抽,怀仁居然在马周之外,还有后手啊!
    父子俩又叙谈良久,这时候天边已经隐隐见到了鱼肚白,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曙光终于洒在了这个遍布尸首的血腥宫城上。
    天亮后,李渊移驾甘露殿,李世民与几位宰辅随行。
    长林军已经全军覆没,乘乱逃窜的残卒被一一绞杀,毕竟各个坊门都关着,城门也关着,唯一开着的景耀门还被周二郎率兵驻守。
    长林军的将校从李高迁、罗寿一下,或死或被擒,尉迟恭率兵抓捕东宫属官,从王珪、韦挺、徐师谟往下到赵弘智、唐临、李志安一个不落。
    也就是魏征、薛万彻、冯立被李善提前丢出去,不然也难免狱中走一遭。
    这时候,李善终于醒来了,倒不是睡到自然醒,而是模模糊糊之间翻了个身,突然感觉身边有人,摸了把……对方一肘过来撞在了李善的鼻尖上。
    “怎么回事!”李善恼火的睁开眼,却看见个七八岁的孩子背靠着自己呼呼大睡。
    茫然的转头看了看,另一侧还有个孩子也在呼呼大睡,李善认了又认,才认出是李世民的嫡长子中山郡王李承乾。
    两个孩子也是差不多一夜没睡了,哪里撑得住,秦王妃正忙着与万贵妃一同整顿后宫,也没空管,索性就丢在这儿了。
    李善打了个哈欠,想躺下来继续睡,却觉得碍手碍脚的,正琢磨要不要换个地方,外面响起了脚步声。
    这脚步声一听,李善就知道是柴绍来了,这位霍国公在仁智宫事变中倒霉的被砍掉了三根脚趾,所以脚步声很是特殊。
    “都来了三次了,你终于醒了。”柴绍笑着说:“又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力挽狂澜!”
    “姐夫过奖了。”李善又打了个哈欠,“裴世矩好手段,险死还生,实是侥幸。”
    柴绍犹豫了会儿,还是将裴世矩与自己的那番话复述了一遍。
    “原来如此……”李善眉头挑了挑,用力揉了揉眼睛,“他倒是见机立变……”
    难怪曲四郎、王君昊、范图等十余人都能幸免于难,原来还有这遭事。
    在没能伏杀自己之后,裴世矩立即做出了反应,拿出了一个让李善不可能拒绝的理由,而且还找到了能劝得动自己的柴绍,这样的心思,让李善也不得不佩服……真是将所有的资源都利用到了极点。
    “范十一已经遣派二十名亲卫守住了裴府。”李善啧啧道:“但裴弘大一手乱国,难道就这么算了?”
    柴绍苦笑道:“明正法典?”
    “他裴弘大都八十有一了,也不在乎。”
    “无非是为子嗣而虑。”
    李善笑了笑不置可否,话题一转道:“三姐如何?”
    “夜间见金城坊火起,她率亲卫出坊,进不了朱雀门,后与苏定方一同援天策府。”
    小声叙谈了会儿后,柴绍听见外间有脚步声,登时住了嘴,回头看见李渊与平阳公主走了进来。
    “怀仁终于醒了。”
    平阳公主哼了声,“虽大局已定,但父亲、二弟、众位宰辅都在议事,你倒是睡得香甜!”
    李善扁扁嘴没吭声,一旁的李渊、柴绍也不吭声,平阳公主对待李善的态度向来这样……如果李渊或者柴绍甚至李世民呵斥几声,平阳公主一定会勃然变色,开始为李善叫冤。
    呃,大致的意思就是,我能骂他,你们不能。
    第一千三百二十二章 请罪(中)
    侧殿内,李渊莫名其妙的看着拜倒在地,口称请罪的李善,瞥了眼已经脸色不太好看的平阳公主,示意柴绍赶紧将李善挽起来。
    “怀仁这是作甚?”李渊眨眨眼,“自禁苑而入玄武门一事,朕已于二郎说过,二郎不以为意,而且日后北衙禁军会驻守禁苑。”
    李善脸色有点苦,“臣请罪,是因为尔朱焕……”
    “尔朱焕?”平阳公主一头雾水,看了眼父亲和丈夫,“这是谁?”
    柴绍小声说:“太子心腹,官居郎将。”
    “朕倒是正要问问尔朱焕其人。”李渊笑着说:“尔朱焕堂弟尔朱义琛在长林军中反戈一击,而且还手刃罗阳……”
    李善率亲卫杀入玄武门上演大逆转,如此力挽狂澜的传奇,不能离开两个人,一个是能在关键时刻节制常何的马周,不然仅仅凭尔朱焕身边的三四人未必能打开玄武门,另一个就是尔朱焕。
    之前李善也承认过,正是尔朱焕这位太子心腹将自己送出了宫城,一切的逆转都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不过李善没想到尔朱义琛居然杀了罗阳,想了想之后低声道:“臣武德四年北上入长安投亲,就是因为尔朱焕,他是臣的堂舅。”
    “什么?”李渊大为惊诧,他和李世民反复揣测过,但没想到居然是这个原因。
    一旁的柴绍与平阳公主对视了眼,前者给了眼色,后者微微撇嘴……他们俩是心里有数的,当时李善来长安的确是投亲,不过投的是生父李德武。
    李渊两手搓了搓,“尔朱一族……韩陵之战后……只有尔朱敞这一支,你母亲朱氏,是尔朱氏吗?”
    “都是百年前的旧事了。”李善解释道:“韩陵一战,尔朱一族几乎被高欢杀绝,不多的几支也陆续覆灭,北地唯独前隋边城郡公一支,但尚有一支逃遁江南。”
    “噢噢,想起来了!”李渊恍然道:“彭城王尔朱仲远那一支。”
    “不错。”李善点点头,“不过这一支逃遁江南后也渐渐泯灭,后人改姓为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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