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筠一时真个无话可说,她半晌回过神,起身行了一个大礼:“谢主事聪慧明达,可否为妾身指一条明路,怎么样才能救她。”
    谢丕大惊,他下意识伸手想扶贞筠,可还没碰到贞筠的手臂,又如梦初醒,想是被火烧一样急急缩回手来,他长揖一礼道:“嫂夫人请起,请起。国舅爷,你看这……”
    夏启忙把贞筠搀起来,大福跟着蹦蹦跳跳过来。贞筠一面拭泪,一面道:“谢主事……”
    谢丕叹道:“嫂夫人放心,有道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含章血溅丹墀,当世清流无不倾佩,我们都不会坐视不理的。”
    贞筠泪眼婆娑道:“多谢。”谢丕低头,拱手告辞。
    不过,大大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就在他们见面后的第三天,宫中就发了上喻,赏赐宣府诸人,并且又恢复了李越四品佥都御史的官职,召他即刻回京。
    这道旨意一下,谢丕是大跌眼镜,他喃喃道:“真是天心难测啊。”不过,他在惊诧之余,也心生欢喜,能回来终究是好事。
    然而,月池接到这道旨意后,却是僵在了原地。她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左右还以为她是腿软了爬不起来。张彩忙抢先上来扶她,月池却摆摆手,示意他退回去。张彩心里咯噔了一下,果然,下一刻他就看到月池磕头道:“烦请天使转告万岁,就说李越实不敢从命。”
    传旨黄门目瞪口呆,他问道:“李御史莫不是欢喜糊涂了,这是升官,还是调回京都。噢,御史要是觉身子不适,奴才可以代为禀报,求圣上宽限回京的时日也就是了。”
    月池道:“微臣不是这个意思,微臣是想留在宣府。”
    饶是唐伯虎此时也忍不住压低声音开口:“徒弟,三思而后行啊。”
    月池侧过头道:“师父,我心中有数。”
    她对传旨黄门道:“微臣虽立下微末功劳,也也将外邦蛮族开罪不轻。巴颜蒙克王心胸狭窄,昔年能因红盐池之战凶残报复,如今也必会卷土重来。微臣岂能自己避居福地,而置百姓于不顾。还请天使代为禀报,李越宁死不敢奉诏。”
    传旨黄门还没见过这种人,他心中是既骂他傻,又觉此人令人钦佩。他道:“好吧,好吧,那奴才就代为禀报。李御史先养伤,等候圣上的安排。”
    月池慢慢起身,拱手一礼道:“有劳天使,请天使去花厅休息品茗。尚质,你去好好招待公公。”
    张彩满肚子的话堵在嗓子眼,他只得去陪着太监,好不容易把人送走了,他立刻就往月池的房间里去。时春正和月池躺在一张床上休息。月池道:“我知你心中不好受,你立下大功,却只得了些俗物,这次主要是因着张彩,日后我会为你请封……”
    时春苦笑道:“我早就习惯了。我也读了些书,穆桂英其实只是话本编出来的人物。男人又怎么会听女人调遣呢?再说了,我又不是为了赏赐,才去拼命的。”
    月池道:“可妇好、花木兰、冼夫人、平阳公主,都是真的巾帼英雄。并且,谁说男人不能听女人调遣了。你看,听话的人不是来了。”
    时春抬头望过去,就见张彩急急忙忙地钻进门来。她不由皱眉道:“你倒是越来越不客气了,去屏风后面站着去!”
    张彩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道:“下官实在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和御史相商啊。”
    月池不由莞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事儿没得商量。”
    张彩真的欲哭无泪,他道:“祖宗,活祖宗,我知道您老人家高风亮节,可是以卵击石,真不是智者所为。圣上都下旨让您回去了,您还抗旨……就着台阶下去就那么难吗?皇上,也不是那种非要强扭瓜的人呐。”
    月池嗤笑一声:“就着台阶下去是不难,可你怎知这台阶是实,还是虚?我一脚踩下去,若是摔得狗啃泥,你难道还能幸免于难。”
    张彩一愣:“您是说,皇上不是真心召您回去,他是……”
    月池道:“做戏罢了。他是想让我自个儿说留下,全了他仁君的名声。毕竟,他还在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阶段,不能寒了士林之心。”
    张彩还在犹疑,他道:“不会吧。”
    月池挑挑眉道:“我跟在他身边多少年,你又见过他几面?”
    张彩下意识应道:“是是是,可接下来,那咱们,边军是这个德行,万一达延汗再来犯,咱们不是全部玩完。”
    月池道:“不要慌。你去把锦衣卫收集的将领资料再看一遍,拣出可用之才来。过两天,等圣旨再来后,我就去见见这九边的官员,共商对策。”
    张彩心中还是打鼓,他有心想说,和一群老滑头能议出什么来,但见月池已有疲态,他便住了口,打算再寻时机,好生分说。可没想到,才过了四天,居庸关就来人急寻李越。
    月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问道:“你再说一遍,谁来了?”
    那兵丁哭丧着脸道:“是皇上,是皇上来了!”
    月池霍然起身,脖子都差点折了,她拔高声音问道:“那他人呢!”
    兵丁哽咽道:“被我们张御史堵在关口不让进啊!听说,圣驾已经暂驻在昌平了。现在我们衙门都乱成一团了,张御史、孙指挥和刘太监吵得不可开交。我们孙指挥差小的来寻您,求您去劝劝皇上吧。”
    月池面沉如水:“还不快替我备车!”
    她回头见张彩,张彩却是一脸平静,他淡淡道:“您不是说,您深知圣意吗?您看看这。”
    月池翻了个白眼,屁话,她是人,人怎么能猜准猪的心思。
    第208章 道是有情却无情
    您瞧,我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
    朱厚照是在天光乍现时就带着谷大用和十五个锦衣卫从豹房出发, 一路上快马加鞭,直奔宣府而去。宫内宫外得到的消息都是皇上外出游猎去了。这位皇爷打小就喜欢往外头跑,大家也不是没劝过, 可嘴皮子磨破了也不顶用, 加上上次大阅,他也确实显露了些骑射的本事, 大家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第二天,他没有回来,众人才慌了神,这时, 司礼监的李荣方慢吞吞地出来宣读圣旨,皇上出巡, 免朝三日。这已经不是往油锅里泼水那么简单了,这是在往油海里丢炸弹。满朝文武乱成了一锅粥,内阁三公,以加起来两百多岁的高龄,打算骑马去追人。这谁敢让他们跑这一趟,众人劝得劝,自荐得自荐。而在居庸关衙门, 大家也是闹作了一团。
    御史张钦先上奏疏,劝皇上回去。朱厚照不听, 直接打马来了居庸关口,却吃了结结实实一个闭门羹。张钦直接闭关,不放任何人出入。朱厚照只带了十五个人, 就算个个有万夫莫当之勇, 也不肯打破这坚壁高门。他只能暂时退到昌平去。
    堂堂大明天子, 竟然被这样下脸,他长这么大,还没当众丢过这样的人。他还一时半会儿无计可施,一来他总不能从京城调兵去打自己人吧,二来等点齐人马,京里的追兵八成也到眼前了。谷大用给他出得的主意是,还是以疏通为要。既然张钦张御史是个说不通的榆木脑袋,那就去寻指挥使孙玺,按照制度,城门的钥匙应该在他手里。
    朱厚照闻言,便派谷大用去宣府召孙玺。然而,谷大用到了居庸关口朗声召孙玺去昌平行宫见驾,孙玺倒是在城门上跪着听旨了,可听完之后,人家来了一句:“请万岁恕罪,御史在此,末将岂敢擅离。”
    语罢,孙玺竟然径直下城楼去了。谷大用无奈,又叫分守太监刘嵩。刘嵩上来好话说了一箩筐,但一说起开城门迎皇上进去,他支支吾吾半天,还是道:“有劳天使久候,我这就去和张御史商量。”
    刘嵩和张钦共事也有些年头了,岂会不知他的脾性。他一登上大堂,见他面色铁青坐在中央,就觉不好。可是皇上的使者还在城楼下等着呢,他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拖延。他期期艾艾道:“张御史,敬之先生,谷太监还在楼下等着呢,咱们总不能一直把皇上关在门外吧。依我的浅见,您还是开关,和咱家一道去昌平见驾吧。”
    张钦不发一言,刘嵩见状又改口道:“那不若,就暂且开关,让我一个人去昌平见驾。”
    “开关?”张钦斜睨了他一眼,沉声道,“刘太监,圣驾出关,是我与君今日死生之会。我不开关,圣驾出不去,是违背天子的诏命,依律当死。可要是开了关,圣驾出去了,万一不幸出现土木之事,那我和你都得死。既然都是死,我宁愿不开关,坐在这里等死,至少死且不朽。”
    刘嵩一时面红耳赤,他道:“张御史是清流文臣,要争身前身后名,可我只是万岁的家奴,怎敢不听传唤呢!”
    张钦道:“我也知刘太监的难处。走,我们一起上城楼说个清楚。”
    这下,居庸关的文官、武将和中官都立在城楼上。张钦当着谷大用的面,从指挥使孙玺那里要过钥匙。他自己端坐在城楼,一手拿剑,一手拿着敕印,大喝道:“敢言开关者,立斩不饶!”
    见此状况,谷大用真真是目瞪口呆,他觉得他要是再多说一句,今儿说不定真要把命撂在这儿。
    这张钦是光脚不怕穿鞋的。他只能灰溜溜回来,这个时候朱厚照已然是等得心急如焚了,本以为谷大用出马,一定能打开城门。谁知,他居然也被吓了回来。
    朱厚照大怒:“混账东西,竟敢如此抗命。立刻给朕……”
    他话说到一半,硬是卡住了。只有这样不畏权贵的骨鲠直臣,才能把守住居庸关这一关卡,防止有心之人将手伸到九边去。他虽然恣意,但也知道好歹,张钦此人和那起子言官不一样,他不是存心辖制冒犯,而是被他太爷爷英宗皇帝的光辉事迹吓破了胆。
    朱厚照道:“罢了,罢了,朕亲自去见他。”
    谷大用“啊”了一声,却不敢再劝。朱厚照立在城门下道:“朕欲出关,并非想起兵祸。而是宣府军民立下汗马功劳,朕实为劳军,才特特出行。”
    这种鬼话,张钦是半个字都不信。他道:“若陛下果欲出关,必得两宫用宝,臣方敢开关。不然,万死不奉诏。”
    朱厚照:“……”要是王太皇太后和张太后知道了,他管保连紫禁城的门都不出去。
    他气急斥道:“真真是冥顽不灵,亏得还是苦读圣贤书的斯文人,礼义廉耻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这就是你的为臣之道不成……”
    他正说得口干舌燥,城门忽然间就打开了,朱厚照一时又惊又喜,他还以为是张钦这厮终于服软了,然而就在他正准备打马冲进去时,一辆马车急急驶了出来。朱厚照眉心一跳,他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马车停在了他面前,车帘掀开,露出了月池毫无血色的脸。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月池冷笑一声:“臣叩见万岁,还请万岁上车,咱们去昌平行宫慢慢分说。”
    朱厚照悄悄咽了一口唾沫,他立刻下马上了车,竟连半个“不”字都没说。城楼上众人见马车远去,都是长舒一口气。刘嵩拍着胸口,道:“我的妈呀,胆都要吓破了。好在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啊。”
    孙玺也笑开了,他对张钦道:“敬之先生劳苦功高,还是回去歇息吧。”
    张钦点了点头,他站起来时,身形摇晃差点摔下去。刘嵩忙扶住他,他半是嘲笑,半是关切道:“咱家还以为你张御史是吞了豹子胆呢。原来心里也不是全然不怕。”
    张钦仍板着脸道:“岂能因惧怕而失职。”
    马车摇摇晃晃地往昌平驶去,一众锦衣卫跟在马车后。月池闭目养神,连话都不想说。朱厚照的目光在她包得严严实实的脖颈上流连,半晌方开口:“你的伤,好些了吗?”
    月池眼睛都没睁,她有气无力道:“好多了,一时半会儿气不死!”
    朱厚照:“……”
    他再次开口道:“朕……”
    月池霍然睁开眼:“这马车上隔音不好,臣还想给您留点儿面子。您能不能先安静会儿,别逼得我在这儿就开口。”
    朱厚照默了默,他暗叹一声,真不在说话了。赶车的张彩在外头听得真真的,一时手足发软,他咬牙狠狠地抽马,祈求祖宗保佑,赶快回去。
    所谓的昌平行宫,实际就是驿站改装的。月池想起自己在这里病得半死不活的情形,气更是不打一处来。谷大用等人眼睁睁地看着房门被她重重摔上,接着就听到一声怒吼:“你脑子是进了水吗?!”
    谷大用吓得一个激灵,他忙像母鸡赶小鸡一样,让所有人都远远退开。这听了说不定回去要被灭口啊。
    月池将桌子拍得震山响:“你看看你干得叫什么事。你要收回君权,要捍卫天家的威严。你把我折磨得只有半条命,贬到两军交战之地,我虽然心里有怨气,但也只能忍了。谁让死得是汝王世子呢?谁让其中涉及到君臣相争呢?谁让我们都是贱民呢?可是你,你想让别人尊崇你的权威,可你瞧瞧你干得这些事,哪里像一个皇上!简直与民间的顽童无异,你做出这样的莽撞之举,臣民们会怎么看你?谁敢把权力交在这么一个任性妄为的人手上?”
    她喘着粗气道:“前次大阅,算是白干了。谁敢让你统帅六军,亲征蒙古?那和寿星头上吊找死有什么分别。”
    朱厚照倒了一杯茶递给她:“说够了吗?”
    他目光沉静,并无半分愠怒,却让月池无端心惊起来,会咬人的狗不叫。他被这样说,都不生气,摆明是有备而来,到底是为什么。
    朱厚照见她不做声,就道:“说够了,就先吃饭吧。朕让他们带了你爱吃的鲥鱼。”
    谷大用听到里头叫人,忙颠颠得跑进来,就见皇上和李越坐在八仙桌旁,皇上道:“叫他们备膳。”
    谷大用忙应是,他心中嘀咕,刚刚还闹得沸反盈天,现在怎么又安然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了。他忙飞奔去找厨子,整治了一桌子菜,还拿了一壶玫瑰清露来。他笑道:“御史有伤在身,不能饮酒,就权以这清露佐菜吧。”
    朱厚照点点头,亲为月池斟满,他努努嘴道:“喝吧。”
    月池斜睨了他一眼,她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接着就开始夹菜。她倒要看看,猪葫芦里能卖什么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朱厚照见她如此,不由失笑,他替她夹了满满一碗菜。月池真个吃完了。吃饱喝足以后,他才问道:“如何?”
    这边塞之地,能有什么好厨子。月池道:“平平无奇。”
    朱厚照又问她:“京中有好厨子,你怎得不回去?”
    月池目光如剑,毫不避忌地直面他:“因为看见某人就烦!”
    朱厚照无语,他又叹了口气:“现下不是你闹脾气的时候。”
    月池道:“我从来不在这些事上闹脾气。”
    还说不是闹脾气,朱厚照深吸一口气,他开口道:“朕问你,你知不知道,若不整顿边军,以如今九边的情况,若鞑靼含恨来报复,绝不是一合之敌?”
    月池道:“我知道。”
    朱厚照又问道:“那你知不知道,若整顿边军,就一定会触及勋贵在此的根基,他们必不会坐视不理,一定会想法设法,将你除之而后快?”
    月池面色如常,依然答道:“我知道。”
    这也知道?朱厚照都被气笑了,他道:“好,很好。那朕再问你,你知不知道,朕如今在抓紧将京军握于掌中,这种时候,朕不可能支持你在此与勋贵为敌,以免逼得他们狗急跳墙。即便鞑靼来犯,将你俘虏或是斩杀,朕也不可能为你一人,调动兵马出京,将好不容易养起来的精锐毁于一旦!”
    这早在她预料之中了,因此,她还是说:“我知道。”
    朱厚照终于绷不住了,他霍然起身:“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固执己见……”
    月池却打断了他的话,她道:“皇上远道而来,原来是想以此三问来试臣,臣这里也有三问,想问问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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