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慎忍不住直起身:“为何,我知道,朝廷上元老们,要以□□为先,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们已经不是在□□,你们是在固步自封。京营已经崭露头角,杨一清杨伯父也去任了三边总镇,整顿军务。再加上阳明兄的大才,我们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杨廷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你先静下来听为父讲。上古时有一种凶兽,名为饕餮,羊身人面,啼如婴儿,极为贪虐,无所不食。天下也难有生灵是它的对手,它吃光了世上所有的猎物,可以说是天下无敌。可这样的巨兽,最后却消失于天地之间,你可知是为何?”
    杨慎摇了摇头,他心急火燎,却又碍于严父的威严,不敢催促,只得听着。
    杨廷和娓娓道来:“因为它太贪了。它没有敌手后,还是控制不住口腹之欲,于是就开始吃自己的身体,先吃腿、再吃尾,接着是躯干、脖颈、头颅。到最后,它便将自己也吃得一干二净。呵,自己吃光了自己,在传说中都是骇人听闻,可在此间却是铁一般的事实。”
    杨慎若有所悟,他想到了李越揭出的九边之境。文官、武将、宦官、勋贵、宗师,无一不是去刮公家,肥自家。有这群蛀虫在,长此以往,怎会不将大明的基业都吃得一干二净?他明白了父亲的担忧,但还是不甚理解:“您是怕内斗。但是勋贵已遭打压,他们不敢在其中动手才是。”
    杨廷和摇了摇头:“圣上的雷霆手段,的确震慑住了上层,只是如今的祸端反而在中下层。平民武将要出头,世袭将官就得让位,你猜他们会怎么做?三堂共治中原本是文臣为主体,可如今开战,武将的话语权要空前拔高,你猜他们会如何应对?还有宦官,刘瑾等人是春风得意,以致老人与新人都出不了头,这群愚昧无知之辈,又会做出怎样的事,是难以估量的。”
    杨慎的眉关紧锁:“可道虽迩,不行不至;事虽小,不为不成。这些内忧外患,迟早都要解决,总不能因为难,就直接不做了吧。”
    杨廷和无奈道:“正因是内忧外患交织,才需事缓则圆,急难成效。外患起是因内忧为沉疴,而内忧生又是因外患成痼疾。”
    一个强敌在一侧虎视眈眈,一面消耗巨额军费,另一面任谁也不敢放开手脚革除弊政,可这……杨慎不由问出来:“可如此往复,岂非是积重难返,回天乏术了。”
    他想起了月池,还是道:“爹,何不破釜沉舟,背水一战,选一高位将领,委以重任,一旦这一战抓住良机,击败蒙古,那就可扭转多年的颓势,弘治中兴会更上一层楼,您也会名垂青史的!”
    杨廷和都被气笑了:“异想天开。我没有杨大才子这样的宏图壮志,只求不要遗臭万年就谢天谢地了。一旦开战,满朝文武都或多或少要被卷进去,谁能震得住这样的场子。噢,天下的确是有一个,你敢让他去吗?你能担得起这兴衰之道,社稷之重吗!”
    第272章 文章辩慧皆如此
    只是,什么时候才能再长大哟。
    杨慎一愣, 忽然茅塞顿开,他如同被放了气的气球,肉眼可见地萎靡下来。谁都知道, 要是别人去, 即便打不赢,或许也能减少伤亡, 可要是万岁去,是妥妥全军覆没。那么李越他们呢,他们又该怎么办呢?
    他的喉咙滚动了几下,欲言又止。杨廷和情知已经说通了,他缓缓起身道:“李越他们, 我们会再想其他办法。”
    天真如杨慎,也知这是暂时的托词。永谢布部与鄂尔多斯部能逼得他们写这么一封信, 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他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杨廷和见状不由道:“你还跪着作甚?”
    杨慎满心苦涩,他道:“孩儿只是在想,他们何必费尽心思,在敌人眼皮底下行此冒险之举。不管他们写成什么样,结果早已注定了, 不是吗?”
    杨廷和动作一滞,他僵在原地, 久久没有言语。
    “你这是在怪我们了?”类似的对话发生在了谢府。刘健被这桩子事闹得一宿未眠,一大早就来寻谢迁商议,同样也被谢丕堵了几句。刘健的脾气, 可比杨廷和要火爆得多, 刘学士也受不了这样的委屈。
    他粗着嗓子道:“老夫又不是吃饱了没事撑得, 李越一行营出了这样的局面,最后却要眼睁睁付诸东流,你以为老夫心里舒服吗?那谁要是有天策上将的本事,老夫立马敲锣打鼓送他去。等他获胜归来,老夫去五十里外迎他,给他放一个月烟火,再给他养二百只豹子都不是事儿!”天策上将是唐太宗李世民登基前的官职,太宗在任职期间总揽战事,立下赫赫战功。刘健在此用此典,显然是在影射某人。
    要不是情形实在太糟,谢丕都要忍不住笑了,可笑意到了嘴边,还是沾上了涩意。
    刘健吹胡子瞪眼道:“可关键是,他赢不了。那起子小人把他捧成比诸葛武侯还厉害百倍,可我们心里都知道,最多也就是个赵括、马谡!人家赵括、马谡至少是熟读兵书呢。”
    谢丕忍不住道:“圣上就一点儿都没看出来吗?”
    “看出来就有鬼了。”刘健愤愤不平道,“这就是上课带猫儿、狗儿、鹦鹉、蛐蛐和兔子的下场!”
    谢迁听得是又好气又好笑:“行了,教不严,师之惰。依我看,你教得也平平,至少有一个先生,你是远远不及。”
    刘健稀疏的眉毛皱起:“元辅?不是我冒犯,他实是太绵软。”
    谢迁摇摇头:“非也,非也,比起西苑的那只老虎,我们都要甘拜下风。要不是有那只老虎珠玉在前,我们就算磕死在武英殿,也拦不住呐。”
    刘健面色古怪,半晌方道:“那次可吃了大苦头了,只是,什么时候才能再长大哟。”
    谢迁悠悠道:“慢慢就好了。无论内外,都急不得。”
    谢丕灵光一现,他道:“您是说,给鞑靼那边,也用拖字诀?”
    谢迁微微颌首:“他们既然耍这样的手段,就是想从我们身上牟利。我们大可吊着他们,再待时机。”
    刘健道:“对,只要吊得合适,时松时紧,不怕他们不上钩。或许,之后事情还会有转机呢?”
    谢丕思绪沉沉,他半晌方道:“暂时也只能如此了。只是那边,孩儿担心瞒不了多久。”这又不是胡亥碰见指鹿为马,他们不说,自有想打的人,想方设法地告诉万岁。
    谢迁长叹一声:“是以,这段时日,我们要抓紧拿出京军和边军的情况,彻底打消万岁的念头。”
    刘健亦道:“哪怕血溅金殿,也在所不惜。”
    谢丕望着蔚蓝的天空上高邈的云层,叹道:“就盼含章能再多坚持一阵。”
    然而,这群用心良苦的老臣,没有想到的是,上课带猫猫狗狗的朱厚照,虽一时无法窥破信中的隐秘,却能够通过对月池和前期状况的了解,来推测全局。
    他纸上画出了楚河汉界,一侧是左翼,一侧是右翼。李越最开始的布局,明显是奔着长期去的。对左翼,他在上层是挑拨帝后相争,在下层是宣扬喇嘛教。而在右翼,他在上层是扶起了达延汗的儿子为新汗,丹巴增措为国师,在下层则是广施恩惠,吸纳民众。这一切能够顺利运转的根本原因,不在达延汗和他老婆反目成仇,也不在亦不剌等人的卖力运作,而是在蒙古下层人民实在是穷困潦倒,苦于战祸,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
    这些黔首压根不想打仗,所以才会一步步地,先被喇嘛的教义吸引,后又愿意长途跋涉投奔新汗。在他们看来,佛已经做了指示,又反正都是黄金家族的王,当然是谁能带他们享福,他们才跟着谁。
    他完全明了李越的规划,在这样的情况下,右翼只需要继续从他手上获取物资,持之以恒地去收买人心,不怕达延汗不狗急跳墙。到了那个时候,右翼凭借山河屏障,又是民心所向,达延汗这边却是帝后相争,又失了天心民意。谁胜谁败,还用说吗?
    但亦不剌这群白痴,看来根本是沉不住气。一旦他们率先动手,之前营造的天命所归,得民有道就全部化作了梦幻泡影。朱厚照扶额长叹,他就知道,竖子不足与谋!蛮子要是有那个脑子,也不至于被赶出中原。李越就那么几个人在蛮子中间混,变数太大,也根本带不动。如是左翼要戕害他们,他还能用部落威胁,可现下是右翼倒打一耙……终于陷入到了最糟的局面了。
    朱厚照转念一想,虽说他们都是蠢货,可也不可能忽然一拍脑子就变卦,一定是有外力影响。要么是达延汗采取了严厉的措施,让他们畏惧不已,要么是,……他们觉得迎来了巨大的机遇。朱厚照适时又翻了一遍信,他的瞳孔微缩,该不会满都海真把达延汗给杀了吧?!
    他倒吸一口冷气,若果真如此,这个女人确实是有两把刷子,她即便只内斗一两个月,局势都会发生天翻地覆的逆转,毕竟他和李越都不会袖手旁观。可如今的情况是,他们俩都没反应过来,她居然就快刀斩乱麻把人给宰了,反倒让他们所有人都被动起来。
    这下,一个天大的难题就摆在了他的面前,他该怎么办,他到底该怎么办。朱厚照的手指不经意在纸上划过,突然发觉了一点不对劲:“含……章……”
    他霍然起身,桌上的茶水都险些被碰翻。小太监连忙赶进来,问道:“爷,您是怎么了?”
    朱厚照摆摆手,张口想叫翰林学士,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道:“朕想出宫走走。”
    灯市口的鸿庆楼素来是京城文人士子的集会之地。顾鼎臣从翰林院散了值,就到了鸿庆楼中小酌。诺大的方桌上,就放着一碟糟鹅胗掌,一碟裹馅凉糕,就连酒也是最便宜的黄酒。顾鼎臣拿起自斟壶,咕噜噜地倒了满杯,一饮而尽。
    翰林虽名声高洁,可实则清苦,是一等一的清水衙门。而顾鼎臣又只是商人的私生子,是以生活十分困苦。和他同年的进士,要么如谢丕、董祀一般,是官宦之后,根本不愁吃穿,要么同严嵩、穆孔晖等人一样,领了实职,既有俸禄又有赏赐,过得也是不错。只有他,名义上是个榜眼,可过得还不如贩夫走卒。贩夫走卒还可扳着手指精打细算过日子,不似他还需打肿脸充胖子,便宜的衣裳不能穿,邋遢的酒馆不能去……
    想到此,他便不由长叹一声,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碰到一个赏识他的人呢?
    他正长吁短叹间,忽然那厢传来一阵嘘声,原是今日卖唱女唱得都是老调,惹得众人不满。
    顾鼎臣抬眼望过去,见那女子抱着琵琶,连连告饶,虽是浓妆艳抹,却显得极为可怜。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他的母亲只是其父的婢女,大夫人悍妒异常,不仅将他丢出家门,更是对他的母亲百般责打。他想到,不知母亲当时受人欺辱时,是否也是这般的无助可悯。
    想到此,他便叹道:“不过一曲而已,何须如此逼人。那女子,你过来,我与你一首。”
    卖唱女见他的打扮,知他是贵人,忙拭了泪,抱着琵琶过来,哑着嗓子道谢:“多谢相公,多谢相公。”
    顾鼎臣摆摆手,他唤店家拿了纸笔来,几乎是一挥而就。那女子见状,千恩万谢,这次去一唱,果然四座皆静,只听她唱得是:“不沽朝野名,自守烟波分。斜风新箬笠,细雨旧丝纶。志访玄真,家与秦淮近,清时容钓隐。相看着绿水悠悠,回避了红尘滚滚。【1】”
    曲中借渔夫之口,诉尽了因郁郁不得志,想要归隐渔樵的愿望。顾鼎臣好歹是全国统考第二名,所写的散曲,文辞皆美,再配上卖唱女的清脆婉转的声音,的确是十分动人。
    顾鼎臣静静听了一会儿,待把最后一块凉糕吃尽了,就准备离开了。谁知,他刚一起身,就见一人朝他走来。来人拱手一礼道:“相公高才,我家主人仰慕您的才华,想请上楼一叙。”
    顾鼎臣一愣,他不解道:“敢问贵主人是?”
    来人道:“相公不妨猜猜,谜面是‘人生难得一相逢’。”
    这谜语并不难,顾鼎臣略一思忖,生字去掉一横,再加上人字的两撇,那不就是……
    他如雷击顶,忙跟着上楼,一入雅间,果见朱厚照一身便服坐在正中。朱厚照一见他来,即刻和颜悦色道:“朕许久就都听到这么动听的曲子了。”
    顾鼎臣急忙叩首:“微臣不知万岁驾临,还请万岁恕罪……”
    朱厚照微微一笑:“不知者不罪,赐酒。”
    话音刚落,一旁的随侍的太监就给他端了满满一盏罗浮春。顾鼎臣受宠若惊,上次皇上对他这么客气,还是琼林宴啊。罗浮春这样的美酒,与寻常黄酒是天地之别。他只饮了一杯,就觉热气上涌,忙叩谢圣恩。
    朱厚照笑道:“果然是好酒量。来,再赐顾修撰一盏。”
    圣上赐酒,不喝就是大不敬。顾鼎臣看着满杯琥珀光,只能咬牙再喝了一杯,这下已是脸红耳热。
    朱厚照抚掌道:“爱卿既有海量,又有才气,不知可有斗酒诗百篇之能否。”
    语罢,第三杯又端到他面前。顾鼎臣自进门就跪着,连身都没起就喝了两大盅烈酒,刚进门的狂喜已经变成了害怕,可不能再喝了,万一喝吐了,就是驾前失仪,登天路要变黄泉道了。
    他壮着胆子道:“万岁恕罪,万岁天恩浩荡,赐下美酒,原不应辞,只是臣实在不胜酒力,恐失仪于驾前,还请万岁宽恕。”
    朱厚照见他面上绯红,也怕把人喝倒了,今儿可就办不了事了。他道:“倒是朕料错了。起来吧。朕记得,你在翰林院有三年了吧。”
    顾鼎臣哽了哽,躬身道:“回万岁,臣在翰林院已是第六年了。”
    记错了……脸皮厚如朱厚照不会有丝毫的不好意思,他道:“竟有这么久了。是朕疏忽,才让爱卿久无用武之地。”
    顾鼎臣感激涕零,刚站起来,立马又跪了下去:“是臣无能,才未能为圣上分忧。”
    朱厚照笑道:“那眼下,有一个为朕分忧的机会,不知爱卿是否愿意呢?”
    顾鼎臣没想到天上居然真会掉馅饼,他忙不迭地道:“臣愿效犬马之劳!”
    朱厚照挑挑眉:“甚好,朕这里有一字谜,劳你解上一解。”
    接着,顾鼎臣手里就被塞了一封信,他定睛一看,突然意识到,原来天上根本不会掉馅饼,只会掉棒槌。
    顾修撰的酒一下就被砸醒了,他哆哆嗦嗦道:“万、万岁,臣不知何意,这……字谜何在?”
    朱厚照报之一声冷笑,大灰狼一下就把身上的羊皮撕下来,他道:“看来,顾修撰是真有田园之思。怎么,真是想回乡养老吗?”
    顾鼎臣:“……”
    李越、谢丕等人的风光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看着自己借来的衣裳,借来的银两,开始天人交战。
    朱厚照继续火上浇油,他漫不经心道:“你以为没了你,旁人就不会说吗?没了你,朕可以找旁人,可没了朕,你这一身文才,又该货与谁家?朕依稀记得,翰林院似乎空出了左谕德的缺吧。”
    左谕德!顾鼎臣深吸一口气,他是想要坚持的,可皇上实在给得太多了。他又仔细将信研读了一遍,什么“元之余孽,不遵祖训,废坏纲常,父要杀子,妻欲弑夫,以至于夫妻皆陨,子孙流离,渎乱甚矣,岂可为君。”“戕害我九边之民,尔二三衣冠,变为犬羊,百千弱女,沦为胡婢。【2】”
    顾鼎臣在心里嘀咕,这都是劝开战的,哪里有什么字谜。
    朱厚照等得不耐烦了,他道:“你找找含章那两个字。”
    第273章 笼槛何年出得身
    富贵险中求,你没听过吗?
    顾鼎臣忙应了一声是, 这下果然发现了端倪。月池以苏蕙提醒张彩,并不是真要他写璇玑图诗,而是要他参照异体诗、诗谜等的方式, 将信息藏进去。张彩于是在最后一段写上:“愿陛下纳臣之言, 兴王师,同戮力, 奋虎威,殄此凶逆,如乘飞龙。此后,黎民含哺而熙,逢掖章甫日隆, 域无两族之别,寇无立锥之地。”
    顾鼎臣惊道:“万岁, ‘含哺而熙’,‘章甫日隆’连起来正是含章。而其后同样的位置的字是‘两’和‘立’字。”
    朱厚照道:“废话,这朕也知道,但朕就不明白,含章和两立有什么关系。还说是,他不是在嵌字,而是在用别的方法。但朕可以肯定的是, 这里出现含章,决不会是偶然……”
    朱厚照一语未尽, 顾鼎臣就叫道:“臣知道了!”
    朱厚照被他吓了一跳,只听他道:“两即二,立不就是竖吗?两立其实就是二竖啊。”
    没有文化的皇上还是一脸茫然:“二竖又怎么了?”
    顾鼎臣激动道:“此乃《左传》中的典故, 春秋之时, 晋景公身患重病, 一天夜里,他忽然做梦,见两竖子谈论,其中一个说‘良医将至,恐性命不长’。另一个却道,‘我俩大可居肓之上,膏之下,良医又能奈我如何。’果然,医生到了之后,说病根在膏肓之间,药石无医。没过多久,景公就病逝了。这里嵌字说含章两立,实际就是说……”
    顾鼎臣的声音突然消失了。朱厚照面色铁青,他道:“实际就说,含章快病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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