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月指了指自己。
    “对呀。”
    相蕴和笑眯眯,“兰姨难道忘了?咱们在济宁城逃命的时候,曾听到抓捕咱们的盛军在抱怨,说严老将军明明战功赫赫,却因为庶民出身,时常被朝中的世家权贵排挤,至今不曾被封侯。”
    兰月一脸迷惑。
    ——她还真不记得了。
    “兰姨真的不记得了?不记得也颇为正常。”
    相蕴和叹了口气,“那时候的兰姨身受重伤,清醒的时间远没有昏迷的时间久,浑浑噩噩间,自然不会留意旁人的闲话。”
    “倒是我,守着兰姨无事可做,便听了几耳朵严老将军的故事,知晓不少关于他的事情。”
    宋梨梗了一瞬,“阿和,市井流言怎能作数?”
    她还以为阿和真的有破敌办法,这才冒着被大哥破口大骂的风险连夜把阿和带过来,不曾想阿和的办法竟是利用市井流言?
    宋梨抬手捂了下胸口,觉得自己被大哥骂得着实不冤。
    ——大晚上的,打扰小姑娘睡觉做什么?
    “无风不起浪,市井流言往往并不是空穴来风。”
    相豫知晓相蕴和重生之事,听宋梨这般发问,便替相蕴和打掩护,“眼下我们没有其他的破敌办法,不如听听阿和的话,或许能歪打正着,帮助咱们大破严守忠。”
    杜满连连点头,“对,别看阿和年龄小,但她聪明着呢,不比咱们大人差。”
    目前的确没有能大破盛军的办法,宋梨叹了口气,“罢了,那便听一听这些流言蜚语。”
    “万一咱们的运气好,这些谣言果真有用呢?”
    “梨姨,你放心,天命在阿父阿娘的。”
    相蕴和弯眼一笑。
    相豫眉梢微挑,威严虎目闪过一抹骄傲之色。
    ——他可是古往今来为数不多的白手起家打天下的开国皇帝。
    相蕴和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娓娓道来,“严老将军庶民出身,与夫人是少年夫妻,恩爱异常,膝下有三子四女,三个儿子皆战死,只有留下一个孙女与病歪歪的小孙儿。”
    “这个我知道。”
    胡青道,“我与小骞逃命的时候,遇到盛军攻打朱穆,领军的便是严老将军的儿子,可惜援军来迟了几日,严小将军白白战死了。”
    “严小将军战死后,尸体被朱穆的人带走领赏。”
    胡青颇为唏嘘,“领完赏,便将他的尸首吊在城楼下暴晒,直到绳索断裂,他的尸体才从城楼上掉了下来,把原本便血肉模糊的尸体摔得更加惨不忍睹,让路过的行人都止不住说他可怜。
    相豫不悦皱眉,“严小将军虽为敌将,但忠勇可嘉,朱穆怎能如此对待他的尸首?”
    “大哥,你以为谁都是你呢?”
    亲卫送来饭食,杜满塞了一块饼到自己嘴里,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道:“这个世道多的是恨不得把对手碎尸万段的人,别说严小将军了,如果我们落到盛军手里,下场绝对不会比他好。”
    相蕴和面上笑意淡了一瞬。
    ——前世的兰姨,以及她的很多亲人,便是严小将军的下场,甚至远远不如严小将军。
    察觉到相蕴和脸色异样,相豫知晓她是物伤其类,想起兰月以及其他兄弟的下场,剑眉不由得拧在一起,心中直骂杜满多嘴。
    “少乌鸦嘴。”
    兰月抬脚把忙着吃东西的杜满踹在地上,“你姑奶奶我的命硬着呢,才不会落到盛军手里,更不会落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杜满的话着实不吉利,宋梨拿起案几上推动沙盘的推杆,重重打在杜满身上,“呸呸呸,乌鸦嘴!”
    “就是,我们才不会落这样的下场,我们好着呢。”
    胡青忍不住补上一脚。
    饭未吃完便遭三人群殴,但杜满没敢让一旁站着的相豫主持公道,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话究竟有多不吉利,啪/啪两巴掌打着自己的嘴。
    “我怎么就管不住我自己的这张嘴呢!”
    杜满比兰月三人打得还要狠,“让你乱说话!让你乱说话!”
    宋梨被他逗笑了,“对,狠狠地打。”
    “敢说兰姐的不好,我看你是活腻了。”
    看着几人的打闹,相蕴和面上淡去的笑意又重新回到眼角眉梢。
    真好。
    兰姨在,青叔在,梨姨在,小叔叔在,大家都还在。
    还能聚在一起嬉笑打闹,同饮一壶热茶。
    而不是像上一世一样,阿父阿娘虽得了天下,可身后却再无一人,那些跟随他们走出故土的兄弟姐妹,早早死在尸堆如山的战场里。
    “好了,阿和还在呢,你们这群当长辈的,就不能给她做一个好的表率?”
    见相蕴和面色舒缓,相豫这才松了一口气,“别闹了,听阿和继续往下说。”
    “先说好,阿和跟咱们不一样,她年龄小,不能熬夜,她说话的时候谁都别插嘴,让她说完赶紧去睡觉。”
    怕杜满口无遮拦再次勾起相蕴和的伤心事,相豫补上一句。
    众人纷纷点头。
    相豫道,“阿和,你快说,说完便快点去休息。”
    “严老将军的命不大好。”
    相蕴和继续说道,“他的四个儿子为国捐躯,女儿的日子也没好到哪去。”
    “他的大女儿嫁给四皇子,不过双十年华,便一尸两命撒手西去。”
    “二女儿嫁给京中权贵世家,夫家却嫌她粗鄙,日子过得也不大如意。”
    “小女儿是几个孩子中最为聪慧的一个,可惜早年被叛军所获,被救出之后变得痴傻疯癫,身边片刻离不开人。”
    相豫虎目轻眯。
    三个女儿结局皆惨烈,杜满啊了一声,“这严老将军着实命苦。”
    “闭嘴,听阿和说。”
    兰月斜了一眼杜满。
    杜满连忙抬手,对着自己的嘴封口动作。
    “倒是三女儿好一些,不曾嫁人,也不曾被叛军抓去,因自幼习武,便跟在严老将军身边,以女子之身来从军。”
    说起严三娘,相蕴和的声音才少了几分刚才的沉重,“去岁天子秋猎,一只熊瞎子冲破羽林卫的防备,直冲天子而来,严三娘眼疾手快,连发数箭射杀熊瞎子,从熊瞎子手中救下天子。”
    “天子虽昏聩,但感念她救命之恩,便破格将她封为将军,让她在严老将军帐下做事。”
    相蕴和心生向往,“大盛立朝以来,名将名臣无数,但从无女人当将军,严三娘是唯一一个。”
    可惜,也是最后一个。
    严三娘的惨死成了压死严老将军的最后一根稻草,让这位满门忠烈的老将彻底绝了忠君爱国的路,携着小孙女与痴傻的小女儿,在一个阴雨连天的日子里来投降他阿父。
    那时的严老将军已不是当年威震天下的严守忠,更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在盛军的追击下走投无路,不得已投降阿父。
    阿父待他如上宾,遍寻名医给他看病问诊,又待他的女儿孙女极好,他感叹遇遇明主太迟,将京都布防一一说给阿父,又用自己的多年征战沙场建立起来的威信,召集仍在为大盛效忠的战将转投阿父。
    战将一个接一个投降阿父,阿父势如破竹攻入中原,而这个时候严老将军也病入膏肓,京都城未破,他便撒手西去,留下一个痴傻的严四娘与病得奄奄一息的小孙女严思敏。
    一生忠烈却落得这般下场,让做了他半辈子的老对手的阿父都为之叹息。
    好在阿父阿娘皆是厚道人,将严四娘与严思敏留在身边细心照看,严四娘虽始终没有恢复神智,但在阿父阿娘得了天下之后被封为县君,严思敏更是了不得,在阿娘的教导下成为一代女相。
    阿娘待严思敏如亲女,严思敏以才华以一身性命相报,大力支持阿娘登基,因而风评并不好,后人骂她虽有才华但却阴狠毒辣,是阿娘豢养的一条疯狗,毫无忠烈昭昭的严老将军的半点风骨,甚至不配姓严。
    阿娘死后,严思敏遭到执政者的清算,下场远不及她的祖父父亲叔父与姑姑们好,还是后来她的好大孙登基为帝,严思敏才得以被人重新立碑,与阿娘一样,以女子之身跻身将相王侯传。
    前尘往事涌上心头,相蕴和叹了一声,“严老将军出身庶民,却战功赫赫,将一众权臣世家衬得如土鸡瓦狗,酒囊饭袋,这种情况下,权贵世家怎会容得下他?”
    “我听人讲,他的子女们死得都颇为蹊跷,只是严老将军一生坦荡,不愿相信那些风言风语罢了。”
    宋梨眼珠一转,瞬间有了主意,“他可以装聋作哑,但如果他仅剩的亲人继续出事,他难道还能继续装聋作哑?”
    “小梨,咱们不能这么下作。”
    杜满挠了挠头,“咱们不能为了让严老将军来投降咱们,就故意陷害他亲人吧?”
    相豫眯了眯眼,“以皇帝佬儿对他的防备,以权贵们对他的嫉恨,他的亲人哪里用得着咱们动手?”
    “他若三月内不能取我项上人头,他的亲人必会被人所害。”
    “三个月?”
    杜满吃了一惊,“老将军的兵力虽然比咱们多很多,但大哥也不是吃素的,怎么可能三个月便擒下大哥?”
    兰月冷笑一声,“这要问皇帝佬儿与那些权贵了。”
    “到了老将军这个位置,立功是死,不立功也是死,以庶民之身却身居高位,如今的大盛容不得这样的人。”
    “那,咱们坚守不出?”
    胡青探头探脑,“只要咱们拖过这段时间,皇帝佬儿自己就会对老将军动手,到那时,咱们可以坐收渔利?”
    相豫摇头,“严老将军在军中威望极高,若咱们坚守不出,那些新降的盛军还以为我不过如此,只敢打些酒囊饭袋,遇到严老将军便成了缩头乌龟。”
    “这时严老将军再振臂一呼,便会有很多摇摆不定的盛军重新加入严老将军麾下,成为攻击我们的长矛。”
    “阿父说得对,咱们不能避战,咱们要与严老将军正面交锋。”
    相蕴和道,“不仅要正面交锋,还要胜得漂亮,只有这样,才能威慑降兵,更让严老将军折服阿父,为后面的投降阿父打下基础。”
    相豫眸光微顿,视线落在相蕴和身上,“阿和真棒,连这种事情都考虑到了。”
    这是在前世受了多少苦?
    才会练出这样敏锐的心思?
    “那当然,阿和厉害着呢!”
    杜满一脸骄傲。
    相豫笑了笑,伸手揉了揉相蕴和的发,“你说的事情阿父已经知道,剩下的交给阿父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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