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晏能察觉出单舟横知道沈万霄的去向,但每次问起都只能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便也就没再多问,只当是沈万霄不愿让自己知晓,不想让旁人掺和太多他与那只狐狸的事。
    单舟横盯得紧,松晏便只好按时吃药,按时用膳,按时歇息,少了偷偷倒药的机会,伤好的便还算快,只是刀伤难愈,即便愈合也会在心口留下一道丑陋的疤。
    这几日里他提起过几次步重,但单舟横也不太清楚步重此时在无妄界外如何,他便只好默默将人记挂在心里,巴望着步重别出什么事。
    这日风朗气晴,天蒙蒙亮,松晏便起来了,顺带将趴在脖颈上睡得天昏地暗的小白叫醒,披衣便去小厨弄些吃食。
    他们借住的院子临着那片乌泱泱的海。院子里除了三人再没其他人,单舟横说院子是江笑雨江姑娘的,但这么几日下来松晏从未见过这位江姑娘。
    江笑雨就像雾气一般,时有时无,以至于松晏端着面条转身瞧见一个脸色阴沉沉的少女时险些大叫着将碗掀翻。
    江笑雨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双古怪的眼睛眼白占了大半,只剩下芝麻大小的瞳孔。
    出于礼貌,松晏没有一直盯着她怪异的眼睛看,只当作遇到常人,饶是惊魂未定也笑着同她打招呼。
    但江笑雨并没有理会他,冰冷怨毒的眸子直看得松晏心里发毛。
    小白坐在松晏肩上揪他的头发玩,发梢扫过脖颈出奇的痒,松晏便腾手将那缕头发从小白手里抢出来。他低声呵斥小白几句,再抬头时眼前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无。
    松晏微微叹气,端着面去找单舟横。等他回到屋中,才发现沈万霄也在,宽肩窄腰,气质出众。
    见是松晏,单舟横便只回头看了一眼,而后头也不回地招呼他进来。
    沈万霄站在窗边,偷溜进来的风撩动他额前几缕长发,又去扑他的衣角。细碎的晨光穿透薄雾,照在他颀长的身影上,镀上一层金光。
    没由来的,松晏想起梦里那个高大的身影,一时竟有些恍惚。
    他在门口发了会儿呆,直到小白疑惑不解地戳他的额头,他才回魂儿似的抬脚走进去。
    “昨日揉的的面还剩一些,我便一并煮了。”松晏将碗搁下,转身正对上沈万霄雾一样难以摸清情绪的目光。
    四目相对,沈万霄先移开了视线。他低头朝蹲在地上的单舟横说了句什么,随后抬脚朝松晏走来。
    走近了,松晏才问:“你去哪儿了?”
    他的语气里掺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
    沈万霄扫了一眼桌上的面条,之后目光落回他身上:“皇宫。”
    松晏想问他去皇宫做什么,但旋即想到他是来找那只狐狸的,便及时将问题咬碎了吞进肚子里,不想自讨苦吃,于是换了句话说:“我没找着鸡蛋。”
    “嗯。”沈万霄在桌边坐下,一时间没摸清楚松晏的想法。
    “但吃起来有鸡蛋和没鸡蛋好像没什么区别。”松晏把桌上那碗满满当当的面条往沈万霄那边推了推,碗里摆着嫩绿的小青菜。
    沈万霄抬眸。他不动,松晏便也没动,只有不通人情的小白噌噌噌跑上桌,费力地推着那碗面想推回给松晏。
    单舟横最后检查了一遍地上死尸的伤口,擦净手一步三回头地朝着两人走来:“这和京城那些孩童尸体上的伤口一模一样,虽然看起来像是子母鬼杀的,但实际上是——”
    他稀奇地看了看沈万霄,又看了看松晏,最后目光落回桌上那碗面上,笑道:“你们这是比谁眼睛大呢?再不吃这面都坨了。”
    松晏胸口有些发堵。但其实沈万霄去哪儿,去做什么,和谁去都与他无关。知会他一声是情分,一言不发也没什么错。
    方才他问沈万霄去了哪儿,沈万霄若是不回答,他猜想自己大概会幼稚地发脾气。可即便沈万霄没有丝毫犹豫地告知他前几日的去向,他也高兴不起来。
    而沈万霄对他煮的面没什么想吃的欲望。
    意识到这一点,松晏更加不爽,于是执拗地站在沈万霄面前,好似这样就能让沈万霄产生一点想吃的念头。
    小白推不动碗,迈着短腿去拉松晏的手。
    沈万霄一直在看松晏,终是将松晏别扭的心思猜了个透。
    可他追到无妄界前答应过步重,解开这一重迷雾便将松晏毫发无损地带出去,之后山山水水再不相见。他不想让松晏越陷越深,尽管一次又一次的失控和纵容已经助长了松晏对他毫不自知的依赖。但在松晏无可自拔地动心以前,尚还有挽救的余地。
    他一人深陷其中已经足够痛苦,不能再将松晏拉入这不见底的深渊。
    单舟横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没让他们再僵持下去:“哎呀都别耗着了,松晏你快些吃吧,我跟他昨夜一宿没睡,前不久刚吃过,还不饿。”
    小白艰难地举起筷子,塞进松晏手里。
    松晏耷拉下眼皮,无精打采地握住筷子,眼睛有些潮湿。
    真没出息。
    他暗暗咬唇,想将眼泪憋回去,低着头不肯让任何人看见,但适得其反。
    沈万霄脸色微变。不等单舟横出声说些什么,他先夺下了松晏手里的筷子,语气平淡,没有任何起伏:“冷了,别吃了。”
    “可是我饿。”松晏幼稚地竖起一身的刺,和他犟,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哽咽出声。
    见状,单舟横心道不妙,急忙打哈哈道:“没事没事,松晏你别理他,这面虽然有点冷了,但还是能吃的,咱饿了就多吃点啊,不够我再给你煮一碗去。”
    他一边说,还一边用胳膊肘撞沈万霄。
    沈万霄心下叹气,上前将碗收走。
    松晏按住他的手,金豆子不争气地往下掉:“你怎么能这样?”
    第45章 宠溺
    直到沈万霄将一碗热腾腾的馄饨端到面前,松晏都没从羞愧、震惊之中回过神来。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不然怎么会听见沈万霄叹气,紧接着用一种又无奈又宠溺的语气说:“冷了不好吃,过来,我给你下馄饨。”
    单舟横长舒一口气,笑嘻嘻地打趣道:“还哭鼻子呢?这天底下能吃上咱们太子殿下亲手做的馄饨的人可没几个。”
    馄饨的热气扑在脸颊上。松晏抹干净眼泪,夹起一个便往嘴里塞,结果被烫的直哈气。
    沈万霄倒水给他:“慢点吃。”
    松晏并不敢看沈万霄,只低声说句谢谢。
    他原是想问沈万霄为何会煮馄饨的,照理说这种人间的吃食他堂堂天界太子应当是连听都未曾听说过。可转念一想,兴许是有人喜欢吃,他便特意去学了。
    而这样子的答案,松晏宁愿不要。
    或许是沈万霄有意收敛一身神意的缘故,小白并不像是起初见他时那般惧怕,甚至暗戳戳爬进他的袖子里。
    松晏抬眸瞧见,新奇地睁大眼:“它好像也很喜欢你。”
    沈万霄低低“嗯”了一声。
    单舟横看向两人,脸上神情似笑非笑。心道这本来就是他养出来的小玩意儿,能不喜欢么?
    小白并未在沈万霄袖子里待太久。不等松晏吃完馄饨,它便自觉地爬出沈万霄袖子,懒洋洋地趴到松晏手上,偶尔哼上几句不知名的小曲。
    松晏用筷头蘸起一些馄饨汤,让小白舔了几口,问单舟横道:“你先前说此处的尸体死相与京城别无二致,但并非子母鬼所杀,实际是什么下的杀手?”
    “哦,你说这个啊,”单舟横摸着下巴,“依我所见,应是西南方的蛇僵所为。”
    “蛇僵?”
    “嗯。先前悬山朱蟒付绮私逃出神狱,后来被神官清行诛杀,他座下那些小喽啰便四处逃窜,有一部分去了西南边,吞食人畜,后又被大妖剖丹,神智全无,只听命于剖丹之人,便成了蛇僵。”
    松晏食不下咽:“那剖走他们妖丹的妖怪抓住了么?”
    单舟横耸肩:“还没有,这人神出鬼没的,天庭派下来的那些神仙连他的名字都没摸清楚,更别提与他正面交手。”
    这事有些棘手。松晏猜想那大妖兴许是鬼仙,但又想起在忆迟居时曾听十六说起过鬼王,一时间便理不清楚。
    他与单舟横为找那位与玉佛相识的散仙登上桃山,一不小心落入无妄界,又在无妄界中找到与京城一模一样的死尸,这些事未免太过巧合,他不禁心生怀疑。
    再者,这无妄界是姬如的记忆所化。
    这两三日里单舟横特意去打听过,得知在无妄界中姬如才刚满十岁,而现实中姬如已是太子,其间隔了十多年,着实奇怪。
    松晏思索良久,拧着眉道:“我想去皇宫看看。”
    单舟横与沈万霄异口同声——
    “好啊!”
    “不可。”
    沈万霄眉头微蹙:“无妄界不比梦境,梦中之人见不到你我,此处却能看见。你身子未愈,便在此处多休养几日。”
    松晏颇感失落,但并未答应他的话,反而是瞄向单舟横。
    单舟横心领神会,他瞅了沈万霄几眼,劝道:“咱们一直待在这儿也不是个办法,无妄界里过一日外头也过一日。不尽早解开姬如的心结,咱们困在这儿难说要困到他离世,这数十个春夏秋冬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松晏一个人待着也无聊,跟我们去兴许还能多出一份力,人多好办事嘛!松晏,你说是不?”
    “嗯嗯,”松晏连连点头,又猛地站直身子,“你方才说要困在这儿直到姬如离世?”
    单舟横颔首,随即也明白过来,一拍大腿道:“无妄界里是上一个被困死在此间的人留下的记忆,这般来看,姬如自十岁起竟已经是个死人了!”
    但蹊跷的是,大周的太子始终好端端地活在世上。若是姬如十岁时已逝,那假太子又是何人?
    “看来此事牵涉甚广。”松晏将小白揣进袖里,问沈万霄道,“先前财宝说他去抓鬼时与你遇上了,那你们抓到那鬼没?”
    沈万霄静静看了他片刻,缓缓摇头:“我到时她已经死了。子母鬼同出同进,但我与步重去时只见到母鬼,子鬼并不在她身边。”
    松晏踱着步子琢磨起来,少顷,他紧皱着的眉头舒展开:“原来如此。”
    见单舟横不解,松晏解释道:“子鬼游夜市,母鬼入黄泉。”
    天地混沌初开,天道化形之时曾在九重天南天门前画下一条天河。河中有天界众神供奉着的三十三尊佛。他们奉天道之命,受天神信奉,守着天界,不让任何恶徒闯天门。
    千年以前,魔神为攻上南天门,抓了一众膝下有子嗣的神灵,扔进天河之中屠佛。
    在天河之中,众神苦苦哀求佛出手相救。可佛无心无情,只依天道之命守着天门,对他们的乞求视而不见。因此,神灵开始怨恨佛、咒骂佛。殊不知,这正如魔尊所愿。
    佛因信徒而生,也因信徒而死。
    万千神灵的恨与怨如同刀枪箭雨,顷刻间将佛摧毁。佛身死时化成烈火,刹那间将天河烧的干涸。河中挣扎求生的神也因背叛佛而永坠鬼道,而他们的子嗣也因天庭失守被魔神所杀,死后入鬼道,后人便将他们称为子母鬼。
    佛死烧成的火经久不息,绵延不绝。
    不久之后,神魔一战中,观御一剑劈开天河,烈火烧上承妄剑,同他一起斩妖除魔。待战事结束后,烈火仍旧未熄,便得天帝赐名——九天业火。
    子母鬼游荡世间,千年来天帝派下诸多神官下界擒拿。但神官之中或多或少曾与子母鬼相识,有些甚至是家人,是以始终未能忍心赶尽杀绝。
    子鬼不会伤人害人,但母鬼怨气极重。他们常常伪装成人,用蜜糖或者玩具将稚童引到无人的地方,而后凶残地咬断他们的脖颈,将未沾染人间浊气的血和肉喂给子鬼。
    京城陆续惨死的孩童便是被咬断脖颈,体内的血被吸干,肉也被吃完,只剩下一架骨头和骨头外一张干巴巴的人皮。
    子鬼游夜市,母鬼入黄泉。
    这是人间流传已久的俗语,说的是杀死子母鬼的办法——引走子鬼,将他带到人声鼎沸的街市,只要子鬼迷失在那片不属于他的热闹之中,母鬼便再也找不到他。丧子之痛将母鬼逼入绝境,自尽而亡。
    松晏前往将军府为李凌寒贺寿的那日夜里,有人将子鬼引走,借此杀死母鬼。
    思及此,松晏脸色微沉。他想到琉璃灯,紧接着想到应绥。琉璃灯虽只剩灯盏,灵气大不如完整之时,但对于一个贪食灵气的子鬼而言已是绰绰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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