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话音未落,步重便将双翅一展,剧烈的起伏险些将背上的人抖落。他愤愤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怪罪他不成!?”
    “我不是那个意思,”李凌寒急忙揪紧他的羽毛,稳住身体,“我是怕这孩子伤着自己!”
    步重哼声,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一点点敬重烟消云散。
    眼看着步重气头正盛,不大愿意再载着李凌寒,这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只怕会出事。是以勾玉连忙打圆场,他待人接物虽谈不上圆滑,但好歹比步重强些,便一面躲避着血水一面朝李凌寒道:“老将军,你不必担心。那九转红莲咒是观御种下的,如今咒术解开,他必有感应。只要有他在,那小狐狸便不会有事。”
    李凌寒这才松了口气,见步重心情不好,便还想再解释几句,但步重先开口道:“这样不行。”
    他低下头,睨了一眼脚下匆忙聚堆摆阵的修仙门派,“底下这些人都是些坑蒙拐骗的假神仙,身上就那么点三脚猫的功夫,此举无疑是在送死。”
    勾玉颔首认同他的话,人间的术士他多少是打过交道的,这些人口口声声说着斩妖除魔,但实际上连真正的大妖大魔长啥样都没见过,话本子里英勇杀妖的故事也不过是胡编乱造。
    不过到了眼下这关头,他们不忙着逃跑,反而集结力量企图阻止......虽然此举无异于螳臂挡车,蜉蝣撼树,但这勇气确实值得钦佩。
    罢了,勾玉微微摇头,旋即折身往下:“你们去找松晏,本座慈悲为怀,先去看看底下这群小崽子。”
    步重应声,末了眉头一皱,随口笑骂了一句:“你这蠢狗,天底下分明只有佛家才会说‘慈悲为怀’。”
    那边勾玉微微一笑,弹指间已入人间,他抬头望向将倾的天际时眼底有几分愁绪:“本座不成佛,自然也不必渡众生,只需渡你。”
    因着两人离得有些远,步重并未听见他说的话,便一心只想着尽早找到松晏。
    与此同时,在这缓缓倒转的天地间,奔涌的血海之下,松晏举弓而立,衣袂翻飞,远远看去竟有几分像沈万霄,尤其是眼底浓郁的杀意与冰冷。
    但与沈万霄相比,他身上还是少了些果断与杀伐,反而多出些不合时宜的悲悯。
    楼弃舞一眼便瞧出了端倪,不禁笑道:“涟绛,以前的你可从来不会像今日这般畏手畏脚。”
    松晏紧抓着勾玉弓,弓身上凹凸不平的纹路硌得指腹发疼。偏偏他无所察觉,只安静地凝视着眼前的人,仿佛蛰伏在黑暗里已久的神兽,正伺机而动。
    疾风吹血雨,黑云撕白日。
    松晏不出声,楼弃舞便也不多说,两人僵持不下,周遭的流风仿佛凝滞住,唯余下长久的静默。
    良久,楼弃舞忽地在这诡异的静默里突兀发笑,像是见证了什么有趣的事:“你在害怕。”他稍稍停顿,迎着松晏冷漠的目光一步又一步地往前走,“涟绛,你怕我一死,血海便会随我消失,如此一来,观御也会尸骨无——”
    然而下一瞬,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楼弃舞猝然睁大眼,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胸口,那里赫然扎着一只青光绕杆的羽箭。
    松晏在这时朝他缓缓走来,不知从何处赶来的数万万桃花精自发在他脚下搭起长阶,淡红的花瓣与血海相映,愈发衬得他肌肤雪白,便是连唇色也浅淡似无,唯有额间的红莲花钿栩栩如生,耀眼夺目,竟生出几分病态来。
    他在楼弃舞面前驻足,垂眸望向他胸前那支长箭,淡淡道:“我不会杀你,但有的是法子折磨你。”
    楼弃舞脸色骤变,身体里像是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虫蚁,嗅到血味张口便咬。他故作镇定,面上不显痛苦之态,但身子却在发抖,只听松晏接着道:“你让他受蚀毒之苦,血海之痛,我便要你好好尝尝醉花荫的滋味。”
    “你!”楼弃舞满目震惊。
    醉花荫乃是三界中最苦的酒,此酒无需入喉,只需叫人瞧上一眼便足以以悲杀人。
    当年观御便是用这酒让止戈痛不欲生,险些难撑下去咬舌自尽。
    这样的一壶酒,任谁都想知道它的由来和酿造之法。但往后千年,却再无人能酿出醉花荫。
    熟料他记忆虽无,勾玉弓上却还留着一些。
    可惜......
    楼弃舞忽地勾唇一笑,随后伸手将沾着醉花荫的羽箭从身体里拔出,方才眼中流露出的惊讶诧异尽数消退。
    松晏见状一怔,刚一抬眼,便听楼弃舞笑叹道:“你终归不是当年的你啊,涟绛,看来你还没想起之前的事。”
    “醉花荫,”他把玩着羽箭一步步往前走,箭矢抵上松晏肩膀,发出挣扎的呜咽声,“它本来就是我赠你的东西。”
    松晏顿然惊骇不已,错愕地看向楼弃舞。后者轻笑出声:“就和勾玉弓永远不会背叛你一样,它也从来不会背叛自己的主子。”
    “扑通。”
    楼弃舞猛地抬手将羽箭掷出,箭身融进血海里,咕嘟咕嘟地冒泡,裂口处暗金莲纹若隐若现,不出须臾破碎的裂纹竟拼凑出一只九尾狐的模样,它仰首摆尾,声如婴儿啼哭,身边三十六多红莲浮沉不定。
    楼弃舞一手掌着长明灯,一手负于身后,仰头徐徐道:“多谢你这一箭,我正愁着找不到九尾狐骨。”
    松晏瞳孔微缩,倏然意识到这一切都是楼弃舞布置好的捕兽夹,只等他这只狐狸踩进去。
    缺着九尾狐骨,付绮与楼弃舞绝无可能祭龙脉。而世间最后一只九尾神狐,便是上一世的他。
    他隐约记得步重说过,当年涟绛被诸神讨伐,死在弑神台上,尸骨无存。但他生前,曾取骨制长弓。
    思及此,松晏脸色苍白如纸。之前是他救母心切,再加上沈万霄坠海惹得他心生仇恨,交织错杂的心绪逼他冲开了九转红莲咒的禁制,被沈万霄封印在他体内的勾玉弓自行认主现世,再生祸事。
    楼弃舞隔着面具挠挠下巴,对此情景十分满意:“松晏,今日我不杀你,但下次再相见,你我必是生死一决。”
    话音未落,一只虚影箭忽然从他耳畔擦过,划开一道指甲长的小口子。他稍稍偏头,耳上有血滴落。
    “楼弃舞。”松晏再次挽弓,他冷冷注视着楼弃舞,勾玉弓弓弦上未搭羽箭,但一重又一重的箭影仍可杀人。
    想是这举动将楼弃舞惹恼,他轻轻摸了下耳廓上破皮的地方,眼神晦暗不明。
    遽然,长明灯光芒大盛,幽绿的光将此间照得如同鬼域,四处横飞的幽魂厉鬼借此灯光修为暴涨,不由得痴迷地跪拜在楼弃舞脚边。
    松晏望着此情此景,心中难免一沉——楼弃舞在召无妄曲煞。
    果不其然,须臾,便有急促的鼓乐之声自四面八方传来。其声激昂,有如万马奔腾,千军压境。
    松晏微微蹙眉,眼前忽然闪过残花破败之景,间或夹杂着一抹血色。
    他听见有人在轻声吟唱,哀婉凄清,如泣如诉。而在这荡气回肠的吟唱声中,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你为何不救我?”
    “观御,为何不肯救我?”
    ......
    “我是来与你告别的。”
    “我会在这弓里封下诅咒,观御,你若敢解开封印,想起我,必受万箭穿心之苦。”
    松晏呼吸一窒,竟似是溺水一般的感受。他猛然清醒,从那迷惑人心的乐声中清醒过来,脖颈上已然多出一条细细的勒痕。
    再晚一些,他便会与飞光楼里那些乐姬一般粉身碎骨。
    他骤然抬眸,只见楼弃舞正捏诀祭龙脉,在他身前,长明灯灯影一晃,竟飘散成满天璀璨的星子。
    百里轻舟在这时醒来,她虚弱无力,体内尚未觉醒的神力被龙脉一点点吸食,如同脊髓被人硬生生抽走一般,五脏六腑都剧痛无比。她在混乱之中勉强看清松晏的脸,顿然满目震惊难掩,心中一急竟呕出血来。
    松晏见了,顿时心急如焚:“阿娘!”
    他一面说着,一面拉开长弓,虚影箭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飞驰而出。
    叮——
    箭矢与长明灯相撞,直直穿过灯芯。
    松晏愣愣回头,看向身后握住他手带他放箭的人。
    第84章 伪装
    “沈万霄?”看清身后的人时松晏不免讶异,微微睁大了眼。
    沈万霄闻声垂眸,眼中虽无神采,但总归眼旁不再是红肿一片,看起来不那么触目惊心。
    松晏心中隐隐作痛,目光顺着他的双眼往下,越过高挺的鼻梁,越过紧抿着的一张薄唇,再往下,便瞧见颈上鲜血淋漓的伤口。
    他忍不住倒吸一口气,仿佛那伤口是长在他身上,疼是疼在他身上。他稍抬起唇,正欲说些什么,沈万霄先摊开了手心,里面赫然是一堆碎骨。
    松晏一愣,眼前的碎骨虽已面目全非,但他还是认出了这是什么——九尾狐骨。
    “你......”他开口想问,那边楼弃舞却先一步说道:“观御,你竟然没死。”
    两人齐齐扭头看去,只见他捂住胸口踉跄着起身,蓬头披发,比路边行乞的人还要狼狈几分。
    长明灯在他手中碎成两半,虚影箭却不停留,径直穿过他的胸膛,落下的伤口无形,但痛意不减半分。
    松晏下意识地上前半步挡在沈万霄身前,他紧紧盯着楼弃舞和付绮,生怕再让身后的人受伤。
    沈万霄有所察觉,摸索着朝他倾身,低声道:“无妨。有凤凰羽,耀青石,还有这些,”他张开手,“他再伤不了我。”
    松晏低头睨了一眼他掌心里的九尾狐骨,心中虽有不解却又寻思着等回去以后要再拆几块骨头下来送给他,这样他便不会再受伤流血。
    他暗暗下定决心,随后转头道:“之前都是你保护我,如今我既已有了神力,那以后便由我来保护你。”
    沈万霄自是不知道他有这般疯狂的心思,便颔首答好。
    得到应允,松晏稍稍松了口气,目光落到手上那串珠子上。
    十一颗长生莲子珠,除却先前那七颗用玉珠假装的,剩下的四颗也已经黯淡下去,不再是纯粹的碧绿,反而多出一些白生生的脉络。
    他抬头看沈万霄一眼,不无悲哀地想:其实这样也好,就停留在这儿。沈万霄修无情道, 总归有一日会将这一切都忘记,他便也不算是辜负。
    其实比起让沈万霄眼睁睁看着他死去,松晏更宁愿他看不见。
    就当是我......不告而别。
    思及此,松晏不禁苦笑。
    “涟绛——”楼弃舞吐干净嘴里的血,再抬头时面具下那双眼睛闪着凶光。
    松晏回神,抬头见楼弃舞身后付绮用蛇身卷着百里轻舟“嘶嘶”吐着蛇信子时顿然一惊,忙道:“你放开她!”
    楼弃舞不应,他抬起手,胳膊像一把软剑,以不可思议的弧度弯曲着。
    紧接着,周遭天色大变,本就阴暗的天空此时更是乌黑似墨,湿哒哒的黑云堆在脚边,仿佛随时会有墨汁滴落一般。
    付绮朝着血海撕咬一口,而后低吼着用偌大的身子将楼弃舞团团围住,细长的蛇尾圈住百里轻舟的脖颈,用力将她提起。
    百里轻舟挣扎不已,却无济于事。
    她在菩提界中耽于美梦多年,这一半魂魄早已不及当年半分神勇,遑论对付付绮这活了千年的老妖怪。
    “阿娘!”松晏急切上前,再次搭上弓。
    楼弃舞和付绮却不惧他,前者更是仰天大笑,道:“涟绛,你不会以为,就凭你现在的神力,也能伤得了我吧?”
    松晏拉弓瞄向他,或许是因为知道身后有退路,所以这一次持弓的手很稳。他反问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不自量力。”楼弃舞收敛起笑意,冷着脸抬手施法。
    脚下的巨石遽然一震,松晏眉头紧蹙,只见随着他手势变换,四面八方呼啸惨笑的幽魂竟纷纷朝他俯首,天地霎那间寂静无声。
    不好!
    松晏脸色一变,楼弃舞这是铁了心要祭龙脉——他竟想用付绮的命和这些幽魂补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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