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怨我,也别恨我,就这样把我忘了……涟绛,对不住,终究是我欠你一世。
    九九八十一道天雷还差三十九道,众神望向莲花台上奄奄一息的人,不由唏嘘。
    耘峥哭红了眼,终于在数不清第几下叩首时玄柳缓缓抬手,掌管天雷的神终于住手,不忍地别开了脸。
    “哥,哥!”耘峥连滚带爬,匆忙爬上莲花台将沈万霄扶起。
    在他之后,玄柳不紧不慢地走上莲花台,曳地的龙袍沾上鲜血。
    “观御,”玄柳的目光冷了又冷,一字一句更是冷若冰霜,“你以为这样,孤便会成全你与那孽障么?”
    沈万霄半阖着眼,闻言艰难地抬眸。
    玄柳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不屑地哼笑一声,而后道:“你为他做到这般地步,甚至宁愿用半条命换他长生,哪怕他并不会记得你。观御,你这么做当真值得么?”
    第96章 利刃
    心口倏然一痛,饶是风晚及时伸手去扶,松晏脚下依旧踩空,摔倒在地。
    他心神不宁地抚了下胸口,脚边碎玉珠子活过来一般贴着他的脚踝轻蹭着。
    风晚将他从水潭里拉起来,两人一前一后沉默着在潭边驻足,最终松晏先开口道:“这要怎么进去?”
    风晚一言难尽地瞄了他几眼,不愿吱声。
    见他这般模样,松晏心下了然:“哦,我身上的咒没解开,用不了勾玉弓,所以我们都进不去。”
    风晚颔首,神色有些犹豫,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其实还有一个法子可以进去。”
    “什么法子?”
    “勾玉弓护主,你若是遇害,它自然会……”
    松晏瞥他一眼,他识趣地住口。
    松晏低头望着九霄潭,潭边的水不深,碎玉珠子堆成小山,再往里,潭水颜色便幽暗许多,看起来深不见底。
    他伸脚将一颗玉珠子踢进潭水里,头也没抬地问:“那之前几次它为何不出现?”
    风晚欲言又止,松晏自己先做出回答:“他在我身边,一直都刻意帮我压制着。”
    风晚没作声,松晏便知自己猜对了。他倏地一笑,心知沈万霄从来都不想让他记起,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拦。
    自作主张。
    松晏偏了下脸,眼睛有些潮湿。
    风晚偏头睨见他眼角的泪滴,想出言宽慰,但搜肠刮肚找不出半句合适的话,只好象征性地拍拍他的肩。
    “走吧。”松晏吸吸鼻子,他迫切地想知道沈万霄如今怎样了,但花迟这边也不能再拖。
    风晚有些不解:“去哪儿?”
    “寒潭。”
    “这儿就是寒潭。”风晚朝着九霄潭抬抬下巴,“你不知道也情有可原,当年……为了掩盖寒潭,特意改了它的名字,并在落华山造了另一个九霄潭,以此来迷惑众人。”
    他中间两个字说得含糊不清,松晏心不在焉,便未多加以关注,只潦草地听懂桃山底下便是寒潭,是以重复道:“走吧。”
    风晚察觉出他的不对劲,正欲叫住他问个明白,岂料一个“等”字还未蹦出口松晏便握着聚浪往胸口捅。
    所幸小白竭力挡了一下,刀尖这才没有扎进身体,只是划破一道口子。
    风晚怔了片刻,连忙从他夺下聚浪,无奈至极:“你是呆子吗?”
    松晏举着手没说话,小白抱着他的手指坐在他掌心里,半低着头似乎也有些难过。
    见状,风晚只好兀自叹气,见那伤口不深才草草绕过此事,心里将观御骂了个遍。
    走便走了,偏偏还要将聚浪这害人玩意儿留下。
    “沈万霄?”松晏忽然开口,风晚闻声抬头,环视四周却一个人影也没见着,目光落回松晏身上时才知他在与小白说话。
    “他怎么可能会是观御?”风晚鼻腔里哼了一声。
    松晏没空搭理他,见小白抬手捂了下心口,不免担忧起来。
    “有这家伙在,”风晚头疼地皱眉,“勾玉弓恐怕是不会现世的。”
    松晏亦是皱眉:“那该如何?”
    风晚摇头,强行按捺住焦躁的心绪,面容发愁:“之前定的计划是我,你,还有观御入寒潭,步重引开天兵天将,勾玉守在外面,但如今只剩你我两人,连勾玉弓都召不出来……”
    松晏思索片刻,将小白递给风晚:“你看着他,我再试试。”
    “不行,这太危险了,”风晚连连摇头,“咱们还是另想法子吧。”
    松晏朝他伸手:“没时间了,你还想不想救我舅舅?”
    风晚不由发怔,说到底自个儿心里也没谱,不知道花迟原谅他的逾矩与不敬没有,也不知花迟还恨不恨他。
    松晏趁他愣神之际拿走聚浪,转而将小白放进他掌心里,轻声哄了几句后自己走远了些。
    风晚回神,抬眸便见松晏攥紧聚浪重新朝着胸口刺去。原本安分待在他手心里的小白骤然蜷起身子,动作太过激烈险些从掌中挣脱。
    与此同时,天际传来一声闷雷。
    他心里一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脚便往松晏身边走去,却又在迈出两步后猛然顿住,眼睁睁看着聚浪刺进松晏身体。
    温热的鲜血染红薄刃,松晏倒吸一口气,强忍下这阵疼痛,意识到勾玉弓毫无动静后眉头紧蹙地看向风晚:“怎么没有用?”
    风晚挠头:“古籍上便是这么记载的......会不会是你下手不够狠?”
    松晏漠然瞥他一眼,而后缓缓将聚浪拔出,面上已毫无血色。他停顿片刻,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竟再次举起聚浪朝着原先那处刺去。
    “诶!”风晚颇感诧异,毕竟松晏平日里看起来也不像是会不管不顾弄伤自己的人,他分明是怕疼的。
    聚浪即将没入血肉的那一刹那,强烈的光芒撕开云层, 径直打在两人身上,将双眼刺得发疼,视野里模糊一片。
    风晚反应比他快,事先抬袖挡了一下,并顺势将小白纳入袖中。
    眼里酸痛过后,松晏抬头,只见劲风之中云端之上裂开一道口子,一面巨大的水镜将云层撑开,其间人影绰绰,不过须臾镜子里的景象便变得清晰,里面许多神仙低头朝他望来,一个个横眉冷目,表情严肃。
    而在诸神正中,是一朵玉石雕刻而成的偌大的莲花,花瓣尖端的血红如同在水里晕开的红墨,越往下颜色越浅,及至根部已然惨白,但这莲花正中,又是一滩惊心动魄的红。
    “好久没见到这么多神仙了,今日是有什么喜事么?竟连四位帝君都来了。”风晚迎着光眯眼,喃喃自语,待彻底看清镜中为首的人,他面色一变,再无半分镇静,拽着松晏拔腿就跑,“快走!”
    松晏却一动不动,即便是风晚用力拽着,他也只是踉跄了几步,双眸始终死死盯着天际那偌大的莲花正中被金色细链子紧锁着的人,周身寒意透骨。
    “别看了,松晏!”风晚横跨一步挡在他身前, 意图遮住他的视线,却无济于事,“这只是幻觉,你别中计。”
    松晏微微抬唇,眼前触目惊心的红让他颤着声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竭力也只能发出一些轻微的哽咽声:“沈......”
    风里似乎也染上血腥气,拂面而过时刺进眼里酸涩难忍。
    他的声音分明是那样轻,那样低,但沈万霄却似是听见一般,挣扎着抬头,隔着水镜与他相视时瞳孔骤然一缩,眼底刹那间漫上细密的血丝。
    “哥,你怎么样?”耘峥扶着他,无边的恐惧几乎将他吞没。他能察觉到沈万霄的身体渐渐变得僵硬,体温也在一点点流逝,肌肤变得格外冰凉。
    玄柳透过水镜径直望向松晏,即便有所掩饰,眼底的憎恶依旧争先恐后地爬出眼眶。他朝着水镜走了几步,面容平静,话里却夹杂恨意:“涟绛,你可真是好本事。”
    “涟绛”二字一出,诸神霍然变了脸色,惊恐、厌恶、鄙夷......各种情绪透过他们的双眼,刺破水镜扎在松晏身上。
    “他竟然没死!”
    “难怪殿下宁受这极刑也不肯认错......也是,这世上有这般能耐的恐怕也只有他这魔头了。”
    “近来魔骨异动,想必也是他搞的鬼。”
    ......
    不堪入耳的污蔑与自以为是的责骂铺天盖地而来,松晏却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沈万霄,他耳边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清。
    风晚忍无可忍,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你们这帮杂碎!是非黑白颠倒不分,本事没多少,嚼舌根倒是厉害,就不怕遭天谴吗!?”
    “风晚?”不知是谁先认出了他,当即嘲讽出声,“我还道是谁,原来是被逐出师门还恬不知耻夺走师尊神位的四季神啊!”
    紧跟着便有人附和起来:“要我说,有他这样的逆徒,花迟被除神位,封印在暗无天日的寒潭底下那也是他罪有应得。”
    “住口!”风晚怒不可遏,周遭的树木花草刹那间枯萎凋零,连同九霄潭飞流而下的瀑布都冻结成冰,悬在山崖上好比一条半透明的薄纱,纱上珠串交错。
    他捏诀聚水成冰,数万万冰凌凭空而生,直对向水镜。弓拔弩张间,松晏先行按住他捏诀的手。
    风晚双目被刺激得发红,被松晏摁住的手紧握成拳, 不可遏制地发抖:“拦我作甚!?”
    “若是此时与他们动手,不止是你,沈万霄与花迟也会没命。”松晏稍稍冷静下来,但心绪终归是乱麻麻一团,恨意裹挟着无助在体内疯狂生长,疼痛哀恸蛮横无理地在五脏六腑里冲撞,令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尤其是亲眼看到沈万霄被伤至奄奄一息,而他却束手无策时。
    风晚咬紧牙齿,牙根都被压迫得发酸。若目光能化实质,早已在那些高高在上的神身上扎出千千万万个窟窿。
    “你想如何?”松晏抬眸,冷冷注视着玄柳。
    后者在他冰冷的目光里不屑地发笑,末了偏头扫视一眼沈万霄,道:“若非吾儿数次以命相护,你早就该魂飞魄散。涟绛,”他转过身来,眼里杀意四起,“你本就是死人, 苟且偷生这么多年也该知足了。”
    他话里有话,松晏了然于心,知他是想要自己的命。
    风晚嘴角一扯,嘲讽出声:“老东西,你这是青天白日的没睡醒么,怎么,你难道不知道你儿子与他的命系在一处?呵,想要他死,你不如先问问自己舍不舍得丢弃观御这把剑。”
    他几乎一语道出了九重天众神所避讳着的东西,顿时惹得诸神大怒,一个两个纷纷指着他的鼻子大骂出声,再顾不上礼仪举止:“胡说八道!”
    “我有没有胡说八道你们最清楚不过,”风晚毫不示弱,“你们口口声声为了三界,一次又一次地将观御推到风口浪尖,利用他、控制他,玄柳,你根本就不配为人父!”
    “孽障!胆敢口出狂言!”
    兴许是被揭开了冠冕堂皇的遮羞布,众神恼怒不已,纷纷捏诀朝向风晚。
    玄柳却不显怒意,反而是抬手平息众怒,只道:“他不仅是孤的儿子,更是三界的太子。风晚,那是他该背负的责任,不是孤强加在他身上的枷锁。”
    松晏眉头紧蹙,身为狐妖,他从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天神,然而即便如此,在听见玄柳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些话时依旧觉得周身发冷。
    父亲与儿子之间,本该是血浓于水。然,一个“天帝”的名号竟轻易将这亲情斩成两段,三界、苍生,他们需要的只不过是太子观御,而非沈万霄。
    耘峥亦是周身一震,震惊于玄柳竟说出这般无情的话。
    “陛下所言极是。”
    在众神的应和声与称赞声里,时颂与清行默不作声。
    玄柳从沈万霄身上缓缓收回视线,转而看向松晏时眼底更添几分薄凉讥诮:“他在你身上种下了阴阳引,涟绛,只要你扯断阴阳引,孤便既往不咎,饶他不死。”
    阴阳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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