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跑热了,脸颊脸颊透着些红意。他往后微微仰头,避开观御的手,自己胡乱扒拉下头发,气息不稳:“你这太子当的也太憋屈了些,明明就不喜欢,还要站那儿听着。”
    观御没接话,沉默着收回手,将一方帕子递给他。
    他身不由己的事太多。比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滔天权势,“太子”二字更像是枷锁镣铐,将他困在不见天日的屋子里,哪怕他撞得头破血流,也不会有人看到,更不会有人来救他。
    儿时他不知“太子”意味着什么。授神之日众神叩拜,凰鸟讼贺,他垂眸看着阶下乌泱泱一片俯首的神,只感到无尽的恐慌,怕不称职,更怕辜负。
    众神散去后,玄柳带他去了神狱,让他看那些受罚的神,看苦苦挣扎却不得解脱的神。
    他们中有一位,四肢尽断。他匍匐在地上,用一双浑浊苍老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观御,声音嘲哳:“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你与我一样,你不是神......你心有碍、有障...你身边有一个人...你会、不!他...是他,他会......他会死,他的骨头、骨头沉进海里...他看着你!他看着你,眼睛里都是泪......血、血...到处都是血——”
    嘶哑难听的声音戛然而止,苍老的神直勾勾盯着观御,血从他身下渗出。
    玄柳低头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只阴沟里的蛆虫:“把他带下去,打入畜生道。”
    “是。”
    两个侍卫架起死去的天神,拖着他从观御面前走过。
    他突然伸手抓住观御的脚踝,将死时双眼向外鼓起,眼白被红血丝蚕食。他瞪着观御,颤抖着嘴唇竭力吐出两个字:“......尾、巴...”
    话音落下,抓着他脚踝的手也落下,在月白衣角上留下血淋淋的手印。
    “小御,不必害怕。”玄柳慈爱地按按他的肩,“他只是疯了而已,说的话当不得真。”
    那日玄柳走后,他只身一人站在神狱里,在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中垂眸静静看着衣角的血手印。直到月上柳梢,他才慢慢地朝着长生殿走。
    走到殿前,他终于瞧见蜷在门槛边上打盹的毛团子。
    月行掌着灯,见他回来连忙迎上前:“殿下,小公子不吃不喝地等了您一整日,您总算是......”
    观御弯腰将熟睡的狐狸抱起来,月行识趣地住口,提着灯为他引路。
    灯光照在衣角上,那个惨红的手掌印格外晃眼,月行心下一惊,不禁担心地看向观御。但观御面无表情, 唯独脚步比平常慢了许多。
    长生殿的门在身后缓缓合上,自此九重天上再无人在长生殿以外的地方见过涟绛。
    “诶,你想怎么谢我?”涟绛抬起胳膊肘撞回他的神,“我可不要口头的感谢。”
    观御垂眸:“想要什么?”
    涟绛想了想,最后用手背轻轻碰了下他的手背,笑道:“我要你开心一点。”
    微风掠过树梢,摘下满枝桠的桃花送到两人发上、肩上,最后飘啊飘啊,落进池水里,荡起一圈又一圈难平的波纹。
    在心跳的间隙里,他听见涟绛补充道:“如果其他事很难让你开心,那你就当是为了我。”
    第101章 地牢
    观御望着他,垂在身侧的双手隐约有些抬起的趋势,但他最终还是未做出多余的举动,只是微微偏头移开视线,道:“鹊宫应当开宴了,走吧。”
    “哦。”涟绛颔首,继而想起他还没答应自己,正欲开口发问,观御忽然揽了下他的肩,只短短一瞬,旋即便飞快抽离,连带着脚下的步子也加快许多。
    他微怔片刻,傻笑一声后快步追上前,伸手便抱住观御胳膊:“你刚才是不是想抱我?”
    观御睨他一眼,没出声,仿佛是默认。
    “我突然觉得,”涟绛笑着看他,目光扫到他乌发之下耳尖上那一点微红时起了坏心,拽着他让他停步,随后踮脚凑到他耳边,故意压低声道,“你有时候……很可爱。”
    话音未落,路边林子里忽然传出些奇怪的声音。涟绛顿然驻足,两指抵在观御腰间将他推朝前面,悄声说:“你去看看。”
    观御回头看他一眼,拍开他的手抬脚往林间走。
    长靴尚未踩进林地,一道人影忽然从林间飞快蹿出,银晃晃的短匕径直朝着观御胸口划去。
    观御侧身险避开刀尖,紧接着反手用剑鞘打在举刀刺来的人背上,抬脚踢上她的手腕,而后膝盖朝前用力一压便轻易将她擒住。
    “放开我!”
    观御将人制服,涟绛这才慢悠悠地上前,弯腰打量着被摁在地上反抗不能的人。
    她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蓬头垢面,脸上淤泥糊成一团,乱糟糟的头发上干草横插,完全看不清相貌,邋遢的像是路边端着碗要饭的小乞丐。
    涟绛思索片刻,伸手捡起一旁被踢落的匕首,吹干净上面的灰,随后道:“把她放了吧,方才我见她抓着匕首乱挥舞,也不像是会武功的样子。”
    观御不疑有他,松开手抹平打斗时弄乱的衣裳。
    那人从地上爬起来,揉着被扭得酸疼的臂膀直瞪着涟绛,故意粗着嗓子道:“把匕首还给我,不然我要你好看!”
    涟绛挑眉一笑:“这匕首不是你的吧?”
    “还给我!”她瞪圆眼睛,直扑上去想将匕首抢回来。
    涟绛不躲不避地笑看着她,最后被观御拽到身边。
    她扑了个空,陡然更加生气,尖叫道:“把它还给我!”
    眼看着她还要再扑上来抢,观御横剑挡住她,捏诀正欲将她定住,涟绛先一步抓住他的手:“等等。”
    与此同时,不远处有人吵嚷着跑来,脚步声、马蹄声与叫喊声混在一处,格外嘈杂:“她在那儿!快抓住她!快!”
    那人也听到动静,眼神刹那间变得恐慌不已,受惊的野兔一般飞快闪身跑进林间。
    涟绛松开手,若有所思地颔首,在那群人急匆匆追来前将匕首藏进了袖子,抬头朝观御道:“待会儿他们要是问,我们就说什么也没看见。”
    闻言,观御半低下头,手背上温热的触感尤在,便鬼使神差地点头应下,随后捏诀将承妄剑收起。
    那群人很快便至眼前,为首的是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赤裸的上身毛发旺盛,肌肉健壮,左肩上纹着一匹黑狼,咆哮向月。
    他扛着斧头翻身下马,环视一周没瞧见要找的人,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便落在涟绛与观御身上,眼底满是不屑,甚至连称呼也无,无礼问道:“刚刚那小娘们儿跑哪儿去了?”
    涟绛装不知情,左看右看神情纳闷:“方才这儿除了你我,还有其他人吗?”
    观御应和他:“没有。”
    客奴尔狐疑地打量两人,心说平日里这路便僻静无人,更何况今日前来赴宴的宾客大多走的是长阶上鹊宫,是以狼君昨日便下令将这些小道封住,他们出现在此处绝非巧合,于是问道:“你们是谁?”
    涟绛偷瞄观御,清清嗓子道:“在下乌有山赵月,这位是我的胞弟赵行,敢问阁下是?”
    “赵行”扫他一眼,眼神沉的像是要吃人。
    他只好贴过去,齿缝里含糊不清地挤出气音:“他要是知道你我身份,怕是不肯说实话。”
    “爷,刚才小的明明瞧见她就是在这儿!”客奴尔身旁尖嘴猴腮的人紧盯着涟绛,并不相信他口中所言,“就算她不在这儿,这两人在此处鬼鬼祟祟的,万一……爷不如先将他们押回去,也免得节外生枝。”
    客奴尔听他这么一说,当即便挥下巨斧,瞪着两人喝道:“来人!把他们都绑起来,千万别坏了君上的大事!”
    他手底下的人听命取过绳子朝两人走去,涟绛稍微挣扎反抗,偷偷藏起眼里的笑意,一面喊冤一面求饶,装模作样地让他们将麻绳捆上手腕。
    折腾一阵子以后,他抽空回头,看见观御不动,便朝他挤挤眼睛。
    观御颇有些无奈,权衡之下终是顺了他的心意,格外散漫格外不上心地抵抗一下,任由客奴尔手下将自己绑住。
    熟料客奴尔忽然道:“等等!”
    涟绛抬头,只见客奴尔大步流星地走向观御,跟堵墙似的拦到他身前,粗声道:“我怎么觉得,我好像见过你?”
    涟绛忍笑,狼族向来崇尚武力,一直都是以强者为尊,而观御自降世起便是天定的武神,是以狼王敬他,甚至连宫里挂着的画像全都是他。
    只可惜狼族的画师画工不精,画不出神韵,加之狼族善以强壮为好,于是观御好端端一副霁月清风的皮相,在画师笔下愣是成了肥头大耳的壮汉。
    也难为他竟还觉得有几分眼熟。
    那边两三匹小狼嗷嗷叫唤着跑来,说是喜宴将开,君上叫人回去。客奴尔只好暂时压下心头的疑虑,挥手命人押着两人往鹊宫走。
    系在手上的绳子有一指粗细,一头绑在涟绛手上,另一头绑在观御手上。
    绳上的麻刺扎着皮肤隐隐刺疼,涟绛被人推搡着往前走,尤自分神回头去看观御,却不想观御也在看他。
    他心里微乱,仓促转头避开观御目光,理理思绪问一旁押送他的人道:“大哥,我与弟弟只是替家里人前来贺喜的,真没看见你们说的那人,不如您行行好,放了我们吧!”
    那人半点不留情,扳着一张脸推得他踉跄几步:“少废话,快走!”
    涟绛不死心,拐弯抹角地又问了几次,才终于得知一星半点。
    刚才那人名唤无烟子,三年前观音将她送到羽族,由羽族代为管教。观音只说她是罪奴,并未说犯的何罪,羽皇便将她关进地牢严加看守。
    “既然严加看管,那她怎么还会偷跑出来?”涟绛纳闷地问。
    那人不愿意再多说,恶狠狠剜了他一眼,伸脚往他膝弯上踹去:“不该问的别问!”
    他本能地想躲,但电光火石间转念又想,先前他们说坏狼君的事,又是何事?
    思及此,他便硬生生抗下这一脚。
    观御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眸色黯淡不少。
    不出多时,一行人便至鹊宫后院。
    涟绛抬头好奇地扫视鹊宫,只见它黄绿相间,宫墙上绿油油的草木一丛丛一簇簇堆在一处,上头站着几只吃的圆滚滚胖乎乎的小鸟。
    他早先听说鹊宫是三界中生灵最多的宫殿,里头不止有羽族,也有神族,以及其他妖族,或是一些胆大的有缘人,但今日前来却只瞧见羽族与狼族,不由生疑。
    客奴尔命人将他们二人带去地牢等候发落,涟绛思索片刻,虽说叫观御与自己一道去牢中不太妥当,但他心想无烟子是从地牢里逃出来的,里头兴许会有什么线索,是以最终决定顺从客奴尔的意愿。
    待到地牢,押送他们的人将牢门挂上锁警告几句后急匆匆离开,涟绛才挣开缚手的麻绳,快步到观御身边帮他解开绳子,抱怨道:“这些人下手还真狠,我们都那么配合了,他还绑的这么紧,手都被磨红了。”
    观御撩开他的衣袖, 看清手腕上的红痕时眉头微蹙。
    涟绛皮肤白,尤其显得绳子留下的痕迹明显。
    “刚才他们说无烟子关在地牢最深处,趁还没开宴,我们去看......”涟绛话音一顿,小腿被握住时身子微颤,忙问,“你做什么?”
    观御蹲在他身前,闻言只是抬眸看他一眼,随后手掌摁上他的膝弯。
    “嘶——”涟绛倒吸一口凉气,弯腰推他,想将脚从他手里抽出来,“你别碰我,疼死了!”
    观御收回手,缓缓起身,心知这小狐狸又在装疼。
    方才那人踢得虽重,但涟绛也不是任人宰割的性子。早在脚尖碰到膝弯前他便先弯下腿,伤得并不算重。
    小把戏被轻易看穿,涟绛轻哼一声,道声“无趣”后捏诀划开铁锁,推开牢门先一步出去。
    地牢里光线昏暗不清,死气沉沉,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铁锈味与腥臊味,偶尔有几只肥硕的老鼠沿着墙根飞快跑过,踩下一串凌乱的脚印。
    涟绛盯着老鼠跑过的地方,手不安分地扯住观御衣角:“你看这地上的灰,若是有人的话应该不会积起那么厚。”
    观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而后又环视四周,只见牢房与牢房相隔甚远,其间厚重的墙壁上蛛网密布,毒蜘蛛悬在蛛丝上静止不动,这地牢里竟是连一丝风也无。
    “此处有古怪。”
    “我知道有古怪,”涟绛斜眼睨他,“观音从来不会插手三界的事,她瞒着众神将无烟子送到此处本就奇怪......诶,你说那无烟子到底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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