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笑似的誓言尤在耳畔。
    他看着她,从垂髫小儿变成活泼少女,最后成了沉静而温婉的女子。接着是战乱,雪樱从父亲的尸身上摸索到染血的长剑,翻身上马,成为令帝国闻风丧胆的战将。
    历史的车轮滚滚,在不可抵挡的命运面前,一切都是蚍蜉撼树的徒劳。
    他死在雪樱死的那天。她一定是在怪他,才会在死后见自己一面也不肯。
    乔胭一直想着怎么帮雾楼找到他妻子的事,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然而却没做什么美梦。
    嘶嘶,嘶嘶。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蛇的倾吐星子,阴暗、险恶而密集的蛇鸣回响在耳畔。
    窥探他人的回忆不太好,可这不是乔胭能左右的,像现在,她又来到了不知谁的梦境里。
    一座暗无天日的高塔,池子里装满的黑色不是水,是一条条扭曲纠缠的蛇。密密麻麻,铺满了整个池底。池子的边缘,有不少小蛇往上爬,还没爬出栏杆,就触碰到了结界,被灵气弹回池底。
    一个看不清脸的老人牵着孩子站在池边。
    她不认得老人,但一看就认出了谢隐泽,脸蛋微圆,肉乎,瓷白如雪,眉眼黑得像寒潭,那股冷冰冰谁也瞧不起的劲儿,一看就是他。
    老人问:“泽儿,你是勇敢的好孩子吗?”
    孩童没有回答,纤细的眼睫垂落,罩住了漆黑的瞳仁,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浓密的阴影。
    老人是很高大的,哪怕已经老了,依旧可见年轻时的颀长强壮。
    他半蹲下来,扶住孩子的肩膀:“爷爷也不想这样做,但你父亲是魔族,你住在梵天宗,会令长老们不安的。蛇池不会伤害你,只会压抑你血脉中属于魔的那半偏执和戾气,你看,是不是每次从蛇池出来,心中的躁动都会平复很多?”
    眼睑下那方浓密的阴影轻轻颤了颤。
    “可是,蛇咬,好疼……”
    老人安抚地拍打着他的后背,慈爱、怜悯又和蔼:“你想让爷爷失望吗?”
    幼小的脊背轻轻颤抖着,到了某刻,毫无预兆地停止下来。他抬起面无表情的脸,走进蛇池。
    蛇池像起了波澜的池水,一条又一条的黑蛇争先恐后缠上他的足踝,接着是小腿、腰部、胸膛。他张开手,向后倒下,蛇池像看见可口的饵料,争先恐后地缠绕着狂欢。
    这些蛇从小被他的血肉被饲养到如今,除此之外,什么别的也不吃。
    獠牙啃噬血肉的触感似乎也通过梦境传了过来,睡梦中,乔胭蜷缩起来,像一个蜷缩在母体里的婴儿,额头都是冷汗。
    从黑暗中走来,满头雪白长发的青年正是流泉君。
    老人未回头:“泽儿如今修为到了何境?”
    “师尊,他马上就能突破金丹了。”流泉君恭敬拱手,见老人无有反应,顿了顿,再度补充道,“天下仙宗天才无数,阿泽是头一个在这个年纪冲击金丹的。宗内支持他的九重天上人士多了不少。”
    老人:“他人如何想我不关心,我关心还有多久,他才能拿起那把剑?”
    流泉君:“快了。”
    “哼……快了。上一次你也是这么敷衍我。”
    两人的身影在黑暗中隐没。蛇池重归寂静,只能在蛇群游过的间隙里,看见一点苍白到极致的稚嫩指尖。
    天光中,乔胭惊悸而醒。
    一睁眼,就对上了一张放大的脸,把双方都吓了一跳。
    乔胭尖叫:“谢隐泽,你有病啊你来我床头吓我!”
    谢隐泽一把抓住她丢过来的枕头,脸泛黑气:“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乔胭,我发现你这人心态特别值得学习,死到临头还睡睡睡。”
    “这不还没鸡打鸣吗!”
    “呵呵,还不是因为会打鸣的前几天都被你炖了。”
    乔胭没话说了,拍着心口顺气。谢隐泽观她脸色,差劲到了极点,顿了顿开口:“做噩梦了?”
    这不摆着一眼能看出来的事实吗?乔胭翻了翻眼睛:“没呢,美梦。”分明两人都中毒了,可谢隐泽神清气爽,看上去一点也不受困扰。
    他毫不客气地点评:“练好幽霜引就没事了,你这是学艺不精的后果——你做什么噩梦了?”
    乔胭反问:“你做什么噩梦了?”
    他轻抿薄唇。乔胭嗤道:“你都不告诉我,我为什么告诉你。我要换衣服了。”
    言下之意,请你出去。
    谢隐泽不仅没走,拖了把椅子就在床前坐下了,一条腿翘起搭在另一条长腿上:“你换吧。换的时候我跟你讲点我今早的发现,今天我起得很早,去门外转了一圈。”
    乔胭:“……”他根本没把她当女人吧。
    她听了一会儿:“打住,你说的门外是山门外?密码你问出来了,还是魔族已经撤了?”
    “哦,那个密码是雾楼忘记了,他根本没设密码。”谢隐泽抱着手臂耸了耸肩,“我看魔族还在睡,就溜出去逛了圈。你猜我发现什么了?”
    乔胭惊出一身冷汗,快被这人的胆子吓死了,出一点差池他就得折在赤渊手里,说来却轻飘飘的好似只是出门遛了个弯。
    乔胭不回答,他站起来踢开椅子,两步跨至她床边,一手曲臂压在床上,双目灼灼道:“整个漱冰境内,都没有超过一百岁的魂体。雪樱的魂魄要么不在境内,要么早就魂飞魄散了。”
    乔胭的裙子被他压在了手臂下,乔胭只好道:“做的不错。”
    “你说,如果我现在跑去告诉他,他妻子早就死了。雾楼会有什么反应?”
    “应该没什么反应。但考虑到我们已经问他要到了解毒办法,食言的话,顶多也就是把我煲成鱼汤,再把你打死丢给魔族吧。”
    “要打便打,正好我伤势恢复,要试试身手——你脱我衣服干什么!!”他的尾音被惊去了九霄云外。
    第47章 蛟扇折玉
    乔胭:“我早就说, 我要换衣服。”
    谢隐泽倏地站了起来,像只炸了毛的猫,急匆匆转身, 头发都凌乱了。
    他跑了出去, 不多时又跑了回来, 背对着乔胭砰地关上了门。
    换了身衣服,可出汗太多,身上还是黏答答的,湿腻得厉害。乔胭打着哈欠煮早饭, 同时把谢隐泽的药煎了。
    这药草苦得要命, 单只从药罐子里飘出来的苦味儿,已经苦得乔胭五官都皱在了一起,真不知道谢隐泽每天是怎么把这东西面不改色喝下去的。
    雾楼跟幽魂似的荡进了厨房。
    “有没有吃的?要生的, 不要煮熟的, 在你手上任何煮熟的东西都会变成很可怕的味道。”
    乔胭刚从地上捡起来的白萝卜丢给他了。他用袖子擦了擦,蹲在墙角咔嚓咔嚓地啃起来,整个厨房里除了煎药沸腾的咕嘟声, 只剩下他咔嚓嚓啃萝卜的声音。
    乔胭往灶肚里添了把柴,无聊地问道:“雾楼, 你当年是怎么死的啊?”
    是什么样的东西,能杀死一个寿载万古的强大神灵?
    啃萝卜的声音停止了。他思索片刻,依旧是一脸茫然:“我忘记了。”
    就知道他这记性, 不能多指望。
    她又换了问题:“你说,返魂香的毒, 能让人梦见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吗?”
    他咔嚓啃完萝卜, 这次点点头,给出肯定的回答:“如果离得太近了, 气息互相纠缠,毒素互相影响,就会。”
    乔胭下意识摸了唇瓣。唇上的伤口已经结痂,脱痂的时候,留下了一个很浅的白痕,淡得近乎和唇色融为一体。
    都因为小boss是个笨蛋,所以连那样敷衍的糊弄都信了。
    她捞出残渣,把黑色的药汁倒进碗里。今日特地把药熬得好浓好浓,饭后就端到了谢隐泽面前。
    他毫无防备地喝了一口,乔胭等着他喷出来的画面,但谢隐泽放下碗,只是眉头皱了皱,又把剩下的喝了。
    乔胭背着手站在他旁边:“你不觉得苦吗?”
    “但是不能不喝。”他盯着只剩下一点残渣的空药碗,似乎有些出神。唇瓣微凉,接着尝到一股甜味。
    “虽然不能不喝,但可以吃一颗蜜饯。”乔胭的狐狸眼笑得弯弯的,眼下的泪痣越发鲜媚,指尖从他的唇瓣擦过,一触即分。
    “甜吗?”她问。
    谢隐泽抬眸看向她,半晌,慢慢点了下头。
    “阿泽,你又溜出去了?”
    谢隐泽转头,看见雾楼穿着灰扑扑的袍子,站在一袭暮色下,手里掂了个长树枝,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
    “我没有。”
    雾楼斥道:“胡说,分明就有,我亲眼看见你从山门那边走回来的。”
    他浑不在意:“就算有,又如何?”
    “那就——看招!”
    树枝鞭打着夜风呼啸而来,谢隐泽随意展扇一挡。树枝撞击扇缘,竟发出金戈相击声,迸射的火星倒映在瞳仁里,在暮色中短促闪现。
    “你来真的?”他眉间凝聚着微微的恼意。
    “看招看招看招——”树枝复又袭来。
    虽然觉得雾楼莫名其妙,但千年前大能的实力让他无法轻视,眼神认真地对待起来。
    “小子,你根骨不错,悟性也佳,有没有兴趣当我的继承人?”雾楼笑眯眯道。
    “我有师门。”
    “不识好歹的小子,本尊看重你才愿意教你。你知道这千年来想拜我为师的有多少人吗?这是你求也求不来的机会。”
    树枝陡然斜转角度一挑,试图将折玉击飞,少年却手腕一转,顺势开扇,将树枝削成了两半。
    谢隐泽嗤笑一声:“这么好的机缘,还是留给别人吧。”
    雾楼低头看了看被削成两半的“武器”。
    他收了扇,转身要走,冷不丁被一记树枝抽中了背部,跟挨了一鞭子似的,疼得不轻。怒火升腾,腰间溪雪出鞘半尺:“你有完没完——”
    雾楼的树枝断了,从身后又变出根新的来:“让我猜猜,你是尊师重道不学外法,还是看不起,不想学?”
    两者原因,兼有。他冷哼一声,收剑回鞘,连着剑鞘一起出招。
    雾楼仰头而避,口中啧啧有声:“若是前者这种迂腐的原因,阿泽,我可要数落你的不是了。你的宗门如此利用你、苛待你、冷落你,你还要死心塌地,真叫人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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