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
    他一无所知。
    病房里鸦雀无声,而他,无法凭感觉获知。
    少女的沉默将少年的不安无尽扩大,那双小鹿眼中布满了浓郁得化不开的悲酸。
    他不敢回头去看,怕看到她勉强的表情,也不敢问她为什么不说话……
    他放下手肘,双臂环成圈,像只鸵鸟一样把脸埋进臂弯。
    *
    不知过了多久,轻柔的声音宛如羽毛挠林柏楠的耳蜗:“林——柏——楠——你——睡——着——了——吗?”
    一字一顿,每个音节都拉得很长。
    他心尖微颤,声音闷沉沉的:“没有。”
    下一秒,袁晴遥放大了音量:“你半天不说话,我以为你睡着了呢。你要是困了就睡一会儿,我保持安静,你想喝水跟我说,我给你倒水,你想上厕所,我出去等。”
    “哦。”在手臂圈出来的那一小片昏暗中发呆了一两分钟,他才小声问,“……你在干什么?”
    “我在捏你的小腿肚子呀。”
    “哦。”
    “嗯。”
    “……”
    “……”
    两人再一次被无声笼罩。
    只不过,这一次,袁晴遥明晓了林柏楠为什么不说话,也依稀领悟了林柏楠为什么屡次表现出很抗拒她的触碰,尤其是他的双腿和双脚。
    她用两根拇指点压他的小腿肌肉,软塌塌的,没有十几岁青年该有的硬度与弹性,名副其实的“筷子腿”,萎缩得盈盈一握。趴久了,康复训练又没跟上,他目前的脚踝有如生锈了的机器,有些难以轻巧转动。
    一方面,护士姐姐告诉她,完全性脊髓损伤患者的下肢丧失了感知力,按摩时感受不到疼痛,且多伴有骨质疏松,太大力或者强行活动关节都可能造成骨裂骨折,她害怕一不留神就伤到他;另一方面,揪心的感觉让她胸口发闷,她的男孩的身体怎么可以破败成这样……
    所以,刚才她才不说话。
    “林柏楠——”她叫着他的名字,看了眼他的后脑勺,又收回视线继续按揉,心里有很多话想对他说,真挚地问,“你介意我碰你的腿是因为你觉得我会介意你的腿吗?”
    有些拗口的一句。
    “……”
    意料之中,他闭口无言,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看这反应,大概率猜准了,她的手掌贴上他脚底的前半截,稍稍用力向上顶他下垂的脚趾,同时说道:“我以为你知道的,知道我从来没介意过你身体的任何一部分,你的腿,你的脚,我一点儿不觉得丑,也不觉得奇怪,更不可能嫌弃,它们只是和大多数人的不太一样罢了……”
    她松松一笑:“我的脚圆嘟嘟的,大脚趾肉肉丑丑的,小脚趾的指甲天生就是两瓣,你看见了不也没笑过我吗?”
    “那有什么关系……”
    “对啊,一样啊,有什么关系。”
    “……”
    他又闷不吭声了。
    她不确定他听没听进去,思忖片刻,娓娓道来:“林柏楠,我在你面前做过许多很傻很丢脸的事。小时候有一次,我不小心吞了口香糖,害怕得哇哇大哭,爸爸妈妈吓唬我说口香糖只能嚼不能吞,肠子会被黏住。你说那是骗小孩的话,可我深信不疑,觉得自己快没命了,一边哭一边生命倒计时……”
    孩童时期的画面闪现,她想起那日他的举动,柔和的笑包围唇:“最后,你主动咽下了嘴里的口香糖,张开嘴巴给我看,还对我说,现在你信了吧?我才不会陪你一起送命,所以口香糖吃进肚子里是不会没命的,你不要哭了。我将信将疑,但止住了哭泣,等到第二天我们都活得好好的,我才意识到自己被爸爸妈妈骗了,真笨真天真啊。”
    话毕,她笑自己:“那时我都八岁了,很傻吧?”
    他不客气地回答:“算你有点自知之明。”
    她换了一条腿揉捏,真心实意地吐露:“第二天你没嘲笑我,从那一次开始,我相信你不介意我的糗样,而往后的这些年都在印证我的坚信——”
    “我哭到吹鼻涕泡泡,我说要和u-know欧巴结婚,我唱歌难听得要命,我第一次来大姨妈染脏了校服,我穿着睡衣离家出走披头散发淋一身雨,我这么大了还怕黑怕鬼。我的冲动,我的狼狈,我的胆小,我的缺心眼……这些不完美,我全部展现给你看了。我不担心,不丢脸,不遮掩,因为我相信你,我相信你虽然嘴上没好话,但不是在真的笑话我,你不会嫌弃我,你能接受各种各样的我……”
    停下动作,她伸出食指俏皮地戳了一下他的侧腰:“我不介意你的一切,好的坏的我都欣然接受。这不是空口支票,林柏楠,你就不能像我相信你一样相信我吗?”
    温软细语如山泉般清甜爽口。
    甘甜过后,林柏楠却品出了苦涩的滋味。
    他没有抬起头,闷头问出了不敢触及的那个话题:“袁晴遥,你对我说的所有话,对我做的所有事,是……”
    喉咙发涩,在不言而喻的问题面前,他忍住难受:“是因为愧疚所以才想补偿我吗?”
    “……”袁晴遥顿感诧然,林柏楠怎就问起了这个?
    “愧疚”与“补偿”这两个耳熟的词语,让她猜到了大半:“你……生日那天听到我这么说了?”
    他默默地捣了捣脑袋。
    “难怪你这么问我……”袁晴遥思考着,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韵来建议她不要开启这个话题的,虽然她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不理解为什么不能,但还是照办了。
    可既然林柏楠问起了,那就实话实说:“我是很愧疚。你出事那天是我敲开了你家的门,是我费尽口舌非要拉你出来玩的,关键是……关键是……我仅仅只为了讨宝儿姐姐欢心,因为宝儿姐姐要送我芭比娃娃……我好不懂事,竟然为了那一点点蝇头小利而害了你……”
    叹了口气,袁晴遥垂眸凝望林柏楠死气沉沉的双腿。
    时间无法倒回,选择也是。
    如果那天,林平尧没有好言相劝,袁晴遥没有坚持己见,孩子们没有无知起哄,林柏楠没有争强好胜,壮壮没有恼羞成怒,再或者,蒋玲从最开始就答应给林柏楠买一辆自行车……
    悲剧也许不会发生。
    明明有那么多契机可以改变结果,但命运就像一块钟表,精密运作,环环相扣,冰冷地推进厄运。
    她只是“因”中的一环,但也是造成“果”的一环……
    怎么可能不内疚?
    “林柏楠,我越长大越后悔那天对你的纠缠,尤其是在来b市的飞机上,我听林叔叔说了,你小时候其实对医学颇有兴趣,是受伤让你变得排斥医院、排斥学医,我……我……”她痛苦地攥紧眉头,“……更懊悔了。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你的人生肯定开了挂,读国际学校,假期随着蒋阿姨去国外的名校游学,说不定你大学就在国外读了,学临床医学,学成归来后成为一名比林叔叔、林爷爷更厉害的医生。你就不会和蒋阿姨在选专业上产生分歧,也不会经历那些糟心事……”
    “我不想过那样的生活。”林柏楠打断了袁晴遥的话,语气很轻但却坚定,“我对我现在的生活还算满意,我失去了一些但同时收获了弥足珍贵的,已经够了。这是实话,不是逞强,所以你不要对我愧疚。”
    “……真的?”
    “我听起来像在骗人?”
    “不太像。”
    “没骗你,我真的这么想。”林柏楠显露出了坦率的一面,但转而又话里有话,“袁晴遥,你可真够意思。小时候先是为了当个听老师家长话的乖孩子而格外照顾我,又为了几颗巧克力违心地和我玩、跟我交朋友。长大了,莫名其妙知道愧疚了,说什么想通过对我好来弥补我这样欠揍的话,你脑子里没有灰质白质塞得全是石头……”
    深不见底的委屈漫上来,话的后半段,逐渐变成了宣泄。
    因为林柏楠知道,愧疚,是一种很可怕的情绪,它能操控一个人做出偏离本意的决定……
    他不愿她被“愧疚”裹挟,被迫自愿地对他笑、对他好、做他名义上最好的朋友。
    更万箭穿心的是,她的靠近、善意与包容,似乎总要依托某种企图才得以建立——
    想得到老师和家长的表扬也好,想满足口腹之欲也罢,想抵消负罪感也好,出于善良而关心他也罢,就不能单纯地因为他是他而发自内心地亲近他吗?他对她难道……
    真的一点吸引力都没有?
    *
    在他即将沉溺在自我怀疑之际,后方响起了嘎吱声,医用床微微摇晃几下,匆忙的脚步声还带来一阵风,而后,一只小手覆盖在了他的后脑勺——
    “哇——”袁晴遥蹲在床边,歪着脖子瞅林柏楠埋进手臂的脸,怎么瞅也瞅不见,她揉他短擦擦的头发,轻声问道,“你好久没凶过我了,生气啦?”
    答应她少发脾气的,他的确做到了。
    他正生着闷气,动了动脑袋不想让她碰。
    她学他弹了他的后脑勺一下,拿开手,说道:“有没有老师家长的表扬,有没有巧克力吃,我根本不在乎。但我承认,我对你的所作所为有几分愧疚和补偿在里面,可是,我对你好,更多是因为你对我很好,特别好,而且你很好,林柏楠你最好了,你值得我对你好,而且……”
    她卖关子,按下不表。
    果不其然,那张白净清秀的脸从臂弯中探出一半,忿忿地问:“而且什么?”
    “而且……”袁晴遥抿了抿嘴唇,小声补上,“我喜欢你呀,你不知道吗?”
    “知道,你说了几十遍了。”林柏楠又把脸藏了起来,把袁晴遥的话视若儿戏,可心脏不可遏制地敲锣打鼓放鞭炮……
    他真没出息,假告白听了这么多遍了,还是会像第一次听到那样怦然心动。
    而袁晴遥傻呆呆地眨巴眼睛,“狼来了”这个寓言故事忽地撞进她的大脑……
    虽然不太准确,但果真——
    假话说多了真话便不会被当真!
    可是苍天为证,她之前说的也不是假话啊!
    “……”
    “……”
    房间又一次静得掉根针都听得清。
    少时,林柏楠稍稍转头,只露出一只眼睛定定地盯着袁晴遥,打破缄默:“你没有害我。关于那场意外,你只需要记得是你制止了别的小孩碰我,我才没有命丧当场,是你及时跑去找大人求救,我才活了下来,是你救了我,所以……”
    那只小鹿眼中暗含着从未见过的情愫,还是头一次,他被一句话伤得甚至心生怨恨,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不许愧疚,不许补偿我,袁晴遥,你不许这样对我。”
    我那么喜欢你,你不许这样对我。
    当然,以上这句林柏楠仅说给自己听。
    袁晴遥若有所思,她深知林柏楠对绝大多数事物都采取着不咸不淡的态度,极少有什么能让他真正走心,然而,此时此刻,一望而知——
    他在意得要命!
    在意得令她倍感诧异!
    她突然产生一个想法,拧着眉毛问:“林柏楠,你悄咪咪地玩失踪,不会就因为我说了我很愧疚想补偿你吧?”
    “是,但不全是。”好讨厌的两个词,她居然又说了一遍,他幽怨地瞪她,“袁晴遥,这些年,如果你留在我身边是因为愧疚和补偿心理的驱使……从前的我既往不咎,但以后要再有……我绝不原谅你,你死定了!”
    望着那张气得牙痒痒的脸,她哭笑不得:“我们说好不讲那个字的,禁忌词汇……”
    他破天荒地耍赖:“我就说!你死——定了!”
    此刻笑出来实在不合时宜,她憋住笑,尽量严肃地回应:“既然你不怪我,既然你对如今的生活也没有遗憾和不满,那我没必要再愧疚了。对你好、亲近你,跟补偿没有一丁点关系了,纯粹是我想这么做而且我喜欢你。”
    她又尝试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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