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作这首词的,乃是南宋年间抗金大将岳飞,绍兴四年,岳飞上书高宗进兵北伐中原,收复襄阳六州,正欲继续北进之时,接到班师圣旨。无奈岳飞只得回师鄂州,郁闷中登黄鶴楼北望中原写下此词,上半阙写的是北宋东京开封府当年花街柳陌、龙楼凤阙、处处笙歌的繁华气象,下半阙写的是宋室南渡后胡尘遍野、村落凋蔽、民不廖生的惨景,和恢复中原,再造太平的壮志宏图。其文意气激昂,忠肝义胆流出肺腑,虽千载之后读来,犹令人热血如沸。
    宋高宗绍兴十一年,岳飞被秦桧以“莫须有”的罪名屈杀于风波亭。忠义之士,人人悲愤。但其时秦桧党人气焰方炽,大宋军民,除痛骂昏君奸臣自坏长城外,却又有何法?
    岳飞被难,宋金和议既成,金人心腹大患已去,自是大乐,一面酌酒相庆,一面肃清内政,整军经武,以备再次南侵。而宋室君臣自谓从此天下太平,乃偏安西湖,吟诗饮酒,歌舞终日,好不逍遥快活。
    如此确是过了几年太平日子,转眼已是大金贞元四年岁末。
    这一日,大金国都城上京,却是另有一番气象。大街上张灯结彩,热闹异常,有如过节一般。
    原来今日是南宋使臣按例纳岁节之贺。此时南宋已向金称臣,每年须按时献上贡物。
    此时大金国皇帝乃是完颜亮,金皇统九年,金廷政变,完颜亮杀完颜儃自立,改元正德元年。
    金主完颜亮当廷召见宋使,宋使依例献上高宗进贡物事,金主自是大为得意,当晚赐酒乾德殿,令文武群臣作陪,当夜宾主尽欢而散。
    这大金本就处于北方苦寒之地,此时更值隆冬时节,极是寒冷。上京宫中,饮宴欢庆了一日,群臣早已散去,大宋使臣也由礼宾监送去馆驿安顿,宫中众人各自歇了。
    “梆、梆、梆”,宫内梆子打了三下,寂静之中格外清脆,已是三更时分。
    此时,皇宫西北角御书楼,一队巡逻禁军刚刚经过,宫墙边树上悄无声息飘下一条人影,甫一着地,几个起落,已到了御书楼门前,此人似乎对宫内地形极熟,轻轻一跃,已翻入御书楼前的外廊,几乎没有停,左手一撑,身子似壁虎般贴墙而起,右手轻轻一按窗格,只听得“格”的一声闷响,窗内木栓已断。顺势轻推,窗开处,一个身子已轻轻巧巧翻入阁内。
    甫一进阁,只听得外面一陈脚步声由远而近,当下伏身屏息不动。正是又一队巡逻禁军经过。待得良久,终于再无声息。当下直身借微光摸进阁中。
    此人一袭黑衣,黑巾蒙面,中等身材,两只眼睛在暗夜中闪烁不定。
    原来这阁子乃是宫中档案存放所在,历朝旧档、宫闱起居杂注、宗人世系谱册皆入于此阁。此阁前后共有七进,中以一长廊贯通其中,阁子外侧是两排短窗。虽是深夜,但窗外月色甚明,月光从窗中透入阁中,阁子中倒也不觉如何昏暗,长廊两侧皆是书架,密密排着薄册卷宗,借着微光,此人于书架上之薄册随手翻捡,似在查找什么物事,但似乎并未找到。
    一路看将进去,一直走到第七进,长廊于此已到尽头,迎面是一道小石门,仅能容一人出入,通向里面,此人微一犹豫,终于还是将石门推开一缝隙,侧身闪入。
    里面只是一个斗室,四壁全是整齐的大石砌成,并无窗户,壁上除了几个灯龛,几乎空无一物。整个屋子几乎是个大石匣一般。屋子中赫然摆了数排黑黝黝的箱子,箱上贴有字条,标有年份,半人多高,长阔皆有一人多还不止。
    此人挨个看将过去,一直到标有“皇统二年”的箱子前驻足停下。
    箱盖上装得有两颗钮子,此人左手握住一钮,微一用力,已将箱盖拎起所寸。心下不由一惊,原来这箱乃生铁铸就,入手十分沉重。但只略微停得一停,见并无机关在内,当下右手抓过另一钮,轻哼一声,已将箱盖提在一边。
    光线透过石门夹缝,正照在箱内,只见里面是一排黄封套的盒子。盒盖上依稀写得有字,只见此人从中取出两个盒子,凑光线下看得明白,一盒上书有“皇统二年仲春”,另一盒上是“皇统二年初秋”字样,当下将身上所穿夹衣脱下,将两盒密密包了,紧紧缚在背上,提上箱盖盖回原处,急急退出石门,从原路出了阁子。
    刚一出阁,只听“哧”的一声轻响,旁边有人划火点亮了一支松明。正诧异间,只听得“哧”“哧”之声不绝于耳,片刻间无数个松明火把把个御书楼照得如白昼一般。呼喝声中,数十名禁军已将这不速之客团团围住。
    火光中,只听一人哈哈大笑道:“何方贼子,竞敢私闯大内禁苑,当真胆大之极,还将我等御林禁卫放在眼中么?”两排松明分开处,闪出一人,身材甚是高大,四十来岁,酱色面皮,胡子不多,但脸上长满疙瘩,头戴皮帽,身上是皮袄皮裤,外罩黄色褂子。此人正是上京城禁军副都统麻里奇。
    麻里奇续道:“阁下何人,到此所取是何物事,还不快束手就擒,难道还要动手吗?”岂料此人并不惊慌,冷笑道:“吾乃大宋子民,尔等金狗杀我百姓,掠我财物,老子今日取回故物,却又如何”。麻里奇笑道:“此处并非内库,你说要取回财物,又能骗得谁去,还不从实说了,放下所窃物事,或可放你一条生路”。
    此人说道:“也好,那就依你......”,身子微蹲,右手向后一探,作势欲解背上包袱。乘众人一愣的功夫,背一躬,整个身躯已如大鸟般扑起,直掠过众人头顶。双足在几个侍卫头上点得几下,众人急回头时,此人已在数丈之外。众人心下都暗道:“此人好俊的轻功”。
    麻里奇怒道:“好贼子,此时还敢使诈......”,说话声中,已纵身追出。众侍卫发一声喊,紧随跟出。
    这宫中到处是假山树木,道路极为繁杂,三转二转,已追到宫墙边,此人更不停步,双足在地下一点,已纵身上了高墙。一招“巧燕翻空”,身子如一片树叶般飘出墙外。麻里奇此时也已追到墙边,不及细想,也纵身而上,但后面跟来的众侍卫中,轻功好的却没有几人,只有五六人也跟着越墙而出。到得墙外,那里这有人影,不远处只见两骑绝尘而去。
    麻里奇心下既惊且怒,大骂:“料不得这贼人竟还有同党”。一面命人备下快马,速速追拿。一面派人飞报禁军都统、四门提督多扎哈。其余侍卫诸人,分头从各门抢出。
    禁军都统、四门提督多扎哈得报大怒,忙令手下亲兵骑了快马,分头通知四门。不要走了贼人。
    原来这上京城建成之时方圆不过一里,大宋靖康年间,金人南侵,除掠得无数金银器物外,也掳来大批南朝能工巧匠,于是仿大宋东京汴梁样式,加大城围,此时虽说无宋都规模,但气势甚是雄伟,并于东西南北分设四门,乃定国门、护军门、开元门、建德门。
    这建德门统领守将,乃是个百夫长,姓冯,叫冯三保,本是汉人,只因宋金和议,宋室向大金称臣后,宋人多有北迁者,这冯统领就是宋金边地之人,只因家贫无依,便到北地投军,因为人颇为机敏且能干事,数年间因积劳竟连获升擢,一直做到百夫长。统管这几十名守门军士。
    这日值夜,天气寒冷,与八个军士,在城门洞中避风处闲聊。突然只见两骑快马,风驰电掣般赶到,马上之人乃是两名大内禁军宿卫。
    人马未到,马上之人大声喊道:“快快打开城门,奉多总管急令,出城公干,耽误了事情,你们倒是小心!”。
    冯统领定睛瞧去,见此二人并不认得。这也不奇,大内侍卫人数众多,况平日无事极少在外头走动,故未曾谋面也属情理之中。冯统领赔笑道:“是,是,请两位大人出示通行符信”。当先一人更不答话,从腰间摸出一物抛与冯统领,这冯统领赶忙接住,只见这是一块二寸多长,一寸多宽的铜牌,上面用阴文刻有“内廷一等宿卫带器械石”字样,冯统领认得这正是内廷军官腰牌,当下双手递还。即令手下军士开了城门,放二人出城。
    不多时,忽又只见数骑快马,风驰电掣般赶到,马上之人又是清一色大内侍卫服色。还未到近前,前面一人喝道:“你等如何守的城门,竟放任贼人逃出城去。”
    驰得近前来,前面一人着四品侍卫官服,身材高大。冯统领于此人却是认得,正是正是上京城禁军副都统麻里奇。麻里奇也不下马,大声喝道:“冯三保,你好大胆子,擅放贼人出城,不怕掉了脑袋么?”。冯三保赔笑道:“大人切莫说笑,小的就是有一千个脑袋,也不敢放走贼人。”
    麻里奇嘿嘿冷笑:“不敢么,刚才出城的两骑贼人不是你放的么?”
    “是,可刚才也是两位并非贼人,也是内廷的爷们出城公干,说是奉了多总管之令,小的如何敢阻拦。”
    “什么?也是内廷的,哼,你倒会推托,如何见得是内廷之人?”
    “其中一位是石爷,还出示了大内腰牌。我见其事甚急,还有一位就没敢细问了。”
    麻里奇叹道:“罢了罢了,石人清啊石人清,怪不得声音原来有些耳熟,原来是你!”
    冯三保听得不明就里,楞在那里不知如何回事。
    麻里奇当即回头,用手一指身边两名侍卫,“你们两个回去多调人手,随后赶来。余下六人随我出城,追拿石人清。”
    “是”。数名侍卫一齐躬身答应。
    麻里奇不及多说,命开了城门,双腿一夹,一行六骑飞也似的奔出城去。
    麻里奇一行出得城门,门外便是极开阔平整的官道,众人所乘这些马匹乃是百里挑一的北地良驹,当下撒开四蹄疾驰,大道上的残雪被踢得四下飞溅。
    约莫追了有半盏茶的功夫,前面隐然已出现两个黑点,麻里奇及众侍卫大喜,七人不迭声连催坐骑。不多时,两黑点越来越近,终于已可看清马上乘客,正是两名侍卫服饰的人物也正不住催打跨下坐骑。可惜两人所乘之马虽也骠悍,比之大内御马,终究差了不少脚程。
    眼看双方之距已不及一箭之遥,麻里奇大叫道:“石人清,看你还往那里跑。下马就擒,免你一死,不然,我等可要放箭了!”。前面两骑并不答话,将坐下之马催得更是急了。
    麻里奇怒道:“你等自要寻死,须怪不得我。给我放箭,射杀了两贼!”。一边双腿紧夹马腹,左手后探,已将背上之弓握在手中,与此同时,右手已将数支羽箭抽在手中。当下扯弓搭箭,弦响处,一支狼牙箭往后面那人背心激射而出。
    原来金人长于马上骑射,皆是自幼熟习,所用之弓乃是铁胎硬弓,弓弦以数股北地野牛筋绞就。其弓矢劲力之强,射程之远,精度之准。皆远胜于同时诸国,金人铁骑所以能纵横天下,皆有赖于此。
    后面马上那人听得风声,已不及回头,当下背心微歪,“叮”的一声,此箭正中此人背后佩刀刀身。羽箭劲力未衰,斜飞出去,直插入路旁冻土之中,地上只剩下一个箭尾,犹在不住抖动。
    麻里奇一箭射出,余下六人之箭也已纷纷激射而出。
    前面两人听得后面嗖嗖风声,忙将背上之刀拨在手中,将来箭一一挡开。这两人身手也当真了得,挡箭之时,竟无一箭落空。麻里奇见不能伤得他们,沉声道:“射马!”。手下众人领会,当下不再射人,尽将羽箭往两骑马匹射去。两人正忙于挡箭,仓促之中。前面一骑马屁股上已吃了一箭,那马吃痛,前蹄离地,后足人立而起,马上之人一个后仰,险些跌落,急以双腿夹住马腹,麻里奇趁势纵马上前,看得真切-----马上之人正是宫中一等宿卫石人清!
    石人清眼见麻里奇堪堪追上,圈转刀身,一招横扫千军,举刀向后平平挥出。口中骂道:“麻里奇,你这金狗,看爷爷的刀!”。此招看似稳健,实则是马上功夫中极厉害的杀着,麻里奇见刀来得极快,当下一个后倒,仰面躺在马背之上,刀身贴着鼻尖急掠而过,心下暗道一声:好险。
    石人清见一击不中,收刀在手,以刀背一拍那马,马前腿刚一着地,此时益发狂奔起来。
    麻里奇大怒,叫道:“石人清,我看你今日如何脱得身去”。一提缰绳,那马如箭般窜了上去。
    石人清一回头,见同来那人马匹已被射翻,正被四五个侍卫围在正中,一柄单刀奋力招架,眼看将要不支。
    正凝神观看间,麻里奇已赶到,只听耳旁呼的一声,乃是麻里奇将右手硬弓交于左手,当头砸将下来,石人清一楞,随即明白,原来麻里奇追得仓促,未及去取兵刃。而弓箭却常挂在马鞍上,所以只带了弓箭在身。当下不及细想,单刀向上撩起。“咣”的一声,单刀弹开,弓弦也被砍断。石人清只震得两臂发麻,他知这麻里奇久经战阵,臂力极大。不敢再接招,当下将马缰往左一挚,那马腾开四蹄向斜刺里小道逸去。
    麻里奇眼见得将要得手,如何肯罢,将马一提,一路直追了下来。
    这小路本就少有人行走,杂草丛生,一直通到一片树林之中。一前一后两匹马蹄子踩在落叶之上,沙沙之声,如一阵急雨般掠过林子。
    出了林子,那马径不收蹄,向前继续冲出。北国多雪,此是地上积雪耀眼,石人清待定神看时,只叫得一声苦,前面数米之处竟是一处断崖,此时收缰已然不及,石人清连人带马一齐滚下悬崖,麻里奇在后正追赶间,突见如此变故,一颗心几要跳出胸来,也亏他多临敌机变之能,此时距崖口已不过数米,当下右手在马鞍之上一撑,双足急蹬,一个身子平空跳起,左手将弓挥出,断弦已卷在崖边老树之上。那树突然吃劲,向前一倾,树上之雪唦唦落下。如此缓得一缓,麻里奇已借树杆反弹之力凌空一翻,轻轻落来雪地之上。再看跨下那马,收足不住,往崖下直落了下去。
    此时后面各侍卫已赶了过来,众人见此突变,半晌功夫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良久,麻里奇才怅然道:“没想到石人清此贼得了如此下场,只是不知他所盗物事为何,可惜也永埋深崖之下了。”
    众侍卫禀报,已将石人清另一同党擒获,相信只要逼得此人开口,不怕获不了他们的底细。麻里奇道:“不错,马上带回宫中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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