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经过一夜的长途,只剩下百分之十的电。池钺点开蒋序的微信看了很久,直到手机电量耗尽自动关机,他始终没有发出去一句话。
    其实他可以发一句道歉,解释原因,或者这些都不用,说一句改时间了,蒋序估计都只会生几分钟气,又飞快原谅他。
    因为蒋序永远给池钺反悔和选择的权利。
    但是他没有。
    院子里的天狭小又闭塞,清晨的光线明暗交错,将池钺的人生在此刻断章,轻易终结掉他所有关于未来的设想。
    池钺在这样的光影里,第一次这么明确的感知到:自己失去蒋序了。
    和老家路途遥遥的宁城,那天蒋序在汽车站门口待了12个小时,从天亮等到天黑。最后一班绍江到宁城是下午4点,已经在3个小时前到达。
    出站口没有座椅,他站累了就坐在台阶上,旁边卖烤肠的摊位老板时不时好奇的往他这里看,还来问他是不是遇到困难了。搞得蒋序有些不好意思,买了两根烤肠当午饭。
    一直到烤肠摊都收摊了,许亭柔打电话问他去哪了,什么时候回家。蒋序回答:“马上。”
    黑暗吞没四周,他从冰冷的台阶上站起来,声音很正常,也没有哭,甚至没什么表情。挂了电话,他点开置顶的微信,平静地点了删除联系人。
    蒋序这时候才恍然,原来自己和池钺是真的分手了。
    他没想象中那么难过,只是想,还想一起去北京的。
    可惜,18岁的最后一个愿望也没能实现。
    第74章 结痂
    乔合一后悔了。
    他刚开始是因为和蒋序太久没见了所以高兴,后来又因为蒋序和池钺的相遇感到高兴,两人一段饭吃了好久,从高中聊到现在,从过去说到未来,酒很快见了底。
    全程蒋序看上去都很正常,甚至喝得比乔合一还要多,让乔合一以为对方真的是因为开心才喝了那么多酒。
    直到吃完饭出了门,蒋序没看见台阶,被绊了一个踉跄,吓得乔合一赶紧扶住对方:“我靠。”
    他仔细观察蒋序的神情,看到他澄澈如水的眼神和没什么表情的脸,有些犹豫地问:“你不会是喝醉了吧?”
    隔了数秒,蒋序摇摇头,给出反应:“没有。”
    乔合一:“……”好了,这就是喝醉了。
    差点忘了这位仁兄喝酒从来不上脸,喝多没喝多都是一个表情。说话也正常,就是跟信号不好的机器娃娃似的,隔一会儿才能给你一个反应。
    “算了,我去结账,你等会我。”乔合一不放心地叮嘱,“我打车送你回去。”
    蒋序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于接收到了乔合一的指令,出了饭店坐在路边等位区的空椅子上等对方出来。乔合一火速结完账,又到路边拦了辆出租,把乖乖坐着的蒋序拎到后座,自己上了前排,熟练报出蒋序家地址。
    这个饭店是乔合一朋友推荐的老字号馆子,在一个居民区的巷子口,一拐就是大街。这个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远处的灯火连成一片,汽车的喇叭声和电动车穿行时的鸣笛交织在一起。
    后座的窗子开着,光影和声音混在夜色里,无孔不入朝着蒋序压过来。
    蒋序歪着头靠在椅背上,透过窗子看着飞驰而过的车辆,忽明忽暗的灯光,形形色色的建筑,忽然开口问:“前面是不是到汽车站了?”
    前面的乔合一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扭头看了一眼,不确定地回答:“不是吧,汽车站在西城区。”
    旁边的出租车司机插了个嘴:“他说的是老汽车站,以前在前面那个路口左拐,往下两百米就到。”
    司机大哥估计开车的年头久了,熟门熟路又热情,边开车边和两人搭话,笑道:“宁城人?”
    蒋序没回答,乔合一替他应了一声,司机了然,笃定开口:“太久没回来了吧,老汽车站四年前拆了,搬到西城区去了,现在那儿是个幼儿园。”
    隔了很久,蒋序连上信号,“哦”了一声,又彻底安静下去。
    乔合一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喝醉了还记得这么清楚,又为什么突然问这么一句,透过后视镜去看蒋序的情况。
    他看着蒋序歪着头半天没动静,就在他以为对方睡着了的时候,蒋序突然稍微坐直了一点,在身上摸索了一会儿,最后从包里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
    旅游结束回到申城,距离春节假期结束还有一周。池芮芮不敢这么久不动笔,吃完晚饭后在书房支起画架,准备随便画一幅保持手感。这幅画的时间挺久,画到一半她的水喝完了,出了书房去厨房接水,路过客厅时听见池钺放在桌上的手机在响。
    池钺那个时候刚好进了房间,池芮芮看了一眼,手机上闪烁的名字时蒋序。
    池芮芮立刻跳起来,水杯都忘了放下,抓起手机冲到池钺卧室门口敲门:“哥!电话!”
    隔了几秒,卧室门打开了,池钺已经换了睡衣,池芮芮立刻把手机递过去。池钺接过电话,听得出蒋序在外面,有隐约的风声,还有车辆和人流嘈杂的声音,却没有人说话。
    池钺等了一会儿,怀疑对方是不小心误拨了,忍不住喊了一声他的名字,“蒋序。”
    他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温和,池芮芮原本站在旁边的,突然觉得不太合适,默默捧着杯子回了客厅。
    那头蒋序似乎凑近了手机,粗重的呼吸声大了一点,迟缓开口确认电话这头人的身份。
    “……池钺?”
    “是我。”池钺已经发觉蒋序的状态不对了,应该是喝了酒,于是问:“你在哪儿?”
    那头蒋序安静了很久,久到这个电话像是挂了线,才终于重新开始说话,反问池钺:“你在哪儿?”
    池钺如实回答:“在家。”
    那头又安静下去。
    池钺这时也不再像刚才那样提醒对方说话,也沉默着,无比耐心地等蒋序先开口。
    车窗外一声尖锐响亮的鸣笛像是一个提醒,仿佛终于惊醒了蒋序,又仿佛把他拉回了十八岁那个汽车站门口的夜里。
    他终于开口,回答池钺上一个问题。
    “我在……车站。”
    过去和未来在脑子里相互拉扯,混乱得像是外面交错的车流。蒋序说完,隔了一会儿,好像又想起自己已经不是刚毕业,今夜也不是那个站在车站门口,听着里面汽车鸣笛的晚上。
    于是他自言自语地反驳:“不对,车站没有了。”
    前面偷听的乔合一满脑袋问号,心说这是什么情侣之间的加密语言。他转过头,瞥见明明喝酒从来不会上脸得蒋序眼角晕染成一片潮红,睫毛半垂着,眼睛里被外面的流光溢彩映出明暗变换的光线。
    他觉得蒋序是不是醉得有些神志不清了,犹豫着要不要问一声,还没开口,就听见蒋序紧接着说话,迟缓但清晰。
    “绍江到宁城每天有三辆车,9点,11点,最后一辆的到达时间时间是下午4点。”
    “我去窗口问了两次会不会有加班车,他们都说没有,但我还是等了3个小时。”
    “车站门口好热,没有椅子,烤肠一点也不好吃。”
    跨过冗长的岁月,这个问题在搁浅了整整10年之后,在这个夜里,终于由10年前的蒋序和今夜的蒋序一起发问。
    他问:“你不是说来看我吗。”
    恨死你了是假的,不喜欢了是假的,只是想追债是假的,我很难追也是假的。
    他只是害怕再有一个没办法验证真假的诺言,和可能出现的,无法确定时间的再次离别。
    车站已经重建了,但那个夏天和少年依然站在原地,是他此后每个岁月一起生长,不曾结痂的伤口。
    客厅里的池芮芮等了很久,一杯水喝完,还是没有见到池钺出来。
    对于自己哥哥是怎么又和蒋序哥哥遇到的,其实池芮芮还挺好奇的。
    小的时候她只记得楼上的哥哥经常下楼来家里写作业,他很喜欢笑,会带自己出去玩。抓娃娃,看烟花,看电影,吃肯德基,反正每次去的地方总是不一样。
    有一次他们一起去看电影,池芮芮已经忘记了看的是哪一部动画片,她只记得电影的间隙,她想要和池钺说一句什么话,转头看见蒋序头埋在池钺的肩膀睡着了。
    池钺一只手微微搂着他的肩不让人掉下去。见到池芮芮看过来,池钺很平静地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池芮芮当时还小,一样依赖池钺,并不觉得两人的亲密有什么问题。等到她真正明白其中隐藏的含义,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蒋序了。
    池钺的电话好像还没有打完,池芮芮有点好奇,小心踱步往池钺房间那头去,假装不在意的朝着打电话的人一瞥。
    就这一眼,池芮芮就愣住了。
    池钺好像……哭了。
    在她的记忆里,不管是以前和爸爸动手,还是家里出事之后,或是池钺刚带着自己来到申城最困难那段时间,至少在自己面前,池钺是从来没有哭过的。
    18岁到28岁,池钺永远安静坚韧,一往无前,好像没有什么能击垮他。
    但是现在,池钺一只手拿着电话,寂静无声地站在走廊那副巨大的装饰画前,头顶的射灯灯光落到他头上,照亮他眼角隐约的,不太明显的泪痕。
    原来池钺也是可以哭的。
    池芮芮垂下眼,转身回到客厅。
    但哪怕池钺哭了,他说话的语气依旧很平静,带着温柔。他没有解释,只对着电话那头问:“你现在是一个人吗?”
    蒋序反应了一会儿,回答:“不是,乔合一在。”
    前面莫名被点名的乔合一一个激灵,立刻正襟危坐。隔了一会儿,一只手从后座伸过来,递过一只手机。
    蒋序言简意赅:“接电话。”
    乔合一:“……”
    他不知道为什么压力倍增,想问蒋序一句对方有说什么事吗,但蒋序手机都拿不稳了,要不是乔合一接得快,差点摔进车里。
    拿过电话,蒋序仰头重新倒回后座,眼睛已经闭上了,看起来马上就要睡着。
    乔合一只得冲着电话那头喊了一声:“喂,池帅——池钺,我乔合一。”
    池钺“嗯”了一声,问:“你们喝酒了?”
    乔合一紧急澄清:“喝了一点,蒋序自己要喝的,我没拦住,现在已经在送他回家的路上了。”
    池钺不和他计较这个,只是沉默了片刻,说:“蒋序家的地址麻烦你发我。”
    池芮芮在客厅坐了一会儿,背后传来脚步声。她回过头,池钺换了衣服,拎着一个小型行李箱,好像要出门的样子。
    看到沙发上的池芮芮,池钺脚步一停,开口问:“我可能要去宁城两天,你自己在家可以吗?”
    池芮芮立刻回答:“可以。”
    她回答得太快了,池钺反而顿了一下才接着说:“我给你转笔生活费,不够再和我要。自己在家要注意安全,不要随便给陌生人开门,不行的话就叫你同学一起——”
    池芮芮打断他,喊了一声“哥。”
    她看着池钺,突然眼眶一热,尽力把眼泪压下去后,池芮芮开口说:“哥,我今年就十八岁了。”
    “你十八岁的时候已经在养我了。”
    池芮芮冲着池钺笑了一下,灿烂又漂亮,她现在能够自己去陌生的城市或国家参加集训和夏令营,已经不是那个时时刻刻害怕被丢弃的小丫头。
    “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去见谁就见谁。”池芮芮望着他,轻声开口,“我们都长大了。”
    他们在一起经历了10个春来春去,住过地下室,吃过最便宜的饭菜,有过眼泪,笑声,伤口。命运好像以碾压他们为乐,但最终没能把他们置于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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