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醉了的,傅瑜心想,不然他不会随心意做出那般轻挑的事情来,更不会借酒吐露心声。
    回到安国公府的时候,管家刘荣早已歇下,守在东角门等着的是金圆。夏日庭院中凉快,他穿着单衣蹲在角门前,等傅瑜看见时已经头靠着门缝睡着了。
    他整个人安安静静的,不像白日里那般精明的模样。角门前挂着的两只灯笼,在明亮的月色下发出微弱的光芒,把金圆整个人笼罩在内,他身上白色的单衣在月色和灯笼的光照下有些发蓝。
    傅瑜伸手轻轻摇了他两下,金圆无意识的咕哝了一声,傅瑜听见他小声道:“郎君……你回来了?”
    说着,金圆睁开眼,却是猛然间顿住了,他身体僵直,一双圆圆的眼珠子险些要从眼眶中蹬出来。他突然拱手对着傅瑜行了一礼,正声道:“不知这位大侠,有何要事?这里是安国公府府邸,绝非等闲人士所能来的地方。”
    “你想什么呢?”傅瑜笑着打了一下他的额头,将脸上蒙着的黑巾扯下。
    金圆松了一口气,肩膀眼见的垮了下去,他快速开门把傅瑜推了进去,而后探出头来在外面查探。
    傅瑜道:“就我一个人。再说了,你怕什么,这里是安国公府,难不成还会有不长眼的跑到我们这里来夜探?”
    说着说着,傅瑜想起今天看见的那些暗卫,又悄无声息的闭了嘴。
    金圆哐当一声关上门,又拿上铁锁细细锁上了,这才看着傅瑜:“二郎君,您这是什么打扮?”
    傅瑜有些慵懒的把双臂枕在脑后,他大步地向前走,没有理会他,末了,直至转过角门,才突然回头看着愣在远处的金圆,“你发什么愣呢?你家郎君没做什么伤天害理或是违法乱纪的事情!”
    金圆忙跟了过来,傅瑜又问他:“阿爷睡了吗?”
    金圆道:“和往常一样,早早地就歇着了。”说罢,又提了一句,“郎君,不是我多嘴,我和您十几年的情分了,我也觉得您不该整日里晚归,更不该熬夜,您要是像国公爷一样早睡早起,说不得到了花甲之年也能身体健朗的跟头牛似的。”
    “你说谁身体健朗的跟头牛似的呢?”傅瑜随口问。
    “当然是国公……郎君,您的重点不应该是在不要晚归熬夜上面吗?”金圆苦恼道。
    傅瑜又问:“大哥睡了没?”
    金圆闷声道:“这我可不知道,西苑的事情怎么好告诉我一个东苑的管事。”
    “这倒有理,”傅瑜摸了摸又冒出些许青茬的下巴,道,“今日太晚了,明日再去叨扰大哥也行。”
    忙完一切躺到塌上时,已是三更天,窗外圆月西下,如圆盘一般挂在树梢头,显出几分冷色来,有冷风从窗外吹到塌上,让手枕在脑后盯着屋顶发呆的傅瑜渐觉有些凉意。
    他心乱如麻,一时为这件案子,又为朱然刻意让他看见的那些武艺高强的黑衣卫,更为傅骁和傅瑾。作为这府上还算得上的唯一的一个青壮年,早在傅瑜决心出仕的时候,他就知晓自己有着护卫傅家所有人的责任,毕竟傅家现在上下五口人,除了他自己,便是老的老,残的残,内宅妇人的内宅妇人,小孩的小孩,若是放到现代说不得还能评定一个五保家庭。
    身为安国公世子,下一任傅家的家主,傅瑜觉得自己所知晓的关于世家大族和朝堂的秘密也不算少了,可今日见了那些听任朱然调遣的黑衣卫,他才觉得自己天真的可笑。在这个世界,朝廷无疑是个庞然大物,而一个拥有十个属国、外有强敌倭寇的庞然大物,又怎么会没有直属于掌权者的情报组织。
    思及此,傅瑜突然有些理解阿爷大哥那些日子以来的语焉不详的举动了,但知道了一件足以推翻他往日认知的事情,所有的已有的认知全部要重新猜测,这让傅瑜觉得自己愈发看不懂了。
    心里的糟心事太多,傅瑜本以为自己会一.夜辗转反侧,结果他愣是不知在什么时候睡着了。等到翌日醒来,已是巳时三刻,别说早餐了,他再晚一点都能赶上午饭了。
    傅瑜是被热醒的,他虽然睡在西厢的凉塌上,但昨夜开的窗此时已有阳光直射过来,照在他的身上暖洋洋的,不一会儿全身就一股燥意。傅瑜躺在塌上愣了半晌,随后猛然跳起,却是急道:“完了完了,今天还要去打卯。”
    急匆匆的洗漱完毕,傅瑜刚冲出院门,就见着元志迎面走了过来,他见了傅瑜着急的模样,停下问道:“郎君你这是怎么了?发也未束的。”
    傅瑜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我可还要去衙门打卯呢!”
    元志笑道:“原来为这事儿啊,今天早上我去叫您没叫醒,国公爷让我们不要打扰您,让您好好休息一次。”
    “帮我请假了吗?”傅瑜松了口气,复又问,“按着日子,今日有早朝?”
    元志摸了摸脑袋憨憨的笑道:“国公爷一早就起来上朝去了。”
    傅瑜松了口气,洗漱一番后却是直直地朝着西苑而去。到时傅瑾正端坐在花厅里给一盆兰花剪枝,他眉眼温和,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绿植在他身上洒下一层光辉,耀眼的让傅瑜险些觉得他是要乘风归去的谪仙人。
    “大哥。”傅瑜唤道,坐在他身侧的一张圆凳上,自顾地拿了杯子倒了两杯水。
    “莺莺呢?”傅瑜张口顿了一下,随后问的却是这个。
    傅瑾笑道:“她上午刚练了几个大字,这个时候去她阿娘那里歇息了。你这做小叔叔的这段时间忙着公务,倒是有些怠慢她了,她总是吵着有几日没和你玩了。”
    傅瑾放下剪刀,颇为满意地看了看桌上的这盆兰花,随后郑重地看向傅瑜,道:“有件事我还需要请你来做。”
    第一次被长兄用这般殷切盼望的目光盯着,傅瑜一愣,手中握着的茶杯险些没拿稳,一时间,他脑海里已经转过了数种想法,这其间不乏让他舍命调查这场案子的,也有让他继承傅家门楣的,甚至还有让他上阵杀敌的。
    傅瑜心中暗下决定,他脸色收敛了许多,同样郑重地看着傅瑾,一字一句道:“大哥待我不薄,我身为傅家子弟,定然要光复我傅氏门楣,还请大哥放心,大哥所托之事我即便是……粉身碎骨也要做到!”
    他说的信誓旦旦,声音极为镇定有声,一时惊起了花厅悬挂着的鸟笼里的鹦鹉,引得对方不停地低哑着嗓音道:“傅二!傅二!”
    傅瑾神色有些怪异的看着他,没有出声。
    傅瑜一时有些汗颜,他料想的激.情昂扬的场面没有出现,反而只有一只聒噪的鹦鹉在旁一直叫唤着自己,这场面真是尴尬极了。
    傅瑜现在真心感谢自己刚才进来时就已经让所有的奴仆都离开了,不然要是今日的事情传了出去,只怕他傅小公爷又得背上一个“自视甚高”的戳儿。
    “哈哈。”傅瑾突然笑了,他笑得很畅快,笑声爽朗直击人心,全然不复他如今翩翩君子的作风,倒有了几分傅瑜记忆中雄姿英发的少年将军的影子。
    傅瑜顿时便愣住了。
    傅瑾笑着,他用两指指着傅瑜,笑得眼角也都有了些泪花,道:“我不过……我不过是希望你教导一下莺莺的武艺,让她学些防身之术罢了,你何苦……何苦至此……”说到后面,声音已是渐渐消弱了。
    傅瑜笑道:“大哥,你很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了。”
    在他的记忆中,这样的笑容只属于那个在马上拿枪的少年将军,而眼前这个坐在轮椅上一日日度日的傅瑾,是温文尔雅甚至有些腹黑的,他的笑意从来是温和的。但见过马上的少年将军那样明媚笑意的傅瑜,又怎会看不出他这每日裹着的温和皮囊下的冷淡和颓靡。
    傅瑾一时沉默起来,他握着椅把的手紧紧抠着,有些苍白瘦削的手背上鼓出一片青筋。他道:“你何苦如此。”
    “大哥,我说这句话并不是为了逗你开心。”傅瑜一把按住他的手,触手冰凉,傅瑾一惊,却是飞快的收回了自己的手,面上带了些囧意和惊惶。
    炎炎夏日的正午,傅瑾的手还是这么冰凉,凉的让傅瑜心下一颤,忽然就不敢提起自己来之前的目的了。
    来之前,他是带着质问的心思来着,可如今见了傅瑾这般模样,他倒是心软起来了。
    但最终,傅瑜还是冒过了这件事,只道:“大哥,你知道我昨天看见什么了吗?”
    傅瑜没有等傅瑾开口说话,他又飞快地接上一句,“我不知道这是朱然的意思,还是你和阿爷的意思,亦或是……陛下的意思,但无论如何,你们都让我意识到了过去的我有多蠢。”
    “这天下,终究还是杨家的天下,或者说,一直都是杨家的天下。”傅瑜沉声道。
    身为一个现代人,他在这里受了二十年的忠君报国的思想熏陶,若非亲眼见着父兄的赫赫战功和如今的门可罗雀以及自家人每日里的战战兢兢,傅瑜说不得也会被洗脑成一个傅骁这般的视忠君报国为信仰的人。但他没有。在被世人误解的最严重的时候,在父兄回归家庭之后,他甚至有过弑君另立新朝的想法,然而想的容易做的简单,一没有大义,二没有兵权,三没有财力,四没有同党,他不过一个二世祖,如何能改朝换代。
    更为重要的是,傅瑜发现傅骁简直就是一根筋,他认准了忠君报国就绝不悔改,哪怕遭到帝王猜忌打压,也依旧一声不吭的抗下,最后很是聪明的交了兵权回家含饴弄孙。若是傅瑜这般大逆不道的心思被他知晓,他是护着唯一的独子瞒下此事还是大义灭亲还未可知呢,至于把傅骁拉上自己的战队,那是傅瑜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而傅瑾的想法,傅瑜从来没有猜透过。他少年时也曾在傅瑾面前发表过一些颇为激烈的言辞,虽没到大逆不道的地步却也是足以让世人知晓傅瑜的离经叛道,但傅瑾都是默默地为他封口,然后面带笑意地坐在一旁听着傅瑜发牢骚。而大多数时候的傅瑜,只是待在府中修身养性,每日里陪伴着妻女,就连安国公府也甚少踏出了。
    这样让人看不透的傅瑾,有时候比之时刻想着教训傅瑜的傅骁还让他觉得可怕。
    傅瑾端起茶杯小饮一口,随后握着茶杯在手中慢慢地转着圈,他低头,似乎在打量这上好的白瓷杯上的彩纹。
    半晌,他道:“你昨天见到黑甲卫了?”
    “原来他们是黑甲卫吗?”傅瑜回道。
    “没错,黑甲卫,直属于陛下,专查朝中大臣、行商坐贾之人、江湖人士乃至属国外敌情报的组织。”
    “那……”傅瑜顿了一下,慢慢道:“我们府上的一些情报,岂不是也被陛下握于手中。”
    “世家大族无一不是。”傅瑾叹息道,他将茶杯放回桌上。
    “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傅瑜又问。
    “很少,除了黑甲卫本身,只有陛下和太子知道,现如今还要加上保皇党一派中深受陛下信任的人,朱然便是其中之一,”傅瑾慢慢道,“我猜想姑母也知晓此事。”
    傅瑜撇撇嘴,道:“你不是说这件事很机密吗?怎么会透露给我们知道?”
    傅瑾玩弄着手指慢条斯理道:“因为阿爷在世时曾是黑甲卫的首领。”
    此言一出,傅瑜觉得自己周遭的温度都降了些许,他抬眼偷偷去瞄傅瑾的脸色,却见他面不改色。
    傅瑾此时口中的阿爷,指的自然不是还活着的傅骁,而只可能是傅瑜已经死去的二叔傅骐。
    属于傅骐的时代,在三十七年前。
    “在我幼时,陛下曾有意让我入黑甲卫训练,以便日后接手,”傅瑾继续道,“但是当时傅家二代中唯有我一个男丁,阿爷阿娘都舍不得,我便没有去,而是作为一个少年将军长大。”
    傅瑾微微斜着头,有细碎的发自头上落下,散落在他鬓间,映衬着头顶洒下的一两束太阳的光辉,愈发显得他整个人柔和了些许,文静而又温和,像面对着老友徐徐吐露往事的老者。
    他似乎沉迷瑜往事中,哪怕这些事情发生时,他也不过是一个襁褓小儿。
    傅瑜静静地听着,就连呼吸声都忍不住放缓了些许。
    “及至你出生,”傅瑾语锋一转,“姑母也曾有意把你放入黑甲卫训练,但最终不了了之。”
    “为什么?”傅瑜忍不住插嘴问道。
    傅瑾轻飘飘瞥了他一眼,这眼的神情与傅骁倒是有了几分神似,“傅家权势如日中天,只属于帝王的剑不能掺和任何杂质。”
    “我们就是他所认为的杂质。”傅瑜的肩膀突然向下沉了沉,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仿佛被吸走了一般。
    傅瑾却笑了,他曲起手指点了点傅瑜的额头,道:“你整个人这般悲观作何?进不去黑甲卫便不去就可,那里的人多是些孤儿,每日里训练任务繁重,以你这般养尊处优的性子,怎做的下来?”
    “若非陛下看重的左膀右臂的儿子,他是不会让这些人的子侄辈进黑甲卫培训的。”傅瑾幽幽叹道。
    傅瑜张口,却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叹了口气,“我只是有些气不过……我傅氏一门为君为国,最后却落得个君王猜忌的下场,只能交了权柄在府中养老,就连我也不能轻易入仕。”
    “若当真功高盖主,又兼之好大喜功,陛下不会容他,”傅瑾突然道,“我傅家能从权力漩涡中全身而退,已实属不易。这全赖阿爷和我并无异心,外加姑母从中调节。”
    静了半晌,傅瑜突然问道:“若阿爷或者大哥当时真有异心,我傅氏一门……是不是就不复存在了?”
    傅瑾没有说话,只是垂了眼帘默默地又给自己倒了一壶茶。
    花厅外的长廊突然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木质长廊咚咚作响,那人逐渐靠近。
    这般耳熟的脚步声,傅瑜和傅瑾都知道是傅骁过来了。傅瑜忙站起身相迎。
    傅瑾隔着一列花墙对着外围模糊的人影问道:“阿爷可是下朝了?”
    傅骁低沉苍老的声音伴随着他的脚步声一起到达花厅:“刚下朝。”
    确实是刚下朝,他身上还穿着深紫衮冕的朝服,腰间还配着剑,嘴皮子已是干裂的有些起皮了。
    傅瑾忙给他倒了一杯水,傅骁单手接着饮下,随后坐在了方才傅瑜坐的位置上。
    他抬头看着傅瑜,问:“起了多久了?”
    傅瑜回道:“约莫一个多时辰了,阿爷今天上朝,可听说了什么事?”
    “你听,”傅骁突然对着一旁的傅瑾道,“他这是在邀功。昨日京中捕头抓获一伙私贩,救出三百余幼童,在永安城中传的沸沸扬扬,今日早朝陛下便将京兆尹骂了个狗血喷头,又连下三道旨意让大理寺和刑部彻查此事。”“熊三平这京兆尹的官儿,也算是做到头了。”语气冷淡,却显然没有多少惋惜。
    傅瑾也道:“虽无功无过,但到底还是在天子脚下出的乱子,他下马情有可原,只是……京兆尹占据地利,到底还是个不错的职位,而雍和王杨沐在朝中本就少人手,如今更是缺了一位。”
    “这倒不用我们操心,”傅瑜插嘴道,“这些皇子们争来夺去的,也争不到我们头上。”
    “没想到没有实权、遭帝王猜忌倒还有这等好处。”傅瑜自嘲道。
    开国六柱国,本是夺嫡皇子需要多加招揽的的存在,即便隐形如陶允之这一家子以及无权如郑四海这一族,也是几位皇子争相拉拢的世家大族,更别说几代人都处在朝中重要职位的虞非晏一家子和王犬韬一家子了。数来数去,竟然是朝中有些名头的家族都知道的曾因为“功高盖主”而遭帝王猜忌的安国公傅氏一门最为平静。
    “你倒是会自娱自乐。”傅骁反射性的嘲讽道。
    “我们有这般看似摇摇欲坠实则稳定的勋贵地步,难道不是阿爷您一手策划的吗?”傅瑜撇嘴道。
    傅骁一时气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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