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天人这样的地方,无论什么样身份的人,都不能把车开进会所里,这是就是规矩。

    可现在,偏偏有人要开车进去,那么车上坐的人,大概只能是会所经理本人。

    郑冬冬定睛一看,果然是天人经理的,他退了一步,只希望刚才说得话,千万别传进车里。

    他心里这样想,可天偏偏不遂人愿,他眼睁睁看着宾利车后座的车窗,缓缓降了下来。

    然而,后座上坐着的,并不是会所经理,会所的经理,正在驾驶室充当司机。

    后座上坐着的,是一个老人。

    见到老人的刹那,郑冬冬只觉得今天出门时,一定没看黄历。

    “郑经理,是要提起谁?”老人问他。

    老人语气很淡,穿一身再普通不过的中式麻衣,领口用一枚盘扣轻轻搭起,却带着久居上位者惯有的矜贵。

    听到这话,郑冬冬只觉得冷汗都要冒了出来,赶忙点头哈腰:“邢管事,您怎么来了。”

    能让天人会所的经理,都必须开车服侍的老人,姓邢,单名一个福字,是邢家本家的一名老仆。

    像邢福这样,能冠以邢氏姓名的老仆,自然就是郑冬冬口中,有资格担任财团高层的邢家嫡系。

    郑冬冬也只是在柯恩五月的高层年会上,见过老人一面。

    能在会所门口遇上郑冬冬,邢福也很意外。

    本来,他只是例行巡查,才会到永川来,刚车停下时,他听见郑冬冬在刁难会所服务生,所以他降下车窗,只为了稍加警示,也没有真要惩戒什么人的意思,毕竟没有浪费时间必要。

    因此,话说完,他就要走,就是车窗缓缓上移的刹那,他忽然看见,在门口那堆人最后,在路灯下,站着一位身材颀长的青年。

    青年站得很随意,警服搭在左臂上,头发剃成了板寸,脸上的胡子也没刮干净,他眼窝很深,脸庞很英俊,显然血统有些复杂。

    邢福觉得自己眼花了。

    于是,他伸出手,轻轻揉了揉眉心,然后再睁眼。

    青年还是那样散漫地站着,脸也还是没有变,邢福这才很确信,自己并没有看错。

    车窗轻轻关上,天人会所的黑色铁门,缓缓移开。

    老人坐在车里,依旧回头望着身后的路灯。

    “邢老,是遇见了什么认识的人吗?”会所总经理看着后视镜,恭敬问道。

    邢福没有回答。

    车外,天人会所门口。

    刚被顶头上司撞见的郑总,只想快点离开。

    忽然间,门口的女孩再次按住耳麦,里面像是又传出了什么指示。

    “郑总,请您稍等。”她再次将人叫住,称呼也发生了变化。

    郑冬冬被定在门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女孩说着,弯下腰,拉开边门,极为恭敬地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非常抱歉。刚才是我们工作失误,现在已经给您升级了包厢。”

    她的腰弯得很低,郑冬冬却突然有种如跃云端的欢快感觉,门口的工作人员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用说,一定是刚才车里那位老人吩咐的。

    宾利车中。

    会所经理放下电话,他并不知老人刚才为何会那样吩咐,可像他这样从底层一步步爬起的人,很清楚,不该问的事情,一句也不要多问。

    四周黑暗寂静,老人依旧沉默地坐在后座上。

    片刻后,老人像是想起什么,再次开口,对下属说:“去买一箱永川纯生,冰到8度,等下送过去。”

    驾驶室里的人点了点头。

    “还要油炸花生……”老人顿了顿,又说,“算了,还是我亲自去做吧。”

    大约是因为剧情突转,原先的普通包间,突然升级成豪华款,郑冬冬脸上得意的笑容,就再也没有停过。

    天字号包间,在整片会所最深处。

    一行人穿过竹林,真正坐下时,已经要晚上十一点钟。

    不少人脸上都都带着倦意,服务生送来酒水单,郑冬冬反而来了精神。

    他将酒水单大大方方摊在桌上,说:“随便点随便点,千万别客气。”

    在场诸人,很多也是第一次来高档会所,好奇地凑过去看价目表,然后被吓得不敢说话。

    那张价目表上,最便宜的矿泉水,也要三位数。

    见众人都不吭声,郑冬冬很满意这种震慑效果,他故作熟悉地扫了眼酒单,翘着二郎腿,望着在场唯一的美丽女士,说:“豪真来杯低度的鸡尾酒吧?”

    照常理,包间里只有许豪真一个女生,正常女孩都会推脱,可许豪真却半点也不扭捏,只甜甜地笑了笑,对郑冬冬说:“让师兄破费啦。”

    或许是小师妹带了个好头,在场其余人等,也纷纷点了自己想要的酒水。

    郑冬冬听在心里,眼睛不停撇过价目表,飞快计算着价格,幸好,也没有太过,他提着的心放下一半,转头,又看见坐在角落里的三人组,他心念一动,再次开口:“刑队长和林辰还有付教授,你们要点些什么?”

    林辰当然是不喝酒的,甚至连款泉水也没有点,付教授见场面有些尴尬,开口要了杯果汁。

    “刑队长,不需要喝点什么吗?”郑冬冬刚才刑从连那里吃了个暗亏,现在有机会,当然要报复回来。

    “我吗?”刑从连也没多想,随口说,“来两瓶永川纯生就好。”

    郑冬冬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果然啊,小地方的刑警队长,哪里见过这种市面。

    “抱歉啊,刑队长,天人会所,最差的啤酒,也是hoegaarden这种级别的。”郑冬冬说着,还刻意加重了英文的吐字。

    这句话的意思是,你要的酒太低级了,这里是不卖的。

    刑从连却仿佛没注意到他话语里的轻蔑意味,只是摇了摇头,说:“洋酒啊,算了吧。”

    郑冬冬微微一笑,忽然间,屋外响起了三记规整的敲门声。

    木门被轻轻推开,一名会所服务生站在门口,他的左手,是一小只装满冰块的铁皮桶,他的右手,则托着一盘鲜红的油炸花生。

    服务生将铁皮桶和花生放在桌上,鞠了个躬,便退了出去。

    他一进一出,不过10秒钟时间,可包间里的所有人,都看呆了。

    因为,在他提进屋里的那只铁皮桶里,赫然冰着两瓶售价8.8元的永川纯生,而那盘花生,还散发着喷香的热气。

    包间里很寂静。

    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郑冬冬脸色铁青。

    周围同学望向他的眼神里,都带着些鄙夷。

    你说没房,可有人开了房;你说没纯生,可服务生刚送进的又什么?

    就算你有钱,可以看不起老同学,可总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刁难人,真太没品了。

    刑从连坐在沙发里,望着桌上的那两件东西,眸色有些深。

    ———

    冰啤和花生,只不过是小小的插曲。

    只要ktv一开,音响轰鸣,再冷的气氛都会很快缓和。

    就算是多年不见的大学同学聚会,也不过是唱歌喝酒吹牛这样的流程。

    在场所有人里,许豪真玩得最开,情歌对唱也好,女声独唱也罢,她的声音从头到尾都没有停过。

    林辰望着小师妹的身影,若有所思。

    刑从连靠着落地窗,在默默喝酒,付郝跟着节奏左摇右摆,林辰分别看了两人一眼,向刑从连那靠了靠,想了想,还是找了个话题:“杨典峰的案子,怎么了?”

    “没事。”刑从连灌了口酒,说:“但此案的牵涉,恐怕比你我想象得更广。”

    “嗯?”

    包间里声音很吵,两人为了听清彼此的声音,只能凑得很近,林辰感到刑从连温热的鼻息喷他脸上,有些痒。

    “王朝刚筛查完近半年的系统记录,有十几条可疑记录,可能涉及更多的凶案,还有两桩悬而未决的抢劫案。”

    听到这话,林辰忍不住眉头轻蹙:“对方甘冒天大风险,也要迅速杀杨典峰灭口,理由一定非常充分。”

    “是啊。”

    两人在角落小声交谈,虽然屋里是震耳欲聋的歌声,但那一角,却安静得时间都仿佛停滞了下来。

    郑冬冬的目光,也扫向了那个角落。

    今天一晚上,他仿佛陷入了奇怪的魔咒,无论怎么使力,都好像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令人浑身难受。

    时间已将近凌晨,过不了多久,聚会就会散去,他也就很难再有机会,找回今天的不痛快。

    想到这里,他握紧了手中的高度数洋酒,倒了满满一杯酒,咬咬牙,站了起来,向林辰走去。

    郑冬冬走到面前时,林辰正听刑从连在逐一分析疑案。

    一只装满金黄色液体的酒杯,伸到了他的面前。

    “林辰啊,好歹大家同学一场,我敬你一杯,你给个面子呗?”

    郑冬冬举着一瓶xo,脸上堆满了虚假的微笑。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包间里的音乐,也被人暂停了下来。

    一时间,郑冬冬那醉醺醺的嗓音,显得格外突兀。

    同学聚会,男生与男生之间的相互劝酒,一般都很难推脱,因此毕竟彼此之间,有同学的情分在,而周围又有很多人看着,别人敬酒你不喝,总显得不够爷们。

    所有人都看着林辰。

    可那是林辰,再多流言蜚语也经受过,一杯小小的洋酒,实在太不够看了。

    林辰看了眼面前的酒杯,目光很凉很淡,但比他的目光更清淡的,大概是那平静从容的语气,他说:“你还没这么有面子。”

    蹭的一下,郑冬冬只觉得浑身的火气都被点着:“你他妈算什么东西,别给脸不要脸!”

    郑冬冬接连挑衅,现在又恶语相向,林辰的神情依然平静,看向郑冬冬的目光里,只有同情,而没有愤怒。

    付郝作势窜起,刑从连却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

    林辰率先起身,他向包间里的其他人微微欠身道:“抱歉,今天有事,先走一步。”

    他说完,便头也不会的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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