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于是嗷地一声,又睡了过去。

    林辰找了件外套,盖在王朝身上,然后走到少年人的电脑跟前,在他坐下前,王朝轻微的鼾声已经响了起来。

    看了眼少年被黑发覆盖的柔嫩脸庞和纤长的睫毛,林辰对刑从连说:“上次的故事还没有说完。”

    刑从连很快明白他指的的是什么,很难得,在分外紧张的时刻里,他们还能说一两件其他的事情,并且说的时候,并不需要任何其他的铺垫:“我到的时候,人已经杀了一半,满地尸体和血,非洲那种地方,气温比较高,所以尸体腐烂速度很快,王朝被一群工人护在最后,像他那个年纪的孩子,已经知道人死了就再也回不来的道理,所以见到我后的第一句话,他问我:我是不是再也不能和我爸爸妈妈说话了呀?”

    林辰再次望着刑从连,在一瞬间,被巨大的悲伤击中,可他却不后悔问这个问题,甚至也不后悔,在现在问这个问题。

    “你是怎么回答的呢?”他追问了一句。

    “这个问题实在太难回答了,如果是林顾问,会怎么说呢?”刑从连反问他。

    林辰想了想,答道:“我会说:是啊,但是你看,你还可以说话。”

    刑从连微微笑起,点了根烟:“林顾问不觉得,你的回答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太深奥了吗?”他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淡青色的烟圈,“虽然你的父母死了,但你还活着,你还有幸可以开口说话,更重要的是,因为你活着并且可以说话,所以你有机会让全世界还活着的那些人能听到你说的那些话,听到你父母的故事……”

    林辰反问:“那刑队长当时是怎么说的呢?”

    “哦,我说,是啊小子,所以你以后跟我混了。”

    “所以他就乖乖跟你走了?”林辰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

    “一开始当然没有,后来我带他到当地最大的外星人专卖店,买了所有最新款电脑,他就服气了。”刑从连一副有钱真好的样子。

    “是么?”林辰很怀疑地反问,“你真是那么回答他的?”

    “我当然要分析一下我说得非常有水平的那句话,因为你一定不会说。”刑从连很不要脸地轻咳了一声。

    “他听懂了吗?”

    “当然没有,他这么笨……”刑从连感慨着,他从头到尾,都是用一种很闲适的语气在说这些,就像是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闲事。

    林辰没有再问接下来的内容,他想,那应该是下回分解的内容了。

    他点开王朝整理出的资料,开始看了起来。

    虽然逝去的人无法开口,但活着的人,仍旧有机会替他们把未完的故事说出来。

    ……

    刑从连电话铃声再次响起时,第一个醒来的是王朝。

    少年人猛地从沙发上跳起,一副要保家卫国英勇就义的模样。

    刑从连示意王朝噤声,然后打开了电话公放。

    那是非常紧张的时刻,鉴定结果如何,决定了他们之后的调查方向,甚至决定了整个未完故事的走向。

    “刑队!没有!真的没有!!”

    电话那头的警员显然刚忙完一切,说话还带着喘气声。

    “什么没有啊?”王朝忍不住问道。

    “许染血衣肩部那两条皮质装饰带上,没有提取到属于李景天的指纹!”

    得知真相的瞬间,空气一下子凝固住了

    他们都变得沉默,连电话那头的警员都不再说话,就算是王朝,也知道现在不适宜开口。

    周围冰冰凉凉,过了一段时间以后,胶质般的空气,才开始缓缓流动。

    许染的肩部的装饰带上没有检出李景天的指纹,证明她并不是那位被李景天拥抱过的粉丝,证明她确实没有去过粉丝见面会现场,证明那个试图割断李景天喉咙的人不是她,也证明她确实是被误当做凶手,在李景天粉丝追击下,无辜惨死。

    这些结果,虽然他们早已预料到,但找到证据证明这一切的瞬间,还是让人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终于,王朝先开口了:“那,许染的嫌疑已经洗清了,他没有去过现场?”少年人有些艰难地问道。

    林辰向他点了点头。

    “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啊?”王朝这么问。

    连电话那头的警员都说:“刑队,这个结果现在出来了,我们要怎么办啊?”

    其实他们所问的问题,倒是同一件,虽然表述不同且不够完整,但他们想问的都是,指纹鉴定的结果出来了,许染的嫌疑洗清了,我们该拿这个结果怎么办?

    如果是平时的普通案件,警方发一份案情通报即可,但问题是,李景天割喉案的案情通报,却不是那么好写,首先警方还并未确定真正的犯罪嫌疑人,那么只是通报许染的问题,就显得不那么妥当,并且容易被再次当做靶子,成为警方无能或者立场有问题的证明。

    林辰看向刑从连,刑从连也在看他。

    “林顾问觉得呢?”

    “发。”林辰说。

    刑从连很难得提起唇角,似笑非笑,眼神却很冷,他对电话那头的警员说:“我会通知宣传部门发布公告,辛苦你了。”

    “可是,刑队,这!”电话那头的警员还想再说什么,刑从连却果决地挂断了电话。

    “老大,这又是为毛啊!”王朝还是一副“我很懵逼”的样子,“如果我们发了许染的案情通告,李景天如果马上买机票回他大新尼国可怎么办啊!”

    “所以需要你,立即监控李景天先生的护照动向啊。”林辰很平静地对王朝说。

    “what!??why??”

    “你觉得现在,只是我们与李景天之间的问题吗?”林辰反问。

    “难道不是吗?”

    林辰摇了摇头:“现在的问题是,谁更有公信力。”

    “这么复杂吗?”

    “李景天是一位平素风评良好的歌手,他粉丝众多,并善于控制舆论,我们现在没有切实证据能证明他的犯罪事实,他依旧是清白的高高在上的;而我们警方,你也知道,我们从来都处境尴尬,我们的调查结果经常会被公众质疑,那么,我们该如何打赢这场同李景天的舆论战争呢?”

    “我不知道啊!”王朝想了想,依旧困惑,他回头问,“老大,你心眼这么多,你港港看?”

    “我们要逼他买机票回国啊。”刑从连一副你怎么这么蠢的样子。

    林辰解释道:“很简单,当我们发通报证明许染并非犯罪嫌疑人的时候,将产生巨大的舆论效应,李景天会被再次推向风口浪尖,如果这时候李景天买机票回国,会显得像什么?”

    “像……畏罪潜逃?”王朝瞪大眼,“你们好阴险,可是,李景天真的会走吗,而且如果他买机票回国了,我们不就很难再抓住他了吗?”

    “所以,这是一把双刃剑啊。”林辰摸了他的脑袋,说,“但是对我们来说,这么做还是利大于弊,这种事情上,总要赌一赌的。”

    “好!阿辰你说我们要怎么赌呢?”

    林辰看向刑从连,问:“刑队长的意思呢?”

    “我们去ca公司,找许染被强奸一案,唯一可能的目击者,李高强先生。”

    “所以,这是为了再逼一逼李景天吗?”王朝打了个响指,终于像是领悟了什么,“你这是生怕他不买机票回国吗?”

    刑从连提起桌上的手机以及外套,没有回答。

    【二】

    林辰总觉得,刑从连之所以敢兵行险招,是因为他很有底气,仿佛无论李景天是躲在新尼大使馆里,还是坐在回国班机上,甚至是在李景天跨入新尼境内后,他有能力将之绳之以法,虽然林辰不知道刑从连为什么如此有底气,但,有底气总是好的。

    时间是早上7:30分,他们从红街旁的网吧,打车前往ca公司。

    没车也有没有车的好处,比如刑从连可以不用在熬夜后继续疲劳驾驶,又比如,他们也可以听闲来无事的司机先生,说一两句八卦。

    上车之后,刑从连坐在副驾驶里,只对他们说了一句:我睡了,就迅速沉沉睡去,并且雷打不动。

    王朝向前探看了一眼,然后很兴奋地扭了扭屁股,对他说:“阿辰我们现在下车把老大甩了怎么样。”

    林辰假装没有听见,窗外的车辆渐渐多了起来,路面与深夜时的模样完全不同,逢春比宏景要大很多,规模只比永川略差,这里坐落了很多跨国公司的驻华总部,比如ca娱乐便是其中之一。

    路过市中心的时候,窗外一闪而逝的巨幅海报吸引了林辰的全部注意。

    海报上是一位举着话筒的年轻人,他头染黄发,正躺在仿佛无限延伸的草地上放声大笑,不知是摄影师有意无意,整个画面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慕卓脸颊上的小半个酒窝。

    无限放大巨幅户外海报,似乎同样无限放大了那位年轻人的青春的活力,他是那样热情而充满活力,几乎要灼伤人的双眼。

    巨幅广告的做下方,印着一行同样巨大的宣传语,随着车辆移动,林辰转过头,将之轻声念了出来:“世纪年华体育场,5月6日,慕卓等你。”

    “阿辰你在说那个海报吗?”王朝跟着他转了半天脑袋,忽然问道。

    “是啊。”林辰回过头,总觉得其间有一种非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等他再回头,想再看一看那副海报时,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ca公司我发现真的有点毛病啊,什么都喜欢搞那么大,连张演唱会海报都要定这么夸张。”大概是想起了安生国际商场里李景天那张巨幅海报,王朝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咦,这位先生,你们来听慕卓演唱会的?”司机先生突然问道。

    “额……没有啊,就是看到有点好奇而已。”王朝答。

    “我这几天接了好多乐迷,最近不是西瓜音乐节吗,不少人都专门来我们逢春听演唱会呢,我还接到专门来听那个慕卓演唱会的一群小姑娘,这个慕卓很有名啊?”

    “您也知道他吗?”林辰问。

    “是呀,我接的那车小姑娘们,吵吵闹闹的,车上跟我讲很多这个慕卓的事情啊的事情啊。”司机说着竖起了大拇指,“据说特别不容易,以前被男人那个过,还坚持下来了,据说现在还挺火的?”

    “似乎是这样。”林辰答。

    “这挺值得尊重的啊,真不容易。”司机先生再次感慨道。

    听司机先生这么说,林辰脑海中再次浮现起那位在草坪上放纵欢笑的年轻人,在查案宋声声一案的资料时,他也或多或少地看到过当时关于慕卓的新闻,当时的社会舆论对慕卓报以了无限同情,这与现在许染所遭受的待遇是完全不同的。

    你看,这就是社会偏见,人们总是很容易对某一种人或某一类团体持有不公正、不合理的消极否定的态度,这毫无缘由不讲道理,却无比根深蒂固。

    林辰再次想起了司机口中,这位坚强的歌手,虽然无论如何,同情受害者都是应该的,可慕卓却让林辰有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不知怎的,他总觉得那张脸孔,渐渐与宋声声的面容重合起来。

    因为路上堵车关系,他们到达ca娱乐公司已经到了8:30分,其实这个时间点很好,能够让刑从连有充足的休息时间,同时,这正好是大部分单位既定的上班时间。

    刑从连睁眼时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不过他很快清醒过来,他下车后点了根烟,看了看高耸入院的写字楼,话也没说,直接走了进去。

    只是在走入旋转门的瞬间,他掏出手机,拨通了市局宣传口的电话。

    实际上,从他们上车到下车这段时间里,刑从连都从未拨打过市局宣传科的电话,他像是卡好了恰当的时机,在走入ca公司的一刻,将那个电话打了出去。

    他很干脆地说:“给我出份5月6日安生国际商场伤人案的案情通报,大致内容是经查证网络谣传的死者许染实际并未去过案发现场,特此辟谣澄清……”

    电话那头的人不知说了什么,总不过是刑队我们这样很难办,连嫌疑人都没有,直接出澄清公告,会显得警方很无能一类的话。

    不过刑从连却很坚持:“没事,微博、报纸还有各大新闻媒体上都发一遍,反正骂也是骂我,你怕什么?”

    走到前台那里是,他挂断了电话,捏着手机敲了敲前台小姐的桌面,然后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警徽亮了亮:“我找李高强。”

    前台小姐有些怔愣,她赶忙把粉扑放下,习惯性问道:“您有预约吗?”

    刑从连放下警徽,笑道:“不好意思还真没有。”

    “那……那我给您打个电话问问。”

    刑从连盯着小姑娘的面孔,淡淡道:“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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