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这了。”

    朱玉白摆了摆手,示意傅灵佩进去。

    傅灵佩轻扣了扣,便直接推开了门。

    屋内空无一人,只一张琉璃床上丝被略皱,像是刚刚躺过人的样子。

    “朱师兄,没人。”傅灵佩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朱玉白神思不属,好半天才回道,“那应还在贾师妹处。你且随我来。”

    两人默默转过一个回廊,不过一会儿便到了另一处地方。

    “秦师姐,贾师妹。”

    傅灵佩上前轻轻敲了敲门。

    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

    傅灵佩走得太急切,红衫飘飞。回头见朱玉白还愣在原处,不由奇怪道:“朱师兄,你不进来么?”

    朱玉白摇摇头,眉头紧蹙,紧抿着唇一脸执拗。

    傅灵佩见此,便也不去管他了。

    屋内沿袭了丹峰的一贯风格,轻纱床,柳叶窗,处处纱幔,风情旖旎,充满了女子闺房的缠绵气息。

    “秦师姐,你可还好?”

    傅灵佩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看她面色比起之前已是好上许多,忍不住长吁了一口气。“朱师兄也真是的,话都不说明白,害我担心许久。”

    秦绵仍是旧时模样,一袭轻纱黄裙,身形窈窕,只脸色略还有些苍白,看起来倒是无大碍了。

    “让师妹担心了。多谢你当日的离震丹,如无此丹,怕是我也恢复不了那么快。”她轻轻拍了拍傅灵佩的肩,安慰道。

    “贾道友她还好么?”傅灵佩视线触及纱床,那处隐隐绰绰间躺着一人,无声无息,像是僵硬的木头。

    “她——”秦绵神情复杂,上前轻轻撩开纱帐,“她怕是好不了了……”

    傅灵佩视线所及,忍不住愣在了原地。

    这哪里还是昔日的楚楚佳人!明明只是个老妪罢了。

    贾纤原本柔腻细白的肌肤,皱巴巴地耷拉下来,橘皮似的,像是水分被熬干了一般,薄薄地附在骨上。似乎已经老到岁月都嫌弃的地步,唯独眉目依稀间还能看到过去柔美的样子,可怖的老人斑已然爬满了露出来的所有部位,脖子、脸、甚至是手。

    现在她正安静地阖眼休息,呼吸若有似无。

    世间没有哪个女子不爱惜自己的容貌。何况,贾纤原本便是个美人,追求者甚众。即便是傅灵佩今世这般,若说她不知晓自己姿容超凡,那也是假话。

    何况,贾纤的样子,看上去很不妙。

    世间最让人不忍之事,莫过于将军白头,红颜枯骨。

    “她还未醒。”秦绵幽幽道,“若不是当日她推开我,那么,今日在这躺着的,便是我了。”

    “她竟肯这般对你——”傅灵佩不由愕然。原先贾纤救秦绵那次,她便觉得异样了,却未想到……

    “我们都没想到她会这样,不是么?”秦绵毫无之前的精气神了,耷拉着肩膀轻声道:“她说,她喜欢朱师兄,不愿见他伤心。倘若我死了,他肯定就再也不会开心了。”

    “于是,她就代我去死。”秦绵几乎有些神经质地展开双臂,指着床上之人,“谁要她帮忙!谁要她帮忙!……”

    似乎是傅灵佩的到来刺激了她,秦绵呜呜地捂脸哭泣起来。原本的傻大姐一下子不见了,一条人命几乎压垮了她。

    傅灵佩失语,久久说不出话来。视线落在那张脸上,那人正阖眼安睡。

    这便是朱师兄不愿进来的真相?

    或者,她一开始便也错了?

    秦绵不过刚刚醒来,就来到了贾纤房中,情绪大起大落之下,直接晕厥过去了。傅灵佩扶着她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间。

    朱玉白仍然守在房外,神情冷凝。似乎这个朱师兄,也一下子成熟了起来。

    “朱师兄,你先在此守候。我再去照看下贾师妹。”

    傅灵佩再次来到贾纤房中,静静坐在一旁,看着眼前安睡的脸。眉目依稀,美人迟暮。

    她沉默许久,才轻声道:“别装了。我知道你醒了。”

    “还是没办法瞒过你。”贾纤此时看起来有些可怖,已经老得不像样了,嘴巴开阖间牙齿稀稀拉拉的。她轻轻笑了笑,皮就皱巴巴地叠在了一起。

    “你又是何苦?”傅灵佩忍不住叹息。“我原本该感谢你救了我秦师姐的。”

    “秦绵真的很幸福很幸福。她既有朱师兄默默喜欢她,又有你这个好师妹关心她,她还有个好师尊。”

    贾纤慢慢说道,声音很平缓:“我有什么呢?我的爹娘忽视我,后来被一个老道养大,老道死了之后,做了几年散修,终于进了天元门。一直是靠的自己,身边的男人也不过看中我的皮相。只有朱师兄,只有朱师兄,帮助我不含任何目的。那天……”

    似乎许久没有人安安静静听她说话了,或者到如今,也没什么不能说了。贾纤突然回忆起来,她突然想把所有的事都倒出来。

    她原本姓程,一个凡世农夫家的女儿,家里实在太穷了,但是越穷越想要生儿子。不料前前后后生了五个孩子,都是丫头。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排行第三,自小便无人管教。爹娘被生活勒着脖子狠狠地挣命生活,压根就想不起这中间的丫头。她饥一顿饱一顿地长到了五岁。有一天,村里来了个老道,会变戏法,她看得很入迷,就跟着老道跑了。老道的心眼很好,教她识字,给她买新衣服,还教她修仙。所以她就跟了老道姓贾,反正那个家她是不打算回去了,虽然她不恨自己的爹娘,可是也不爱。

    “可是你知道么?不过是一株还算不上品阶的灵草,他们便把老道打死了,打死了!”此时贾纤的脸色才呈现出悲苦之色。

    有一天,老道很晚都没回来。她便去找,找了一天一夜,终于在城外的乱葬岗上找到了他的尸体,已经被打得不成人形了。她抱着哭了一天一夜都没把他哭回来,于是她找了个深山老林好好安塟了老道,那年,她七岁。

    散修的日子很难熬,何况还是个刚刚踏入练气的孩子。

    她一路坑蒙拐骗,颠沛流离,好好地长到了十岁,熬到了天元门大选,略微使了点手段找了门路便进了天元门。

    “你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么?那年我不过十岁。”贾纤露出一个得意地笑,在老迈的脸上更是触目惊心。

    “我十岁已经长得很不错了。在外那几年的经历告诉我,一个女孩子,特别是长得不错的女孩子,总要比常人来得有优势。我搭上了一个天元的内门弟子,他家族势力很大,给我弄来了一个推荐的名额,我就进来啦。”

    一瞬间,她的神色亮的惊人。

    “可是,我还只是个孩子呢。”她故作俏皮地撇撇嘴,“那人恬不知耻地便要我伺候他,可是,我不愿意了。就趁着他一起出门的时候,给他下了药。哇!那妖兽过来的时候,我都吓死了。砰砰砰,血流得满地都是。然后他就一动不动了。”

    傅灵佩静静地看着贾纤。神色有些怜悯,却被她看到了。

    “你在可怜我?”她咯咯咯地笑着,十分惊讶:“可是我不觉得我可怜。我走的每一步,我都心甘情愿。”

    此后,她便慢慢地在天元门安生立命起来。身边一直围绕着形形□□的男子,不过那些人都是为了一亲芳泽,别有目的。她很不喜欢,可是她已经习惯了利用这些达到目的。

    所以她虽然只是三灵根的资质,倒也修得不慢,竟然在二十五岁的时候便到了筑基初期。

    “那一天,我在外游历,与人结成小队。没想到队里的三个男修都联合起来,要淫辱于我。我不从,他们便干脆给我下药。没料到朱师兄从天而降,救了我。即使我衣冠不整,他也没有趁人之危,而是温柔地给我披了件衣服。当时我就想,就他啦。”贾纤温柔地道,脸上露出一个少女般梦幻的笑,像是陷入一个极美的梦境。

    傅灵佩无言。

    这也确实是朱师兄的风范了。不过,贾纤所处,一路走来,也委实险恶了些,生活没有温柔待过她,不过一个普普通通但凡有点良知的修士,也都会这般做。而她却把他当做了救命稻草来爱慕敬仰。

    “可是,朱师兄有心上人了。”贾纤委屈地瘪瘪嘴,本来就瘪下去的嘴更难看了,可她仍然不自觉,仍然做出一副少女姿态:“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于是,我就想办法接近秦绵。可是这秦绵也太蠢了,整日里打抱不平,无忧无虑乐乐呵呵的,真的看着很不顺眼。然后,我略施小计,她就帮我啦。”

    “可惜碰见了我。”傅灵佩笑道。

    “是啊,可惜被你撞破了。”

    “我不过只想要她一个朱师兄罢了,她为什么不让给我,她都有这么多了。”

    “所以,即便代价是你的命?”

    “是,即便是我的命。”贾纤大笑了起来,稀拉的牙齿嚇嚇嚇地透着风,眼神疯狂:“我多想要成为她啊,所以我跟着她,与她做朋友。可是,这一切都被你毁了。”

    “所以,我想了一个主意。这样,她就再也摆脱不了我啦。”贾纤痴痴地笑着,神情安静,一如婴儿。“我为她死了,她与朱师兄就再也不可能啦。哈哈哈哈哈——”

    “可是,这样值得么?”

    傅灵佩百思不得其解。修士修仙,修的不是心,不是透彻如琉璃么?贾纤这般,很快便要香消玉殒了,只为了在秦绵和朱玉白之间种下隔膜,值得么?

    “值得,怎么不值得。”贾纤的眼睛亮的发光,“你觉得修仙最重,可我不爱那些。我只想要我喜欢的人记得我,珍视我。既然我得不到,那我就毁了,谁也别想得到。”

    傅灵佩轻轻摇了摇头,果真世间百种米养百种人。她不能理解贾纤的选择,却仍然感激她救了秦绵。虽然她的动机不纯。

    “我想,即便是只有那么一分,你也还是喜欢秦师姐的吧。”傅灵佩了然。

    秦师姐虽然天真,但不愚蠢,坦率仗义,相处久了没有人会讨厌她。

    贾纤却挣扎起来,神情狰狞。

    “不,我不喜欢她——”慢慢地,竟然呜咽起来,双手蒙在眼上。半晌不说话。

    “我只是渴望成为她——”

    也许每一个痛苦挣扎的灵魂都渴望纯粹。即便靠近了,会被刺伤,会想占有,但仍然无法抗拒。

    傅灵佩轻轻为她掖了掖被角,让她一个人呆着了。

    “明日,我再来瞧你。”

    傅灵佩慢慢走着,她与贾纤互不理解,她不能理解贾纤的爱恨情仇,贾纤亦不能理解她的问道之心。不过,她却仍然敬佩她,感激她。

    傅灵佩面色沉重,沉吟许久。

    经过秦绵的房间时,看到朱玉白仍然静静地守在门外,心里不由想起了贾纤,不由有些难过。不知道是为了贾纤的痴,还是朱秦二人的前路。

    她忍不住叹口气,此际,又回到了原点。贾纤,仍然成为两人心中的一个结,且比过去更深更重了。

    “秦师姐想必一时半会醒不来。师尊呢?”

    “师尊在与丹峰峰主讨论。极力想办法救上一救。”朱玉白眉头紧蹙,挥挥手让她自便,神色间颇为苦恼,“既你已经瞧过了,无事便回罢,我守着就是了。”

    傅灵佩见此,直接去了执事堂。

    之前怀中隐隐传来动静,她的端瑜草应该已经到手了。

    那边已经等着了,一个年轻女修,眼睛敞亮,毫无阴霾,与贾纤截然不同。傅灵佩忍不住盯了一眼,才轻声道,“是你接的任务?”

    “是的,傅前辈。”那人恭敬地取出一个玉盒,“我这有三株端瑜草,不知前辈是要——”

    “就三株吧。”傅灵佩心情不算太好,也不愿废话,直接丢了一瓶十五粒培元丹过去,取了便走。红衣经过,如摩西分海,执事堂有一瞬间的凝滞。

    “今日傅前辈心情好像不太好。”

    “傅前辈就算是心情不好,也依然美艳无双啊。”

    “今日我等真有眼福。”

    傅灵佩迅步飞扬,很快执事堂一切都被抛诸身后。

    她的心,仍然一半牵在丹峰,一半落在这端瑜草上。

    洗灵根之事,不能再拖了。

    她匆匆回到洞府。

    此次炼丹,至关重要,原料也不多,只够炼上两炉的,未免旁人打扰,她直接关闭了洞府传讯。谁也进不来,除了娇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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