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叔。”

    傅漕站定,这些年不见,他似乎老得快了些,额头横纹都出了来,他举袖将一物往阵罩上一贴,人便迅速出了阵,朝傅灵佩恭谨地施了个礼,眼神审慎:“恭喜真君归来。”

    傅灵佩笑开:“漕叔还是这般谨慎。”将身份牌直接递到了傅漕手上,他取出一物仔细地验了验,发现无误,人才躬身退到一旁,嘴里笑着道:“如今情势紧张,真君可莫怪。”

    他带头往阵罩里去,眼角却忍不住瞥了眼与傅灵佩并肩站在一处的斗篷修士,身量高挑笔直,莫非这位便是……

    傅漕心中猜测,嘴上却半点不落地带着两人入了阵,傅灵佩之前已用神识扫过一遍,一切撩人于心,只道:“漕叔,我等自行前去寻我父亲母亲便可。一刻钟后,让族长来见我。”

    傅漕应是,躬身直立,只看着这对斗篷人联袂而去,口里便叹了出来,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如今只愿傅家安好,真君也安好。

    傅家如今的宅邸不大,四进院子,仆人全在倒座,每进院子几乎都挤满了人,傅灵佩的父母如今便住在第三进左起第二间,旁边分别还住着旁的青字辈族人。

    唯一一座正房自然是给族长住的,至于内书房开辟出来专门给了族内的小子们做学堂,此地灵力要比元枢城高出许多,这倒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傅灵佩与丁一在门前站定,门内本在闭眼修炼的傅青渊与廖兰似有所感,同时睁开了眼。大约子女与父母之间总有些神奇的感应:

    “佩儿?”

    傅灵佩顺势推门进了来:“是儿,父亲,母亲。”

    房屋比之从前逼仄许多,进门直接便是卧房,莫论什么书房器炉之类的等等了,傅青渊与廖兰一人一头盘膝坐在塌上,傅灵佩眼眶立时红了,拂袖便拜:

    “父亲,母亲,儿让你们受委屈了。”

    廖兰的目光却直接落到了女儿身后跟着的男子身上:“这位是……”

    丁一一哂,掀开斗篷,一张俊白的面便露了出来,如月夜华光,陋室自明,他眼尾微弯,眸子里便似有了碎星:

    “凌渊拜见伯父,伯母。”

    廖兰连“哎”了两声,心道还未曾见过这般气度出众的俊俏后生,一时竟拔不出眼来。

    傅青渊心中不快,视线转向傅灵佩,她也顺势摘了斗篷,乍一看比从前还要扎眼许多,眉目自清,风华自许,两人并肩而立,纵观天地竟找不出比这更般配的人儿来。

    天之钟灵,不过如此。

    “你就是凌渊?”傅青渊的语气不大好。

    丁一头皮发麻,连忙垂首恭恭敬敬地应答:“是,晚辈便是。”

    傅青渊冷哼了一声,收回了视线,直接落脚下了地:“佩儿,你此番出门,便是与他在一处?”

    傅灵佩脸一红:“是,是与凌渊在一处。此次连累傅家上下,实乃儿的不是。”

    “佩儿,你与谁在一块,父亲并不在意,何况此次也是因祸得福,有此一遭,我傅家趁此与那吴楚两家掰扯清楚,不需再立危墙之下,也是幸事。”

    傅灵佩摇头,“此地终是坊市,人烟往来繁杂,虽有天元派元婴修士常驻于此,但也非长久之计。何况家族要长远发展,必寻僻静之所,另起根基。让诸位叔伯兄弟姐妹蜗居在此,儿实在不安的很。”

    “你们两个,”廖兰嗔了一句,“一回来讲这些,真真扫兴。把客人撂在一旁,又是何道理?”

    一边引着丁一在棱格窗前的方形檀木桌前坐下,给他斟了杯茶,丁一连忙起身接过,答了句谢。

    傅青渊没好气地刮了那白面后生一眼,“怎的?他拐跑我女儿,莫非还要我给他斟茶倒水?”

    丁一立时起身:“晚辈不敢。此番漏夜前来,本是不该,只此事全因凌渊而起,凌渊深感惶恐不安,特来请罪。”

    说着,长揖不起。

    傅青渊不自在地侧了侧身子,虽仗着女儿的父亲之势,但一个元婴中期修士在他面前行大礼,他还是有些受不起,见女儿在一旁,着紧地看他,不由挥了挥袖:“罢罢罢,起来吧,都坐,都坐。”

    于是四人纷纷落座。

    傅灵佩侧首坐在丁一旁边,左近是母亲,侧眼见丁一难得规规矩矩地端坐着,心中好笑,不过到底还挂念着此前之事,万里传讯符里说的不清楚,不由问道:“父亲此番,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廖兰叹了口气:“佩儿,母亲也不知,你这一出又一出的,所为何来?初时不是都在传,你与凌渊真君断绝了干系么?”

    傅灵佩摇头苦笑,“儿本想着,若是做一场戏给旁人看,许是不会连累旁人,没想到,傅家还是遭了罪。”

    丁一难得恭恭谨谨地听着,眉眼收敛了乖张和顽性,显出难得的文静和沉稳来,让廖兰是越看越满意,她也不追究两人过往了,只拍拍傅灵佩手背,叹气道:

    “佩儿,你的性子我还是明白一些的,不到十拿九稳,你不会将他引到我与你父亲面前来。只如今这桩事,我们其实……也还懵里懵懂。”

    傅灵佩诧异地看向她:“母亲也不明白?”

    “其实……”

    傅青渊正要开口,目光突地投向门口,弹指便将门打开,傅青艋阔步走了进来,作了个揖:“真君归来,可喜可贺。”

    “族长折煞小五了,还是照旧时称呼吧。”

    傅青艋呵呵一笑,“此事,还是我来说吧。”视线在丁一面上顿了顿,不动声色道:“这位莫不就是传说中那位……凌渊真君?”倒是生得一副好皮相,配小五不亏心。

    “小子正是。”丁一起身回了个礼。

    “都坐都坐。”傅青艋也不是客气之人,只将门关了住,顺手施了个隔音罩道:“此事,其实该从苏正说起。”

    “苏正?”

    傅灵佩奇道:“与他有何干系?”

    “我初时也奇怪,此人与我傅家无牵无挂的,为何突然让人递了张纸条过来,后来……到了天元坊,我才得知,这人,是你的门客。”傅青艋看向傅灵佩,目露赞赏。

    “他让人传了什么消息过来?”

    “大约是他联你不上,便直接将消息递给了我,”傅青渊从袖中掏啊掏,掏出一张小纸条摊开,递到了两人面前,“陆寻凌渊,恐与傅家为难。”

    傅灵佩顺手接了过来,纸条还没捂热乎,却被丁一抽了走,他定定地看了即便,突然道:“这纸条上,是莫师兄的笔迹。”

    “应该是莫师兄得了消息,知晓了苏正与你的关系,让他想法子递给了傅家。”

    “既然是莫师兄,为何要这般曲折?直接让快马驿站递了消息过来不可么?”傅灵佩不解道。

    丁一面色凝重起来,“为今之计,只有两个可能,一个便是,快马驿站与我的关系,暴露了。”

    “第二个可能,莫师兄与我的关系,也暴露了。”

    …………往常两人装着不合已久,论理是没人会怀疑上他的。

    丁一的心,像是浸在了雪水里,寒凉彻骨,冷津津一片。

    暗处,仿佛有什么脱离了他的控制,让他的不安,越来越大。

    第314章 312.311.

    可唯有第二种猜测, 才是可能性最大的。

    快马驿站之事, 发展至今,他从头至尾就没插手,暴露的可能性极低。反倒是莫语阑那里……破绽要多一些。

    如若是他暴露了,被人监视,甚至是监控起来, 他不能发传讯符, 便是这纸条,怕亦是经历了重重关卡,才送了出来。也只有这等凡人手段,修真者才会容易疏漏掉。

    丁一心底的那个猜测,越来越丰满, 甚至连之前收到的那张万里传讯符, 也有了完美的解释。

    傅灵佩却疑惑道:“可苏正与我的关系, 并不是秘密。只要在天元坊市稍加打听,都能知晓。”若通过苏正传递,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么。

    丁一支着额,下颔几乎紧绷成了一条直线:

    “有句话,叫灯下黑。”

    正因苏正与傅家有联系,在旁人看来,有交流才是正常,这亦是对方疏漏的一环。何况,对方兴许只是逗急了眼,也未必会查一个坊市小小的掌柜。

    “凌渊真君说的没错,小五在外的这几年,每月都会有一批灵丹物资以你的名义送来我傅家,月月不缀。我到了天元坊才知,这一切都是苏正在为你操持。”

    傅灵佩微微笑道:“看来他还算尽心。”

    本来她在天元派之时,苏正每月也会来与她交束一回,没想到后来他竟想到要将其交予傅家。

    “确实尽心。我等收了这纸条,不过因当时不是送那月例的时间,并未将纸条与你联系在一块,又不知苏正这人为谁,只当是谁的恶作剧,毕竟……那时凌渊与你断情之事,大家都听说了的。”

    傅青艋舒了口气,将事情交代了一遍。

    因着修士的审慎,他还是派人去天元派找了楚峰主一趟,将纸条上所述之事叙说了一番,也着令傅家众人不得出门,护族大阵全开。

    “收到纸条不过一日,那陆剑尊所派之人便趁夜气势汹汹来询,问我等是否知晓凌渊真君之事,所幸楚峰主及时赶来,将我等迁徙至此。”

    傅青艋说的轻描淡写,傅灵佩和丁一却听出了其中的惊心动魄。

    “陆……他行事竟如此毫无顾忌?”

    傅灵佩疑道,傅青渊捋了捋胡子,摇头苦笑:“我等也觉得颇为奇怪,后来想道,我傅家也不过二流家族,若趁夜灭了再寻个流寇所为这样的借口,神不知鬼不觉,便最后查到是陆剑尊出手,天元派估摸着也只能不了了之。毕竟整个玄东,能与他对战一二的,实在不多。”

    丁一只觉得面上火辣辣得疼,眼里黑沉沉一片,似有暗嘲涌动——幸好此回傅家没出事,若真的出了什么事,他以后怕是无颜再见傅灵佩了。

    他以为那人没那么疯,没料竟是真那么疯。生活有时常常比我们认为的更不羁,更戏剧化。

    陆天行按捺不住了。

    不过理智尚在,否则在楚兰阔将傅家人迁入天元坊,摆明车马要保傅家之时,没有穷追猛打,除了他对自己与傅灵佩关系的疑虑之外,便是还不想与天元派撕破脸。

    ……丁一心中计较万千,被与莫语阑的种种猜测挑起的神经,渐渐安定了下来。

    傅灵佩瞥了他一眼:“此事仍有许多疑虑未解,不过傅家如今已是安全了。我既已回了来,凌渊也不日将露面,那时陆天行便不会再有余力关注我傅家,只族长今日需收束我傅家子弟,让其不要踏出傅府。”

    廖兰听出了她语气里的一丝决绝,不由握了握她手:“佩儿,你想做些什么?”

    “母亲放心,儿想了个办法,一劳永逸。”

    傅灵佩想到接下来的元婴大比,若是丁一与她一同胜了,去了那云昬界,陆天行要找丁一,只能跟去云昬界,那时玄东诸人便都安全了。

    此法在沧澜之时,她便与丁一商量过,让其隐藏身份,以散修盟的名义参加比试——不过她没想到,很快,这计策便行不通了。

    在傅灵佩丁一安坐之时,傅家上空突然一阵雷也似的暴响,此前设下的阵法不过来人一击,便已纷纷扬扬被碎。

    天元坊市驻守元婴遥有感,立时飞身而出,落在了傅家半空:“来者何人?”

    傅灵佩神识外放,唬了一跳,抬手将丁一按了下去,灵犀虫使着:“凌渊,你在此护着我父亲母亲,莫出面。”袖子一挥,一道巨大的防护罗盘滴溜溜被打入了地面,十颗极品灵石倏地嵌入阵盘,人拔地而起:

    “不知来者何人?”

    她斗篷掀开,露出一张笔墨难描的芙蓉面,怒气冲冲地冲了来,对着不请自来的客人斥道。

    对面一声冷峭的男音,“看来是静疏真君回来了,非乾某无礼,只本派劣徒凌渊失踪多日,还望静疏真君念在老剑尊思徒心切,莫霸着人徒儿不放。”

    夜色中,两道身影对着傅灵佩与天元坊守坊人相对而立,姿态还算恭谨,修为均在元婴,其中一人手中的流星锤刚刚收回。

    傅灵佩冷哼了一声,左手一道传讯符打了出去,身后凰翼一展,人迅疾出现在了那流星锤旁,从一剑出,合着凛冽的剑气,直接斩在了流星锤上。

    那人手一顿,飞速后退,无奈流星锤终究还是被斩了个正着,上品灵宝的锋锐岂是一件寻常法宝能抵,瞬间便被斩成了两段,哐啷一声重重砸在了街面上。

    天元坊市里零星来去的修士,神识远远见到此处腾立的人影,心知必是元婴修士起了冲突,不由纷纷躲远了。

    傅灵佩一击得手,示了威人便迅速飞退,稳稳地立在半空:“两位既敢来我傅家挑衅,吃我一剑也是应当。无故损我傅家法阵,入天元坊无端挑衅,莫不是欺我傅家无人,天元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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