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玄摸了摸顶上白毛,再看男娃女娃乌黑油亮的长发,瘪着嘴,最终还是没逞能,只往前跨了一步,与卢傲天一人一边将陆天行的路给堵住了。

    楚兰阔清冷的面上现出了一丝赧然,他挠了挠头:“如此,阔也愿代之。”

    众人:“……”

    对这些只觉寿元不够的修士来说,这争着要短命的,还真是少见啊。

    玄宇叹了声,“罢了,本君便抽凌渊真君两百岁元,静疏真君与楚真君一人一百岁元罢了。”

    “不可!”吴岚蓦地抬头,“吴岚出身东沧,本该尽一番绵力,便是金丹又如何?吴岚如今不过九十又四,尚有四百岁元,便是抽去一些也无妨。”

    “你这是何苦。”丁一拍了拍他肩膀,扶他起身,“你四处打探,才将这四极之地的状况摸清,也因你多日来的不眠不休,才及时将黯魂珠送来,这么多年的奔波,还不够么?”

    “不够。”

    吴岚眼神执拗:“诸位帮忙,是好意,吴岚感激至极,可吴岚亦不愿置身事外。”

    他朝玄宇重新拱了拱手,“请玄真君容情。”

    “罢罢罢,既如此,便一人一百。”

    言毕,玄宇脸色一正,挥袖拂过,一个古朴龟甲蓦地现身半空。龟背上无数条纹赫赫,他十指连弹,半空中仿佛有无数金色丝线相连,渐渐地,一道又一道金光蓦地与高台上四人气机相连,继而迅速断开。

    傅灵佩只觉身上一暖一轻,还未感觉到,便又恢复自如了。

    其余人也差不多,玄宇出手极快,食指连连弹动,不过一会,四颗暗黝黝的珠子蓦地爆开,化作无数道黑烟,遮天蔽日一般涌来。

    黑烟里,是无数具象了的曾经。

    惊天一剑,划破长空。东沧、西黎、南漠、北地四城除却凡人的衣裳长相有些许不同,情境却是一贯的相似。

    里面只有一道剑意,摧古拉朽一般,摧城拔寨,遮天蔽日。

    凡人四散奔逃,却丧命在须臾之间。没有人看到凶手的面目,只看到凛冽肃杀的剑意,除却最终逃了却将一切放在眼底的吴岚。

    可没有人怀疑。

    这样的千流归一剑,也唯有陆天行本来使来,才这样的惊才绝艳,旁人再模仿不得。

    归一派人人面如土色。

    诛杀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本便是离奇之事,若只听说也便罢了,可黑烟中重复的那一幕一幕,宛若人间地狱,耳边是无数孩童的嘶喊、老人的绝望,这一切,像一张大网,铺天盖地地网罗过来,让他们愧疚难当。

    ——剑尊,怎么能,怎么能?!

    乾亦也瞪大了眼,他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景,剑尊在他心中的形象,彻彻底底地崩塌了。他曾经敬慕而盲从的,不过是个自己幻想出来的影子。

    他有些作呕,却被一旁的坤杉轻轻握住了手。

    在场没有人再为陆天行而不平,没有人认为凌渊挑衅这样的师尊不对,他瞬间扭转了旗帜,站到了道义一方。

    云涤道君支着下巴,百无聊赖:“无趣。”

    浓烟滚滚,无尽的凄厉呼啸过头顶,这人间地狱也不过残留了十几息,很快便烟消云散了。

    凡人们用尽百年才凝结出的关于真相的珠子,此刻已经杳然无踪。

    玄宇幽幽地叹息了声,“事情已经很清楚了,陆道君,你作何想?”

    陆天行握剑的手几乎攥得青白,可他面色依旧从容,“仅凭一道剑气,便评定是本尊,未免草率。吴岚本人的言辞,更是无法证明真实”

    他抵赖得理直气壮,当然在场的没人是傻子,自然知晓他说了假话。

    可即便如此,这等众所周知的假话,若没有铁板钉钉的证据,是无法判他罪的。不过,便是铁板钉钉了,以他归一陆剑尊的身份,只要归一派不驱逐他,天元与御兽、散修盟考虑到门派势力,便动他不得。

    私下围捕更是不可行。

    陆天行的实力有目共睹,除非是万无一失,在付出极大的代价下,才有可能将陆天行斩杀。可不论是天元、驭兽,还是散修联盟,本心不齐,至多,不过是口头上不屑不耻罢了。

    而云昬界修士虽能耐极强,也不得涉入玄东界内务事。

    不过,丁一本来就没想让陆天行口头承认,也不曾奢望过他承认了自己便能将其制于掌下了。

    但对于撕开这人伪善的面具,他乐此不彼,甚至有些微的兴奋。

    丁一朝归一派方向转过身去,“诸位同门,你们是否在善与恶之间动摇?还是觉得,在归一剑尊的庇护下,便能高枕无忧?”

    “你们错了。”

    “如今的归一,不是我们的归一,而是他,”丁一食指明明白白地指向陆天行,“而是他陆天行的一言堂,是他手下的傀儡。若这傀儡不合意了,他便能随意毁去,不论你如何的前程远大,忠于门派。”

    陆天行恼了:“凌渊,你莫要一派胡言!”

    他多年来对归一派上下爱护有加,若说对外人残忍,陆天行他不否认,可对归一,他每每想起,都能升起柔软的感情。

    “今日,凌渊要说的,第三桩事,便是他陆天行凭一己之私,肆意残害同门,纵容陆家行家族倾轧,使陆家一家独大!归一,不再是曾经的清流剑派,而是他陆天行的天下!”

    归一蓝衫弟子不由面面相觑起来。

    “怎么?不信?”

    丁一缓步走来,蓝衫在光下,被他白得过分的肌肤都衬得仿佛有了水色,他眼里是鲜活的快意,“北斗真君,你可还记得,你那孟宣骄徒儿?简青师弟,可还记得与你一直争宠的孟师兄?”

    傅灵佩愣了愣。

    孟宣骄名字熟悉得很,仿佛在哪听过似的,她突然想起这一世她与丁一第三回见面时的情景。当时她刚从黑市出来,无奈碰上追杀,为躲避卷入了丁一的设计中,与他合作杀了的那人——名字便是孟宣骄。

    她还记得孟宣骄死时,丁一设下的幻阵里,是对简青的痛恨。

    “北斗真君,早年就投奔我们的陆剑尊,鞍前马后为剑尊做下了不少恶事,排除异己,信手拈来。就是他那姓孟的徒弟,为了夺得师尊的欢心,也做了不少肮脏事,这,便是他记下的玉简。”

    “此其一。”说着,丁一直接将玉简丢往归一派乾亦的方向,朝他眨了眨眼。

    乾亦心下明白,神识扫过,脸色越见白,众人皆知他是狂热的剑尊派,不由心下有些信了丁一几分。归一派一一分传过,脸色纷纷不好看起来。

    其内记载的,都是前些年里,让归一派那些家族败落的鬼蜮伎俩。

    “本君曾任归一派执法堂一员,特去邀月遗宫追杀过一位姓朱的前辈,朱昱当时的罪名便是勾结贼寇,为祸归一。当时的朱家还是归一派座下一大家族,可随着家族人员一个个逝去,偌大的一个朱家也迅速地败落了下去。”

    朱家?

    在座的归一没有不记得的。几十年前,朱家还出了一个归一派的掌门,辉煌一时,可惜最终家族后继无力,失踪的失踪,陨落的陨落,没落下几个完满的,最终朱熏辞去了掌门一职,不知所踪。

    现下,有人已然明白过来——或者说,从前的归一修士,对陆家的独大,未必没有猜测,却都捂着耳朵不愿去想,不愿去猜忌他们当神一样尊敬的人。

    “当然,这一点只有玉简和本君的言辞,照剑尊之意,自然还是做不了准。”

    丁一带些诙谐的打趣,非但没有驱散归一派凝重的气氛,甚至让蓝衫们更加心情沉重。他们想着,这样的无耻无廉的剑尊,究竟……在暗中做了多少不利归一之事呢?

    人便是这样。

    不论旁人的事看起来多无辜多惨烈,也不过是唏嘘谴责两句,转身即望。可一旦牵扯到自身的利益和安全,即便只是手指割破了一道小口子,也会如临大敌。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茂盛疯长,直至遮天蔽日——

    何况这怀疑,还都其来有自。

    陆天行心底的火重重燃烧起来,他执着剑,恨不得立刻砍死那喋喋不休的跳蚤,事到如今,他依然认为这不过是一只跳蚤在临死之前的最后挣扎。

    可即便将他名声弄臭了,陆天行想到飞升的前景,也全然不在乎——

    除了他爱的归一。

    他不动声色的发狂早被清玄识了出来,他笑嘻嘻地翘着白胡子,堵住他的去路,得意又挑衅地道:“陆老头,哦,不对,陆臭虫,你做的这些恶事,比屎堆里的屎壳郎都还臭啊。我呸!呸!”

    陆天行睨了他一眼,纯当他发疯,环胸道:“你放心,一会本尊便送小徒弟去与那屎壳郎作伴去。”

    清玄正要回话,却被丁一的一段话打断了:

    “其二,还有一例,本君是有人证的,可惜……如今人证还没来。”

    “谁说没来?!”突地,一道洪亮的声音传了过来,刘黑石标志性的绿豆眼咪咪笑现身到了人前。

    依然是从散修那一方过来的。

    蓝衫们愕然地发现,刘黑石手中搀扶着的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很熟悉,熟悉得一下子脑中就能晃过一张脸来。

    莫语阑抬起头来,眯眼微笑:

    “嗨,我来了。”

    他面色惨白,气色黯淡,脸上的笑,却像是自和煦春风里开出的花儿。

    莫语阑身旁暗影处,静静站着一道沉默的剪影,是陆篱姝,她垂着头,默默地跟着,将存在感减到了最低。

    傅灵佩如释重负。

    看到完好存活着的莫语阑,她知道,丁一的后手安排,终于起到了作用。

    陆篱姝突地抬头,安静而沉默地朝她看来,眼里——

    是一汪波澜不惊的死水。

    杏仁眼不再微微地眯起,不再露出可爱的门牙,唯有一片沉郁和死寂。

    傅灵佩悚然一惊,再定睛一看,却发现陆篱姝仍是旧时模样,娇娇俏俏地站在莫语阑身旁,与他亲亲密密地交谈。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估计是gc了,可以期待陆巨巨的下场了~

    第335章 330.329

    莫语阑新晋元婴不久, 除却归一,在其他门派那名声并不算显。

    众人只见又来了个俊俏温雅的元婴剑修, 可惜气色极差,一看便是重病初愈的模样,心里不由打了个转,隐隐有些猜测。有天元修士已认出这便是当日赖在天剑峰峰头结婴的归一剑修,不由奇道:

    “莫真君,前些日子你不是回了门派么?怎么如今……倒是这般模样?”

    这话里的意味, 在座的都是人精,都不禁品出了些什么。

    陆天行恼怒非常, 反是笑了起来:“刘小子,来的挺晚。”

    刘黑石憨憨地搔了搔脑袋,黑豆眼眯成了一条直线,他恭恭敬敬地做了个揖, 态度摆得极其端正:“岂敢, 岂敢。剑尊见谅,刘小子来得是有些迟, 怠慢了剑尊。”

    ——怠慢?

    丁一“噗”地笑出了声, 刘黑石这厮果真是个妙人,手段也了得,不枉他花了大心思拉拢,他道:

    “恰恰相反,刘师兄来的不早不晚,刚刚好。”

    陆天行眯起眼, 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些,目光让人触之生寒,他轻轻笑了一声:“刘小子,船行靠岸是正理,可这岸——”

    “很快便要塌了,你靠之前难道就不考虑下它到底牢不牢靠?莫要等回头,另个堤岸也没了。”

    刘黑石呵呵一笑,“另个堤岸,我怕将这载船的海,都给污喽。岸有千千万万个,可这海,可只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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