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想让你出去散散心。”白飞鸿又叹了口气,“太华山上实在太冷了,又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虽然不知道你到底生了什么病,但是一直住在这种地方对你的病情可没有什么好处。”
    说着,她的目光便飘向宫殿之外。
    这里一直都在下雪,便是没有雪的日子,也很少能见到晴天。不要说土地,有时她甚至会觉得,就连这里的岩石也已经被冰雪冻透了。
    “为什么雪从来不停呢?”她喃喃。
    “没有从来。”
    希夷忽然开口,回答了她那句自言自语。
    “咦?”
    白飞鸿回过头来,看着希夷。男子苍白而修长的手指无意识转着茶盏,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须臾,他仰起头来,“看”着某个方向。
    “以前……这里不下雪。”
    他轻声道。
    白飞鸿沿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了一具惨白而巨大的骸骨,无声地盘踞在宫殿的上方。那骸骨是如此的庞大,仅仅是一根肋骨,也需要一人环抱,上百条森森白骨在他们头顶张开,如同一场无边的梦魇。
    前世她第一次来这里时,那具骸骨便已经盘踞在那儿了,刚见到的时候还会被吓一跳,时日久了,她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只觉得它本就该在那儿。
    那看起来像是某种巨蛇的遗骨,却生着四翼六足,其中一只翅膀的白骨垂下来,近得仿佛一抬手便触得到。
    “这是……肥遗?”
    白飞鸿回忆着自己曾阅读过的典籍,寻出了一个最接近的答案。
    “是它。”
    希夷坐在坐榻上,缓缓倾身探出手去,指尖触碰到那白骨的末梢。像是在感受遗骨上所残留的温度一般,他沉默了很久,方才继续说了下去。
    “肥遗……见之则天下大旱。”他轻声道,“它还在的时候,这里从来都不下雪。”
    她实在无法想象……太华之山上没有风雪的日子。
    白飞鸿伫立于此,望着那巨大而森然的残骸,不由得恍了恍神。
    那实在是过于遥远的往事。遥远到今时今日的人,连遥想一下昔日的景象都做不到。
    沧海桑田,物转星移。
    如今,只有凝视着曾经盘踞于太华之山的巨蛇的遗骸,她才能窥见一鳞片爪——那个神鸟异兽们尚且繁盛的过去。无论是帝江还是毕方,都随意自在生活的日子。那些早已埋葬在太华风雪之中的往昔。
    “是因为天地灵气衰微吗?”白飞鸿回忆着巫罗在学堂上的教导,“我记得像是肥遗这样的灵兽,仅仅是呼吸就需要许多灵气,但是这数千年来,天地之间,灵气日渐衰微,所以像是龙凤之类的神鸟圣兽都渐渐绝了踪迹。”
    那时候,巫罗拿来举例的是鲲鹏。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如此强大,如此美丽,光是只言片语,便令人不由得畅想起它的身姿。
    像这样庞大的异兽,仅仅只是维持生存,便需要常人难以想象的庞大灵气。
    所以,在天地之间刚刚出现灵气衰微的迹象之时,鲲鹏便是最先消亡的。
    翼若垂天之云的巨鸟,在南徙之时,骤然从天穹之上坠落。当它落在大地之上的瞬间,整整一洲的城池都在它的身躯之下破碎、覆灭。
    人间的修士们想了无数的方法想要挽留这异兽的生命。但无论他们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最终,那栖息于大海,翱翔于天空的神鸟,在所有人的不甘与惋惜之中,永远闭上了双目,葬身在内陆的土地上。
    一个陨落的时代就此拉开了序幕。
    “都过去了。”希夷只是这样说,“不必感伤,只是一些无关的旧事罢了。”
    于是,白飞鸿忽然明白了。
    希夷是那个被留下来的人。
    属于他们的世代已经结束了,无论是帝江、毕方还是肥遗,这些曾经与人修们度过了漫长的岁月……或者说,在人修出现之前,便已经纵横于天地之间的神鸟异兽,都已经随着灵气衰微消亡了。
    只有希夷还留在此处。
    白飞鸿忽然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
    她看了希夷一会儿,忽然从桌上的蜜饯里拿出一枚来,强硬地塞进他手中。
    “虽然你餐风饮露惯了……”
    她稍稍移开了视线。
    “不过,药那么苦,还是应该吃点蜜饯才对。”
    “……”
    希夷捏着那枚蜜饯,有些讶异似的朝她“看”过来。
    “我去练剑了。”
    白飞鸿抿紧嘴唇,握住了腰侧的小剑,简单交代这样一句之后,她匆匆向外走去,像是要迎接外界的风雪一样,站在宫殿外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
    而在宫殿深处,希夷慢慢握住了手中的蜜饯,好一会儿,才抬起手来,试探着在上面轻轻咬了一口。
    而后,他捂着唇,许久都没有下一个动作。
    “……太甜了。”
    他喃喃。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从那天起, 白飞鸿便偶尔会见到碟子里的蜜饯少一两个。
    因她从来没有亲眼瞧见希夷吃东西,便也故作不知,只是时不时拿些别的点心小吃来, 用深深浅浅的碟子装好, 放在小几上。杯盏碗碟自身的缤纷的色彩, 再加上糕点各异的造型和颜色, 远远望去,倒像是一片盛开的花朵, 为冷冰冰的宫殿凭空添了几分旖旎之色。
    希夷似乎没什么偏好, 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 也没有特别讨厌的东西。他看起来总是淡淡的,对什么都不太在意的样子。平时也很少与人说话,总是坐在一旁,出神似的想着什么。
    所以那天,白飞鸿练剑归来, 发现希夷正靠在隐几上, 掰碎了一块点心喂鸟的时候……好悬没把手里的剑给掉地上。
    “那什么……”她张了张口,伸手比划了一下, “这是什么?”
    她呆呆地看着希夷怀里那只鸟。
    前前后后两辈子, 白飞鸿都没有看过希夷如此亲近活物的样子……不, 更让她震惊的是……原来太华之山还是有(他们两个以外的)活物的吗?
    这山上冷得别说是鸟了,连虫子都没一只!
    “蛮蛮。”
    希夷将酥饼在手里揉碎了,细细捧到那鸟的嘴边, 看着它小脑袋一点一点叨走,虽然吃得很慢, 他也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样子。温柔得让白飞鸿更加震惊。他却似乎将她的震惊当成了对“蛮蛮”这两个叠音字的不解,稍稍顿了顿, 还是对她解释起来。
    “蛮蛮,也就是你们常说的比翼鸟。”
    说到比翼鸟,白飞鸿顿时就明白了。毕竟,有几个人没有听过“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这句诗?她顿时凑上前来,好奇地看着这传说中的灵鸟。
    传说中的比翼鸟,看起来倒有些像是凫鸟,只是羽毛是青赤色的,因了伏在希夷的臂弯里,所以远远看的时候,除了羽翼格外丰丽华彩,与别的鸟儿也没有特别大的不同。只有像这样凑近了看,才会发觉……
    “它只有一只翅膀和一只眼睛吗?”
    白飞鸿伸出手去,轻轻触碰了一下那青赤色的比翼鸟,指尖滑过侈丽的羽毛,像是滑过上好的丝绸,又像是滑过山间的流泉。那只鸟似乎是不喜欢别人碰它,不重不轻地叨了一下她的手背。不怎么痛,但白飞鸿还是收回了手。
    “蛮蛮都是这样。”
    希夷用空着的手轻轻梳理着比翼鸟的羽毛,和对待白飞鸿不同,比翼鸟并没有去叨希夷,反而舒服地闭上了眼睛,鸟喙埋在酥饼的渣子里,喉咙里发出微微的咕噜声。希夷替它理毛的动作很熟练,一看就做过许多次,比翼鸟也抬起下颌,示意他去替它梳理颈下的羽毛。
    白飞鸿站在一旁看着,一时之间,心情颇为复杂。
    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为传说中的比翼鸟这么亲人感到惊讶,还是该为看到希夷与活着的生命如此亲昵感到诧异。
    不过……
    “它真漂亮。”白飞鸿弯下腰,凑近了些看,“我一直只是在书册上见,还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来着……居然真的有比翼鸟啊,感觉好神奇。”
    “嗯。”希夷微微垂下头来,继续用点心去喂那只鸟,“这是最后一只。”
    “最后一只?”
    白飞鸿的微笑渐渐敛去了。
    蛮蛮,比翼鸟,顾名思义,是相携而飞的鸟儿。
    一翼一目,相得乃飞。
    比翼鸟,不比不能飞。
    也就是说,如果不是两只鸟一起,只有一只眼睛和一只翅膀的比翼鸟,无论如何都是飞不起来的。
    这只鸟,或许从出生以来,一次也没有飞过。
    “我从崇吾峰把它的父母捡回来,一百年前,它的父母死去了。就只余下它一只了。”
    希夷理着它的翼羽,语调也是淡淡的。
    明明有着为了飞翔而生的羽翼,却一次也不曾真正飞起来过。
    明明是为了相伴而生的比翼鸟,却注定等不到属于自己的另一半。
    “明明以前有很多。”希夷的声音,听起来倒像是一个有些茫然的小孩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都不见了。”
    听到这样的话语,白飞鸿心中也不由得掠过一丝哀伤。
    她看着希夷,忽然想到了一个词。
    孤独。
    在这个曾经熟悉的一切都渐渐消失与远去的时光之中,这个人到底守望了多久,又将守望何时为止?
    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一些理解……为何他总是什么也不做了。
    或许对于希夷来说,昆仑墟也好,这里的人们也好,与其他从他生命之中消失的生灵并没有什么区别。他是如此习惯于失去,在这样漫长的时间里,他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我什么也做不了。
    ——那是因果。
    隐隐约约,白飞鸿有些明白他那两句话的意思了。
    只是……
    “别露出那副老子已经死了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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