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快便卧病在床。缠绵病榻多日都未能起身。
    而更为糟糕的是,在那之后,她发觉自己怀了孕。
    花家自然容不得这样的丑闻,家主性格暴烈,若是得知这样的消息,她定会被打个半死,而孩子则绝对活不下来。
    为了让这个孩子可以降生在世上,小姐匆匆答应了一直殷勤追求她的表哥的求婚。
    妖族与人族的孕育时间不同,花家小姐怀胎十二个月,生下了一个男婴。幸之又幸的是,这个孩子没有显露出妖族的特征,是以无人觉得异常。
    只有她与身边的侍女知道,这个孩子原是个半妖。
    出于愧疚,花家小姐对丈夫诸多忍让,也不插手他在生意方面的事情。只一心一意将孩子抚养长大。
    但若干年后,花家小少爷都长大了之后,某一天,猫妖却突然出现在了小姐面前。
    它的眼睛旁边结满了血痂,尾巴也被斩断,皮毛上伤痕累累,最大的伤疤看起来已有十来年之久,这只受尽折磨的猫妖,此时居然连化作人形的灵力都没有了。
    皮包骨头的妖猫踉踉跄跄扑到小姐面前,尖利的指爪对着她,质问一个说法。
    “你为什么要害我?”它问她,“你好狠的心,不走便不走,为什么要出卖我?为什么要让你表哥把我抓起来?你知道他是怎么折磨我的吗?在你和他洞房花烛、花前月下的时候,你有没有听见我的惨叫?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直到这时,小姐才知道,当年猫妖没有来,并不是他后悔了,而是他被表哥抓走,关在地牢深处,多年来受尽苦难折磨。
    那双她曾经钟爱过的金银妖瞳早已经黯淡了,原来是那人见妖族再生能力强,便挖去了猫妖的眼睛,反复挖了三次,如今后长出来的眼珠,已经几乎失去了视力。
    这些年来,男人一边折磨着猫妖,一边向它反复诉说着那个谎言——你早就被抛弃了,她不过是玩玩你,没想到你当真了,所以才会让我来解决你这个大丨麻烦,你看,她甚至都没有来寻过你。
    猫妖一开始也是不信的,但是时日久了,他便也信了。
    妖也会绝望的。
    “我没有害你。”小姐无望地说着,“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以为是你不要我了。”
    “闭嘴!”猫妖再也不想听她说一个字,“我不会再相信你了——再也不可能相信你了!”
    然而就在猫妖冲着小姐扑过去的一瞬间,小姐却骤然变了面色。
    “小心!”
    她奋不顾身地扑上去,将猫妖从面前推开了。
    于是,那直奔猫妖而来的术式,便贯穿了小姐的胸腹。
    原来是小姐的丈夫发现猫妖逃了,便赶来除去猫妖。重伤的猫妖全不是他的对手,即使现在明白一切都是他的阴谋,也已经太迟了。
    这对被拆散的恋人,甚至没有得到一个相拥而泣的机会。
    小姐舍出性命,才将猫妖传送出了宅邸。
    老爷怒不可遏,掐住了妻子的脖子。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我就算是去捂个石头也该捂热了!你心里居然还是只有那个猫妖!你是不是想和他走!你说啊!偷腥的婊丨子!”
    狂怒的男人,生生扼断了妻子的脖子。
    “后来,为了毁尸灭迹,他便放了一场火,想要假装妻子因失火而亡。”
    花大管家淡淡道。
    “却没有想到,自己也被困在了火场中。连姨虽然得救,却从此疯了。而那猫妖本就身受重伤,又被老爷折磨了那么多年……所以当年我们都以为它已经死了。”
    “妖可没那么容易死。特别是这种心怀怨恨的。”花非花笑笑,“大概是因为伤势太重,所以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沉睡了吧。这么多年了,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回来复仇——猫还真是记仇。”
    于是,这么多年之后,猫妖又再度回到了这里。
    第98章 第九十七章
    第九十七章
    “他想寻花家老爷复仇?”
    白飞鸿微微皱起眉头,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八成不是那种理由。”花非花嗤笑一声,“妖都是蠢货, 你最好别把它们当人看。”
    白飞鸿蹙眉看他, 她不喜欢他说这句话时候的语气。见她如此, 花非花一笑, 神色却莫名柔和下来。
    “那只猫妖大约快死了。”他倚着门框,手指抚摸着墙上的爪痕, “看这痕迹, 虚浮无力, 应当是强弩之末。就算是大妖,受了重伤,也很难在这么几年就恢复如初。它大概是拼了命来这里,这种情况下,它那可怜的脑子里只装得下一件事。”
    花大管家的肩膀动了动, 但他仍低着头, 揽着疯女人,什么也没有说。
    “放心好了。”花非花扫了他一眼, 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我大概猜到那只猫想做什么, 又会去哪里……我去把它找出来。”
    “我也一起去。”白飞鸿站起来,自从来了花家,她便处处都觉得古怪, “师弟你留在这,照料一下伤患, 防着再有袭击。”
    云梦泽看了白飞鸿一眼,白飞鸿无声地冲他点了点头, 他便明了这照料不只是照料,防也不只是防着猫妖。
    “……我会的。”他有些不高兴,但还是移开了视线,“你也要多加小心。”
    白飞鸿此时倒寻出些熟悉的感觉了,前世他们一同在外降妖除魔的时候,云梦泽就总是这样,一脸不情不愿,但事情却做得很好。这点微妙的亲切让她微微弯了弯眼睛,这才跟着花非花一同出去了。
    在她离开之后,云梦泽才又转过脸来,注视着她的背影。他看得很专心,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他方才收回目光,无声地扣紧了自己的枪。
    黑色的影子沉沉压在他的身上,摇动的烛火将少年半张脸映照得晦暗不明。任谁也分辨不出他眼中的思绪。
    他只是抿紧了唇,长久而沉默地站在那里。
    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在他耳边嬉笑,问他——你为什么不追上去?
    ——追上去,把他们分开,不让她身边出现你以外的任何人。
    ——然后……
    云梦泽扣着长丨枪的手骤然一紧,手背的血管蛇一样凸显出来,在皮肤下突突颤动。
    他闭上眼,用自己全部的意志力,压下了他心里那道声音。
    花非花那一日的话语,再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和你们东海三家那些烂账比起来,花家都算得上是清清白白,光风霁月。”
    他说的没错。
    云梦泽的唇边浮现出一抹冷冷的笑。像是在嘲弄旁人,又像是在嘲弄自己。
    小时候他总是很好奇,大哥为什么还能那样尊敬爹娘,爹娘也能如常对待大哥,就好像他们这个家,真的是什么寻常人家,有着寻常的父子亲情一样。
    对小孩子来说,这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时至今日,他也想不通,为什么他们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能一个个都像是没事人一样,在那演一出父慈子孝,其乐融融。
    云梦泽再睁开眼时,扣紧枪身的手指已经松开了。
    他侧过身,看向正将疯女人扶到椅子上的花大管家。
    “你对她倒是很周到。”他的声调没什么起伏,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你很在意她?”
    “她从前待我很好。”花大管家的声音也很稳,他看着疯女人,像是看着一段老旧褪色的回忆,“我没法放着她不管。”
    疯女人服了药,渐渐安静下来。大概是药物的作用,她正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迷迷糊糊伸出手去,把花大管家抱在怀里,像安慰一个被噩梦吓怕了的小孩一样轻轻拍抚着他的脊背,嘴里还断断续续哼着些童谣,喔喔嗯嗯地念着。
    “没事了……没事了……”她似乎又疯得更厉害了,竟是将花大管家当成了年幼的小少爷,“连姨在呢……睡吧……睡吧……明天还要早起温书……快睡吧……”
    花大管家没有动,只是沉默地坐在那儿,整个人像是凝成了一座木头做的雕像。
    云梦泽不再看那边,侧身出了门,站在廊下,凝视着无边夜色。
    而另一边,白飞鸿与花非花也追踪到了猫妖的踪迹。
    正如花非花所言,那猫妖已是强弩之末,只在花家到处乱闯,也不知道究竟在寻些什么,所到之处都留下骇人的血污和爪痕,也不知道究竟是谁令它受了伤。
    花非花停下脚步,用手指捻了捻地上的血迹,又看了看碎石的走向,微微眯起眼来。
    “应当很近了。”他说,“这血迹还很新鲜,那猫妖才离开不久。”
    “幸好花家人少。”白飞鸿此时也感到庆幸,先前他们将仆从都聚集到一处,又设下了看护的法阵,“如若不然,怕是难免要伤到几条人命。”
    “你一向心善。”花非花笑笑,起身走到白飞鸿前面去,“从以前起就是这样,不管认识不认识,交情好不好,你总是没办法看着别人在你面前出事。”
    白飞鸿想了想,倒也真是这样。
    “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小时候的事?”
    她抬起头,看着漆黑的夜幕。风月天的晚上一向都是极热闹的,火树银花,灯火通明,令满天星子月色都黯淡,哪里看得到这样静谧的夜色。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她说着说着自己就笑起来,“那都是给外人看的,实际上哪有那么风光。”
    灯火越是辉煌,其下越是腌臜不堪。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那都是诗词里才有的好梦。风月天是客人们的温柔乡,却是女人们的地狱。
    她总是想,美人乡,英雄冢,多能颠倒黑白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那种地方,分明是美人冢才是。
    她从来没见着多少英雄好汉折在里面,却见惯了女人死在这儿,或者,变成了活着的鬼。
    “风月天不养闲人。”她这时候的笑就像极了白玉颜,那种总是嘲弄着一切的冷笑,“我娘光是保住我就费尽心力了,我从小就什么都要做,什么都要学。在那里想活下去很难,想死或者生不如死倒是很容易。”
    她看向花非花,眼中有一点冷冷的光。
    “人命可以贱到什么程度……”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也是笑着的,风月天出来的女孩子,谈这些话时总是笑着的,“一个和我一样大的小女孩,玩死了也就十块中品灵石。还不够买一杯上好的灵酒。”
    那女孩刚被买进来时,还是白飞鸿去给她送的饭。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去问那个小姑娘的名字,便看见她被拉了出去。一袭草席一裹,露出一只青紫的小脚来,死白死白,刺痛人的眼睛。
    “我那时老想着,要是我能救她……能救他们就好了。”
    她平静道。
    “不该是这样的。”
    没有人应该那样死。
    没有人应该为了别人莫名其妙的横暴与恶意,就草芥一样死去。
    “我能活下来,是托了许多人的帮助。”
    她说着,倒是又想起了一些面目模糊的脸。
    是在有客人看上她时,调笑着把人拉走的女人们,那些涂着各色蔻丹的手指或温柔或粗暴地推开她,把她赶去酒窖或者菜窖,把她从那片吃人的灯火辉煌中赶走,赶去安全的黑暗之处。
    是厨房里胡乱塞过来的点心和馒头,她那时在学歌舞,又被管着饮食,总是很饿,厨房的厨子总归是不忍心,会偷偷塞给她一些吃的,装着没看到,待她匆匆吃完了才轰她走。
    是那些一样活在暗影处的小人物,会告诉她哪些时候是要躲着的,哪些客人是不能碰的,哪些时候会有额外的赏钱,哪些时候又要躲着鸨母的风头……
    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是随手一做好事还是蓄意在卖人情,总归是有了这些人,她才能囫囵活到十岁,活到和娘亲一起离开风月天的那一天。
    “所以,我也得做点什么。”她说,“旁人没看着我死,我也没有看着旁人死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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