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早晨站在“大理寺”官船上打量她的那位贵人,难道就是茶博士口中担任“大理寺高官”的晏家当家人,晏容时?
    她在不知情时,已经见过她仇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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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转小的牛毛细雨里,应小满哼着歌儿踩水归家。
    义母在家里忙忙碌碌地整理箱笼,听到进院的轻快踩水步声,从堂屋瞥来一眼,很快又瞄第二眼。
    “今天怎么了 ,格外地高兴。”
    “我知道仇家叫什么名字,住哪里,长什么模样了。”
    应小满高高兴兴地掰开路边铺子刚出炉的热腾腾的炊饼,分给阿织一半,“娘,我很快就能报仇了。”
    义母大吃一惊,“别当着小孩子面说这些!”
    抱起阿织去屋里炕上坐着,义母转身回来堂屋里,又悄悄问一句,“确定是恶人?”
    应小满咬着炊饼说,“河边照过面,看着像恶人!”
    遥远的“报仇”两字突然变得迫近眉睫,义母心底隐藏的忧虑不安瞬时间升腾上来,声线都开始颤抖:
    “你要怎么报仇?俗话说,杀人偿命。就算是个大恶人,也轮不到你这十几岁的小娘子动手啊。你爹糊涂!”
    “娘别怕。我是刚入京的外地人,和晏家人一个不认识。就像娘说的,谁也想不到我身上。”
    应小满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赞叹说,“我爹真是个明白人。”
    义母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具体哪处不对,皱着眉头做饭去了。
    吃用过一碗开胃驱寒的胡辣汤,帮着收拾干净桌上,应小满叼着炊饼坐在桌边,开始循记忆慢慢地画像。
    义母扫地的间隙凑过来瞧一眼,吃惊问,“你画的是人还是山猫?方里带圆一个脑袋,中间长圆一个鼻子,两条长线眯缝眼睛,哟,还斜眼看人。”
    应小满放笔细看,自己也不大满意。她平日里学画画儿,都是对着山上的鸟兽鱼虫画,没怎么画过人。
    指着桌上的“山猫”图,她嘴里如此形容:
    “这便是我仇家的长相——单眼皮狭长眼睛,小麦肤色,眉毛浓黑,相貌堂堂,眼神阴沉。”
    义母琢磨了半日,“听着确实有些凶恶。像恶人相貌。”
    “山猫”图下头还藏着另一幅画儿,义母好奇心起,取来面前迎光细看,顿时就露出想笑又忍笑的模样:
    “这幅又画得谁?还是方里带圆一个脑袋,又黑又亮两只眼睛,哟,双眼皮的狐狸。”
    应小满脸皮一红,把画儿抢过来,对着“狐狸”图,嘴里形容道,
    “天庭饱满,眉毛浓长,肤色白净,双眼皮大眼睛。——这个画的是西屋那位。”
    义母奇道,“你怎知西屋那位是大眼睛。人压根没醒过,闭着眼。”
    “是双眼皮大眼睛。”应小满坚持,“短短醒过一瞬,我瞧见了。”
    母女两个正小声嘀咕时,阿织蹬蹬蹬地跑出来堂屋,惊奇地喊,“阿姐,快过来看。西屋哥哥好像醒了!”
    西屋炕上昏沉沉三四日的年轻郎君,人挣扎在清醒和昏昧之间,眼睛似睁似闭,浓黑睫毛时不时地抖一下,眼睑偶尔睁开一条缝隙,便被屋里亮光刺激地闭上眼去。
    义母如临大敌,急忙把阿织抱回自己屋里,又把女儿往后拉扯,自己挡在前头,凑近谨慎问,“这位郎君,你醒了?”
    屋里母女两个睁大四只眼睛,瞪视良久,榻上的人动也不动。
    应小满失望道,“没醒。”
    话音才落,睫毛连同眼睑又明显抖动一下。
    炕上的男人细微而吃力地点了下头。
    第6章
    西屋的郎君身体底子好,从连续三日不退的高热里硬扛过来,来势汹汹的一场风寒没能要了他的命。
    但人虽恢复清醒,却开不了口,轻易挪动不得。
    勉强眼睑掀动,露出雾蒙蒙的涣散眼神,乍看一眼周围便闭起。
    想要说几个字,嘴唇开合,只断断续续地发出几道气声,说什么再听不清。
    应家母女俩才放下的心又提起来。官府发下赈济的两尺细布,扯半幅送去郎中家,换来一趟看诊。
    李郎中登门时,榻上的男人已经再度昏睡过去。
    “鬼门关里逃得一条性命,耗损太大。不着急让病人说话,命还在已是万幸。”
    “卧床静养,能睡则睡。每日按时服药,右手背的伤口早晚敷药,不要碰水,防止伤口化脓。多吃点补气血的东西……呃,”李郎中打量几眼四下里寒碜的土炕木桌,
    “罢了。叫病人卧床静养,早晚多食些小米粥,亦可调养身体……”
    郎中絮絮的叮嘱声中,应小满盯着窗外檐下的吊篮发呆。
    五天了。
    之前大理寺官船在河道里捞出的两具腐烂尸身,据说果然牵扯两起谋杀命案,这几天在京城各处传得沸沸扬扬,轰动一时。
    但深夜顺水飘来她家门的这位郎君,竟像没有家人似的。一个大活人凭空出现,连个水花都未惊起。
    她接连五天揣着画像在河岸边转悠,赶来城南河边寻人寻尸的半个亲友都没撞着。
    “……温补滋阴的小米粥!”郎中放重语气,“可听见了?知道你家家境不好,但再敷衍要出人命的。”
    应小满瞬间回神,“听见了。每天两顿温补小米粥。”
    看一眼榻上昏沉睡着的消瘦郎君,她的思绪又飘散了。
    难道不是京城本地人?或许是外地来京城的商贾,被人在水上谋财害命,谋夺财物,所以才寻不到家人……
    寻不到家人,就得不到重金酬谢。还得给他一天两顿小米粥。
    应小满忧郁地叹口气。
    难怪人人都拦阻她。捞尸这个行当果然不是新手轻易做得的。
    ——不小心水里捞出活人,就是赔本生意呐。
    郎中兴许误会了她这声叹气,目光扫过这间不折不扣的陋室,压低嗓音慎重叮嘱:
    “应小娘子,你们自己也新到京城不久,又是女户。你救他一命足够,多余的事别牵扯进去。等你们搬家那日,不管这位病情有没有好利索,让他自己走。”
    炕上平躺的郎君细微地动了下眼睑。
    外头堂屋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侧耳旁听的义母坐不住了,起身走去灶台边翻找。
    灶上还有点官府赈济的米面,够全家吃两三日,但熬粥滋补的小米需额外买。家里昨天才咬牙买回来两升小米,专门预备着给阿织喝粥长身体的。
    义母喃喃地道,“人醒了,又多张嘴。”
    应小满没吭声,起身把西屋门虚掩住,从袖管里取出一把精致折扇,递到郎中面前。
    “李郎中,你见识广,帮我瞧瞧这把扇子值多少钱。我想去寻个当铺把扇子当了。”
    李郎中接过折扇,在光下定睛细瞧,立时倒抽一口凉气,“象牙扇!质地细腻无暇,精细镂空雕工!难得的好东西啊。你如何得来的?”
    “贵人在路边送的。”应小满如实说。
    郎中惊诧万分,“这等好东西,哪有在路边随手送人的道理。”
    应小满露出踌躇的神色。
    她不是很想回答。
    踌躇时不自觉偏了下头,阳光落在她柔和的眉眼轮廓上,如白瓷无暇,如皎月生光,让周围粗陋屋室都生出了光彩。
    郎中眼皮子一跳,当即感慨地叹了声,“应小娘子你的话,被贵人上赶着送好物件,倒不奇怪……哎,老夫倚老卖老劝一句,你心眼实在,别上人的当。送名贵象牙扇给你的贵人心思多半不简单呐。”
    应小满虽然心眼实在,但人又不傻。
    二月里误入雁家当天,雁二郎领着她进门,屁股没坐稳,她正低头端详大冷天被硬塞手里的冰凉凉的扇子,就有管事拿一份新写好的契书进屋要她按手印。
    当时,雁家管事矜持对她道:“二郎看中你是你的福分。这把象牙扇是赐你的,你自己收好。入了我们雁家,锦衣玉食、绫罗绸缎样样不缺。二郎尚未娶妻,按规矩不能先纳妾,你先在二郎屋里伺候着,日后少不了抬举你一场富贵。”
    应小满骤听到“纳妾”“伺候”,顿时感觉不对。吃惊之下起身就走,倒把扇子给忘个干净。直到一路打出门去才意识到象牙扇还抓在手里。
    往事历历,惹人生气。
    应小满不想多说,只摇了摇头。
    郎中心里生出许多猜测,忍不住替眼前这位生得罕见好容色的贫家小娘子担忧起来,翻来覆去地查看象牙扇,指着末尾扇骨的朱红小印示意她看:
    “象牙扇骨上刻有私章,这把折扇是有主的。轻易莫送进当铺,当心原主报官把你捉了,说你偷盗贵物。即便你说是原主在路边送你的,无凭无据,你身上生满嘴也说不清啊。”
    应小满大为震惊,难怪那位雁二郎随手送她。原来报官就能追回去。
    她气恼说,“京城的贵人心眼许多都是坏的。”
    “别别别,京城贵人不少,别一棒子全打死喽。”郎中举起玉扇坠端详,“这白玉扇坠没有特殊印记,倒是可以送当铺,少说能当三两贯钱,也好解你们家的燃眉之急。”
    应小满转惊为喜。两贯钱也能吃许多天了!
    她把象牙扇扔去一边,扯下白玉扇坠收好,起身送郎中出门。
    阿织不知何时进的西屋,她回来时正趴在榻边,惊奇地喊,“阿姐,他醒了!眼睛开了。”
    应小满坐在炕边,低头打量半日,纳闷问阿织,“他哪里醒了?”
    阿织急得手脚比划,“我刚才摔一下,他就醒了。阿姐看,阿姐看!”为了证实她没撒谎,阿织的小身体往榻上一扑,原样又摔在榻上男人的胸口,硬生生压出一声闷哼。
    应小满:“……”
    应小满急忙把阿织抱去炕下,俯身凑近看去,昏睡多日的人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果然是双眼皮。
    一双天生眼尾微微上挑的漂亮桃花眼,两只眸子雾蒙蒙的,仿佛浸湿了京城三月的春雨雾气。
    应小满抱着阿织坐在炕边,两人睁大四只乌溜溜的眼,屏息静气地等着。等了半晌,人却始终毫无动静,只有睁开的眼睛昭显人已清醒的事实,就这么定定地望着,也不知能不能看清眼前景象。
    良久,应小满迟疑地左右挥挥手。“看得见么?”
    男人终于眨了下眼。嘴唇开合几下,吐出的依旧是气声。
    阿织小跑出屋,捧一盏温水回来。应小满把所有门窗都打开,让屋里更为亮堂,将瓷碗递过去小心喂几口水,男人剧烈地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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