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墙高处啪嗒一声轻响。
    应小满轻盈地跳下隔壁院墙,飞爪收起,牛皮袋挂回腰间,站在庭院当中,环顾狗舍隔墙紧邻的这处清幽小院子。
    等看清周围时,顿时又是一懵。
    对面一片小竹林当中,静静立着个身穿月白襕袍的郎君。
    那郎君二十四五年纪,面色白净,长眉弯目,眼神阴郁——直勾勾地盯着她落脚的地方。
    这半天功夫,眼看应小满忙活着收飞爪,人始终动也不动地站在竹林里,竹叶阴影晃动不休,映在月白色衣裳上,仿佛晴天里一缕见不得光的幽魂。
    应小满的的嘴角微微抽搐。竹林里幽魂般立着的郎君,她从前在街上见过两面,认识。
    ——赫然是晏八郎!
    晏八郎幽幽道,“放着正门不走,飞檐走壁而入。你是哪家派遣的美人蛇?原路回去罢,我已是晏家弃子,美人计于我无用。”
    应小满:“……”
    这还是她头一次听晏八郎说话,声音倒不难听,只带着一股凄苦自伤的语气。
    晏八郎又幽幽道,“难道不是美人计,却是哪家派来灭口的杀手?罢了,死于你这样的美人手中,这辈子也算无憾。”说罢当真闭眼,做出准备就戮的姿势。
    应小满:“……”
    晏八郎实在太像幽魂,她站在竹林外头,不敢进阴森森的林子,隔得远远跟他说话。
    “别误会,我只是路过。你继续在林子里站着,我借院子蹲一会儿。等隔壁几条狗出门,我原路翻出去,不打扰你坐衙办公。”
    晏八郎紧闭的眼睛骤然睁开,露出惊疑不定的眼神。
    “你只是路过,避狗?你不知这处院子关押着我?”
    应小满已经几步蹲回院墙阴影里,闻言惊讶地探出小半张面孔。
    “你被关押在这处院子?你不是大理寺的官儿?谁能关了你……”说着说着,倏然意识到什么,眼睛瞪得滚圆。
    难不成早上蓝布小轿子押进大理寺的官员,是晏八郎?!
    “如今你知道了?”晏八郎冷笑。
    “昨日高衙坐,今朝阶下囚。我也想不到,小娘子这般的美人,也会沦落到飞爪翻墙,鸡鸣狗盗为生。”
    应小满心里默默地念,她才不是翻墙盗窃的飞贼。她追着大理寺的狗来,大理寺的狗爱吃什么,她就喂什么,杀狗官后方便脱身……
    杀狗官的罪名可比偷盗大多了。
    她心怀警惕,紧紧闭着嘴,一个字也不漏。
    晏八郎以为她默认。不知勾动了什么心思,居然自顾自地感伤起来。
    “我以为天下只有我晏庚生时运不济,原来还有你这般时运不济的美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应小满:?
    她以为晏八郎只是阴沉寡言,怎么还神神叨叨的。
    隔壁狗舍里的犬吠渐渐停了。她拍拍裙裾灰尘起身,本已打算翻墙出去,突然心思一动,又走回林边。
    “你是晏家人,和晏容时的关系好不好?”
    晏八郎自嘲,“我正是撞到他手里,被他送进大理寺关押,你说我和他的关系好不好——”
    对着小娘子蓦然闪亮起的眼神,晏八郎心思也骤然一动,“——怎么,你和他有仇怨?”
    应小满斩钉截铁道:“有仇。我想问关于他的事,你答不答?”
    “先说什么样的仇怨?值不值得我答。”
    “血亲复仇。我要杀晏容时这狗官。”
    晏八郎怔忪一瞬,蓦然放声大笑。
    “好个血亲复仇!小娘子还真是条美人蛇。”
    眉宇间的阴郁气质都消散几分,他走出竹林,坐在庭院石凳上。
    “毕竟是亲族兄弟,你如何筹划复仇我帮不了你。但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我如实答便是。”
    两边志同道合,仇人的仇人就是盟友。
    应小满即刻坐去对面石凳,忍着兴奋说出她的谋划。
    “夜晚飞爪翻过院墙。哭哭啼啼装作进献的柔弱美人,叫家仆带路,将我领去晏容时的院子。屋里坐等他。”
    “狗官进门后,我猛地吹熄蜡烛,黑黢黢屋里当头给他一门栓,窗户跳出去,原处飞爪出墙,完事。你觉得我的筹划怎样?”
    晏八郎:“……”
    晏八郎嘴角抽搐,眼神逐渐阴郁。
    他霍然起身指着应小满:“你其实是晏容时派来的人罢?没错,我确实对他积怨已深!但我并未直接动手谋害他!他把我拘押进大理寺还嫌不够,又派你来说个狗屁不通的所谓复仇计策,冷眼看我笑话?自家兄弟,如此狠毒!”
    应小满火冒三丈。
    她也霍然起身,怒指晏八郎, “我要是晏容时那狗官派来的,我天打雷劈!你骂谁呢?这计策是我想了好几个晚上才想出来的!”
    晏八郎:“……”
    晏八郎嘴角抽搐,应小满气得眼角发红。
    临时结成的脆弱同盟背对背坐了半晌,彼此才缓过一口气,继续商量针对共同仇人的复仇大计。
    第25章
    晏八郎:“什么家仆进献的柔弱美人, 不可能。”
    “晏容时近日在家中雷霆发作一场,将各房多年培养心腹查办的查办,打发的打发,晏氏大宅空了一半!如今晏家剩下的, 十有八九是他晏容时的人。晏容时此人沽名钓誉, 不近女色, 从未有过‘进献美人’之事, 你潜入大宅,撞上他手下的人,即刻便会起疑!”
    应小满倒吸一口冷气, 喃喃道,“好生奸猾。”
    晏八郎冷笑,“他固然奸猾,你这狗屁……”应小满抬头怒瞪他, 晏八郎当着一张嗔怒亦动人的芙蓉面再骂不下去, 改口道, “……你这破绽百出的谋划,也要好生改善。”
    竹林微风细细, 竹叶飒飒响动。
    两人低声商议了好一阵子, 晏八郎从袖中递出一个拇指大小的鸡血石印章, 冷声道:
    “晏家虽说新近遭受一场浩劫, 我的心腹被逐出十之八九, 倒还剩下一两个忠心耿耿向我的。私印你拿去,秘寻晏家一个叫做‘晏安’的外院长随。此人是我心腹,你展示私印给他看, 他自然会替你办个妥当身份,领你去晏容时的丰松院。之后你按你的谋划行事便是。”
    应小满将鸡血石印章握在手中, 稀罕地反复查看。
    晏八郎忽地担忧起来。
    鸡血石价值贵重,这小娘子素布裙的穿着不像富贵人家……
    他慎重叮嘱:“大事要紧,你千万莫把重要信物拿去当卖了。晏安手里有我的私库钥匙,你若手头紧,可以寻他要些财帛。只要信物在手,他会尽力帮你。”
    应小满点点头,把印章小心收进牛皮袋。
    原本遥遥无期的报仇谋划,在晏八郎的助力下突然跨越一大步,变得里应外合、极为可行。她的眼神明亮闪光,对前景充满了希冀。
    这回也是她自己寻到法子进晏家的门。义父在泉下一定会高兴的。
    七郎说,五日内不要打扰他。
    算算日子,五日已经过去,希望他已顺利寻到了所有谋害他的族人。
    想起刚才八郎口中“晏容时雷霆发作一场”,“晏家一场浩劫”,她突然忧心起来。
    “你说晏氏宅子清空了一半,撵出去许多人。你们自家的兄弟,总不会被晏容时撵出去罢?”
    八郎又露出自嘲的神色,指着自己:“自家兄弟,当然不能简单撵出家门去。喏,我不是被撵来大理寺关押了。”
    谁管你。应小满心里腹诽,耐着性子问,“除了你,还有没有其他的兄弟被轿子送来大理寺关押?”
    “我是第一个。后面还有没有,我便不知了。”
    应小满放心下来。
    八郎是今早才送来大理寺官衙的。如此说来,七郎还安稳待在晏家。
    她今晚就去找名叫“晏安”的外院长随,商议如何混入晏容时的院子。
    如果能在晏家遇上七郎,她和七郎、晏安,三人一起秘密商议,报仇事就更容易成功了。
    两边商量妥当,她起身放出飞爪,赶在隔壁遛狗回来之前翻墙出官衙。
    临去前,脆弱同盟击掌三次。
    “杀狗官晏容时。”
    “望你复仇成功。”
    一道苗条身影出现在大理寺西侧的窄巷口。
    应小满把藏在大树后头的斗笠拣起,拍了拍灰尘,混入来往百姓人群中,脚步轻快地往家方向走。
    高高兴兴走出两三里地,眼看七举人巷就在前方了,她的脚步忽然一顿。
    晏八郎的心腹,那个叫做晏安的。多大年纪,长什么模样?
    嘶,忘记问了……
    *
    从前乡下的先生教书时,摇头晃脑对他们念过“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窗外旁听的小伙伴们都议论说:一日吃下的米粮最多半斤,三年吃下的米粮能堆满屋子。说这番话的人脑子多少有点大病。
    应小满今天总算感觉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
    报仇有望,她激动得坐立不安。不到傍晚时,已经反复开了十次的门,往外张望了十回。
    回回都念叨:“七郎今天来了吗?”
    她越问,门外守门的两位汉子越沉默。
    问到第十一回 时,王护卫终于忍不住道,“七郎已经五日未至。但应小娘子若改变主意,想见十一郎的话,十一郎今晚即可推却手边繁重公务,拨冗前来。”
    应小满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十一郎听起来很忙?那他继续忙,别来。我不想见他。”抬手关门。
    门外俩护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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