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嚎了。”应小满把阿织塞给沈俊青怀里, “抱好小幺。我回去看看。”
    沈俊青抱着抽泣的小丫头发愣。
    回去哪处看看?……
    他悚然一惊, “小满娘子?小满娘子?!别去!”
    浓烟滚滚的巷口, 刚才站在面前说话的小娘子已经消失了踪影。
    ——
    几十名潜火兵奔走救火。三十斤的土包麻袋一个接一个扛进火场。
    浓烟滚滚, 巷子里家家户户都在冒火。前方有人大喊,“火势太猛,莫进屋宅, 当心倒塌!”
    “泼油纵火,浇水无用!多多运湿泥土堆进来, 阻挡火势!”
    一个纤瘦肩膀扛着土包麻袋进巷。沉甸甸的麻袋把脸都挡住,潜火兵领队奔跑着路过,浓烟里看不清身形,只看得到迎面一个大麻袋,赞道,“好样的!土堆前头放下。火拦不住了,挡住火势蔓延,整条巷子烧尽自灭即可。”
    苗条身影扛着麻袋直奔前方。片刻就消失在深巷浓烟中。
    *
    “咳咳,咳咳。”
    湿布巾挡不住浓烟,应小满剧烈呛咳着,摸索到火焰窜起的自家门口大喊,“娘!”
    无人应声。
    她进屋寻阿织之前,分明已经领着义母出了门。火势从西边蔓延,不出意外的话,义母早该往东奔出巷口才是。
    如今人不在巷口人群中,显然中途出了意外。沈家娘子也没能出来……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划过脑海。
    应小满转身往隔壁沈家奔去,大喊:“娘!你在不在沈家?”
    沈家的小院已经被黑烟火焰笼罩。门槛在火焰里噼啪燃烧。应小满毫不迟疑飞跨过去,奔往沈家正屋方向,“娘!”
    没有意外的话,义母早该出了巷子。
    除非,她半途听见隔壁沈家娘子呼救。她和沈娘子交好,定不会见死不救,必定半路折返回去救人……
    应小满一脚踢开正屋瓦房虚掩的房门。
    屋里浓烟滚滚,四处都起火,一股热气灼浪劈头盖脸地扑出屋外,地面烫得灼烧脚板,眼前什么也看不清,她剧烈咳嗽着,四处呼喊,“娘,沈娘子,你们在不在这边!”
    东边传来一声模模糊糊的回应。
    冒火燃烧的木门后有人虚弱呼喊,“门打不开……”
    *
    马蹄声骤停在火场巷口。
    几名顺天府主事官员急忙上去相迎。
    “晏少卿。”“这场火势太大,竟然惊动了晏少卿亲自赶来。”
    “已经封堵了整条巷子,阻止火势蔓延扩散,晏少卿放心,长乐巷无忧……”
    周围明亮的火把映亮了来人的面孔。
    时常清亮含笑的一双桃花眼此刻锐利四顾,打断客套寒暄,“伤情如何?巷子里居民可都救出来了?”
    主事官员们叹着气指向巷子里映亮夜空的熊熊火势。
    “今日之火势,乃是七举人巷里的犯官周家被人刻意泼油纵火。满地火油,无法人力扑灭,只得静等烧尽自灭。至于巷子居民,能救的都已救出了。晏少卿请看,都聚拢在此处。如今还陷在火里的,我等亦无力回天……”
    顺着官员指点,晏七郎转身,视线扫过周围聚拢的人群。
    众多低声哭泣的声音里,小女孩儿尖锐的哭声尤其清晰,“阿姐,我要阿姐!”
    沈俊青满脸烟灰,蹲在地上和阿织抱头痛哭,“别哭了小丫头,我耳朵都聋了,娘……呜,小满娘子……”
    “小满在何处?”耳边传来一声清晰问话。
    沈俊青愕然抬头,周围火把映出一名身穿朱红官袍的年轻朝廷大员。
    朱袍朝廷大员口中问的是他,眼睛却盯着怀里哭喊着的小丫头。“阿织,你阿姐呢。”
    自打阿姐走了便哭喊个不停的阿织,此刻竟然停下哭声,抽抽噎噎地伸出双手要抱抱,“七郎,阿姐走了。”
    沈俊青的眼睛霍然瞪大。七郎?
    给小满娘子的肉铺子写字幅的那个七郎?!
    晏七郎抱起阿织,轻轻地拍几下后背,眼睛盯向沈俊青这处,追问:“阿织的阿姐走去何处了?”
    沈俊青抹了把脸上烟灰,望向远处烈焰升腾的深巷。
    “我娘未能逃出,小满娘子的母亲似乎也未能出来。她把阿织递给我这处,说了句‘回去看看’,一转眼人就不见踪影。我也不确定她是不是回去巷子寻人去了……”
    晏七郎深吸口气,胸肺隐隐作疼。
    “她寻不到母亲,定然回去巷子里寻。”
    火势太大,北望火楼几十名潜火兵人手远远不够。晏七郎吩咐跟随而来的几名大理寺知事官:
    “快马急报全城各处望火楼。七举人巷这场火势和三司会审的军械倒卖通敌大案相关。以大理寺名义,急调全城各处潜火兵,全力灭火救人。”
    说着自己往巷口摆放救火的大水缸走,大木勺舀起一勺水浇自己身上。
    几名顺天府主事官员慌忙来劝:“火势危急,晏少卿惜身!此刻往巷子里去,只怕救不出人,徒然害了自身呐——”
    “你们的做法很对。”晏七郎语气极冷静,“换我是主事之人,我也会阻拦人进巷。但你们无需拦我。”
    *
    燃烧变形的木门在火里噼啪作响。
    应小满一脚踹开木门,湿布捂着口鼻往黑魆魆的东屋里摸索。所幸七举人巷屋宅的布局都差不多,她呛咳着大喊:“娘!”
    沈家娘子倒在门边。人吸多浓烟,早已昏迷不醒。
    义母倒在沈娘子旁边,人硬撑着半昏迷半清醒,但浑身脱力,起不来身。
    “沈家娘子慌忙中砸伤了腿,压在木柜下跑不脱。我替她推开木柜,才把人搀起身的功夫,门就打不开了。”
    义母虚弱地说,“我也知道自个儿泥菩萨过河,不该管旁人的事。但耳边一声声听着她喊,我要丢下她不管,以后我一辈子也活不安生……”
    “别责怪自己了,娘。”应小满托着手臂把人搀扶起身,“救人从来不是错事。”
    昏迷不醒的沈家娘子驮负在背后,应小满单手搀扶母亲,把湿布递过去:“捂住口鼻,别怕门口的火,闭眼往外冲就是了。”
    义母捂住口鼻:“伢儿,你呢。”
    “我还有。娘,你走前头,我看着后头。”
    女儿的手稳稳地托在背后,发力往前推。
    义母踉跄走在前头,路过熊熊燃烧着的门窗,热浪薰人的庭院。不知巷子外头发生了什么,原本就在四处窜暗火的院门处忽然轰一声大响,火焰窜上老高,虚掩的两扇木门瞬间烧成火门一般。
    义母惊恐地大叫,“伢儿!”
    “娘别怕,闭眼冲过去。刚烧起来的火看着猛,其实一冲就过。”
    应小满在背后催促,“娘,闭着眼往前冲,冲出门外就好了。”
    对着烧成火门一般的沈家院门,背后女儿的手催促地往前推。义母发狠地闭上眼,湿布捂住口鼻,脚步虚软地加快冲过火门。
    刚烧起来的木门,果然一冲就过。
    巷子里依旧热浪浓烟滚滚,但比起四处起火的庭院,灼烧逼人的火门,人总算喘得上气。
    义母虚弱地踩出几步,冲过隔火土堆,翻滚几下压灭身上乱窜的小火苗,倒在土堆边上。
    “伢儿……”
    身后却没有人跟上来。
    义母脑子嗡一声,急切间不知何处而来的力量,慌忙撑起身子回望。
    西边地上燃烧的火油缓缓往东流淌,流到哪处,火势就去哪处。大片火油早已流淌到了沈家门前。
    方才义母闭眼冲出的短短瞬间,是沈家门前的火油从聚集,燎烧,到爆燃的最后喘息时机。一眨眼的片刻后,沈家院门处聚集的大片火油已经烧成熊熊火海。
    大片火海堵住了门。
    应小满背着沈家娘子被堵在门里。
    义母惊惶大喊:“伢儿!”
    *
    应小满的喉咙火烧火燎的。呛多了浓烟,又薰到了眼睛,眼前四处冒金星。
    她其实听得见义母的喊声,朝门外的熊熊大火挥了挥手,也不知老娘能不能看得见。
    但背着的沈娘子无知无觉地往下滑,她感觉背后重的很,摸索着搀扶时不小心摸着边上一截燃烧的木头,烫着了手,失去支撑的沈娘子软软地往地上倒,她赶紧把人撑住。
    烈火在她眼前燃烧。她并不畏惧,撑着沈娘子,随时准备伺机往外冲。只脚下烫得很,浓烟又呛得厉害,快要站不住了。
    巷子里似乎来了人,在和义母说话。
    耳边全是噼啪作响的燃烧声和时不时轰然作响的倒塌声,听不清楚外头说什么,只听到义母大喊:
    “……沈家!沈家火门后头!”
    有许多脚步声疾奔而来。
    应小满眼前烟熏火燎,眼睛被浓烟刺激得几乎睁不开,但只从热度和眼前模糊的火焰形状就能感觉得到,沈家门前一丈来高的熊熊火势明显小了下去。
    有人往油火里泼洒湿泥和夯土。
    火势稍小,有人即刻冲入燃烧的火门,将火门后摇摇晃晃的应小满一把捞住。
    她被火薰得滚烫的脸颊乍然碰着冰凉凉湿透的衣襟,那滋味比大夏天里吃一顿碎冰圆子还要舒爽,本能地贴上去沾水气。
    眼睛依旧火烧火燎地睁不开,感觉有人拿湿泥往她脸上身上堆,迅速堆灭身上几处小火苗,又以厚厚的湿泥涂抹她灼伤的手心。
    有个似曾相识的嗓音在门外焦灼地喊,“郎君,地上火油四处流淌,切莫停留,快走。”
    背后的沈娘子被人接过去,沉重的负担消失了。
    有力的手搀扶着她起身,掂了掂分量,直接把人横抱起来,她整张脸都贴在冰凉凉湿透的衣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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