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把他放出来了?”应小满恍然里带气愤,这厮贼心不死,还在心里算计着七郎呐!
    “心术不正的人,就该关个十年八年的。”
    “只要能戴罪立功,放出来也无妨。”晏容时往前走几步,漫不经意说:
    “毕竟八郎手里没了人也没了钱,又背上个伙同外人谋害兄弟的恶名,再翻不出浪花。想要出人头地,只能指望着官场升迁这条路了。放出来继续做事,他的政绩考评在我手里,八郎……唔,其实人挺能干。我那里堆了不少事等着他。”
    应小满走出几步,没忍住低头,扑哧,乐了。
    七郎自己都忙成个陀螺,哪会怜惜八郎这个倒霉兄弟。晏八郎落在七郎手里,以后大晚上地想要对月伤春悲秋,吟诗念词,只怕都再不得空了……
    半途打了个岔,两人继续往前走出几百步,在月下依依惜别。
    应小满终于说出心头翻滚许久的那句话。
    “七郎,我们最晚可以等到八月底。若你这边得空……跟我回一趟老家,去我爹坟前拜一拜好不好?”
    晏容时瞬间停步侧身,视线转来。
    和应小满之前猜想的种种反应截然不同。他半句多余的问话都没有,深深地看一眼,直截了当说:
    “好。”
    ——
    供证结案,应家不再是人证,继续住在大理寺官衙里,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有可能对七郎不利。
    应小满经历了几场风波,对京城官场的那一套路数也知道了几分。
    武人动拳头,京官动笔杆。“公器私用”四个字,她印象深得很。
    晚上跟老娘商量一阵,决意尽快搬出去。七郎把应家安置在官衙里是好意,应家不能给他带来麻烦。
    但太后娘娘心血来潮的一道口谕,全家得在京城多留一段时日,住处便成了大问题。
    “咱家立的女户,不好借住七郎家里。”义母的姿态很坚决:
    “家里两个未出阁的小闺女,住哪里都好,哪怕住回铜锣巷也行,就是不能没名没分地住去七郎家。他家里空着再多院子也不住。”
    铜锣巷潮湿泥泞、时不时被水淹的赁屋当然再不能住。
    应小满犯愁说:“当真还要去寻那牙人?我跟他上回为了两贯押金,在路边大吵一架。这才几天?”
    义母笃定地说:“做生不如做熟。这牙人做事讲规矩。你别看他为了两贯钱跟你在路边争,拿钱到手他不还客客气气打完招呼才走?听老娘的没错,你拉不下脸寻他,我去找他说。”
    牙人其实好找得很。七举人巷受灾的十几间屋宅开始叮叮当当地修缮,牙人就站在沈家烧得变形的院门边。
    没法子,沈家交不起“二十四押一”的赁金,已经搬走,沈家这处成了无人看顾的宅院,牙人少不得多盯些。
    应小满咳了声,提一串葡萄过去,把赁屋的想法说给牙人。
    “只住一两个月。离西门内大街的门面铺子近些。清清净净的小院,赁钱不要多过两贯,按月支付。” 她摸了摸怀里揣出来的银饼,补充说:“有符合的宅子,越便宜越好。”
    牙人天天和人掰扯,早忘了前几天的不快,乐呵呵接过葡萄道谢。
    “好叫小娘子得知,京城放出来私赁的有主宅院,断然没有只赁一两个月的。想寻短期赁宅,只能从京师店宅务那处寻。”
    京师店宅务?应小满有印象。铜锣巷那处极便宜的赁屋,不就是从京师店宅务赁来的?
    她即刻拒绝,“京师店宅务的宅屋便宜归便宜,里头许多的陷坑!家里有四岁的女娃娃,哪能住破烂宅屋。”
    牙人嗐了声,详细跟她解说。
    原来京师店宅务的册子里录下的官府赁屋,各种各样的情形都有。
    有专租给穷苦人家的便宜赁屋,也有各种原因由官府收缴来的上好私家宅院。
    “最近城西刚刚收缴了两套极清净的小宅院,两处并排相邻,左边那间每月一贯赁金,右边那间只要六百文。地段极好,巷子拐出去八百步便是西门内大街。离小娘子肉铺子近得很。”
    竟有如此好事!
    应小满听着听着,眼睛渐渐地亮了。
    赁屋急事,耽搁不得。她立刻回去寻老娘,带着阿织,三人即刻便去看屋。
    果然城西好地段,果然清静小宅院。
    宅子位于一条叫做‘河童巷’的狭长小巷里。出去八百步便是西门内大街的热闹店铺,河童巷里僻静,屋宅有年头了,围墙爬满青翠藤蔓。
    两处方方正正的小院,据说从前是同一家分家后的两处宅子。两家院墙紧挨在一处,当中只隔开半尺夹道。
    一棵粗壮大梧桐树正好生长在狭窄夹道中央,繁茂大树冠把两边的小院都笼罩在树荫下。
    “左边这间新近赁出了,只等搬入。右边这间还空着。只要六百文,应家要不要?”
    天降好事,义母喜出望外之余,心里生出几分纳闷。
    “两边差不多的住处,为何左边这间要一贯钱的租出去了,右边这家只要六百文却租不出去?”
    她越想越不对,紧张地说:“清净好宅院,靠近大街好地段,只要每月六百文的便宜赁金?铜锣巷那淹水生虫的屋子还要每月三百五十文!你这牙人莫诓骗我。这两处被官府收缴的屋宅,该不会出了凶案,右边这间可是凶宅?”
    应小满领着阿织还在四处寻摸,听到“凶宅”吓了一跳,顿时停步竖起耳朵。
    牙人迭声地喊冤。
    “小人哪敢做凶宅生意?损阴德!”
    这两处宅院确实牵扯进一桩官府案子,又是空置多年的无主屋宅,因此才被官府收缴,便宜赁出。但跟凶案绝不相干。
    “据说宅子空置太久,被人占用了做事?总之绝不牵扯人命!”
    “至于右边这间为什么便宜,有缘故的。你们随我来。”
    牙人叹着气走去院子西北边,拨开院墙遮掩的藤蔓,露出后方一道窄门。
    窄门拿一把厚门栓闩住,牙人挪开门栓。原来窄门之后,竟还连接着一处极逼仄的僻静小院。
    应小满好奇地探头打量。
    小院落里荒草满地,里头只有一间朝北的瓦房,靠墙放几把竹扫帚,边上有道角门可以出巷子。
    “这两处宅院的主人早已过世,又牵扯进官府案子,因此当做‘无主屋宅’收缴入册。但宅子虽然无主……却还住着个老仆。”
    老仆年纪大了,又聋又瞎,看守主人屋宅多年。若把老仆赶出去,只怕没几天就死在街上。
    官府碰着这种情况,轻易不挪动老仆,把赁屋的赁钱折去三成,降价寻赁客。
    “你们住进右边这间屋宅,无需多搭理隔壁的老仆,隔三差五看一眼人还活着就好。若人死了……报个官,官府把老仆从名册上划去,就算尽了你们赁客的本分。”
    牙人重新关上窄门,眼看着应家人心动,趁热打铁问:“六百文,租不租?”
    应小满和义母抱着阿织,去边角里嘀咕。
    她们满打满算只住一两个月。隔壁老仆听说独自看守老宅几十年了,一两个月不至于出事?
    应小满更在意的还是左边赁出去的宅子。
    两边院墙挨得这么近,万一来个大半夜不睡觉念诗的晏八郎那种邻居呢?
    她问牙人:“左边每月一贯钱的屋宅,赁给了什么人家?”
    牙人一听就精神了,极为热络地道:“说来也巧。隔壁那户人家和应家相熟的,正是从前七举人巷住在隔壁的沈娘子家。沈家付不起‘二十四押一’,嘿嘿……小人好说歹说,沈家还是和小人签下生意,搬来这边。”
    义母原本还在犹豫,听到沈家便笑了。
    “我跟沈娘子有缘。两家还要继续做邻居。”她跟女儿商量,“就租这间罢?”
    应家当场数出六百文给牙人,当场签契。
    初秋微风吹过头顶枝繁叶茂的大梧桐树,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地上。阿织稀奇地捡起金黄色的大梧桐叶。
    应小满打量自家之后一个月要住的新屋宅。
    左边住沈家母子,右边住一个聋瞎老仆。两边应该都会安安静静的……?
    挺好。
    牙人已经走出门外,忽地想起一桩事,转回头来寻应小满。
    “承蒙应家照顾小人生意,这物件在小人手里无用,还是原样交还给小娘子罢。”牙人露出一个尴尬中不失客气的微笑,拉开布褡裢,取出里头一个沉甸甸半融的铁疙瘩。
    “上回融在银锭里的……咳。”
    应小满接在手里,掂了掂。
    拿回老家也好。供去爹爹坟头,叫爹爹看清楚京城这帮旧友当年如何骗他的,以后在地下追着他们打。
    她从屋里捧出几只橘子谢过牙人,把铁疙瘩压在准备带回老家的大箱笼底。
    第60章
    当天签契, 当天拿门铜钥匙,当晚就大包小包地搬出官衙。
    晏容时人在审案中途不得出,叮嘱隋淼赶车接送,顺带看一看新宅子如何。
    马车按照应家人的指点, 沿着西门内大街行驶一段短路便转入河童巷的幽静巷口。停在新宅子门外时, 隋淼很是高兴。
    “宅子位置不错, 大理寺步行过来不甚远。应小娘子去肉铺子门面也方便。”
    招呼几名晏氏亲随, 帮应家人把大小包裹扛进门去。
    义母站在树影摇动的大梧桐树下,正在跟隋淼迭声地客气:“替应家跟七郎道个谢,不能住在他家, 但我们心里承他的情。”
    隋淼也正客客气气说:“郎君吩咐一切以应家要求为准。都是分内小事……”
    西北方向忽然传来一声极大的咳嗽。
    咳嗽连绵不绝,响亮而剧烈,义母之前的咳嗽病症跟这阵惊天动地的响动相比起来,简直不算个事。
    有个苍老声音扯着嗓子喊:“谁住在我家啦?”
    所有人齐齐一懵。
    应小满最先反应过来, “隔壁老仆!不是说又聋又瞎吗?”
    义母紧跟着也反应过来, 懊恼地说:“又聋又瞎的老仆, 但人家不哑啊!”
    不止不哑,看起来也没全聋全瞎。
    应小满过去打开西北窄门时, 身穿褐色布衣的老仆就站在门边, 睁着一双浑浊眼睛, 从上瞧到下, 把新搬来的应家三口人仔仔细细看了个遍。
    老仆年纪虽大, 身体瞧着极为硬朗。声音也跟雷鸣似的,扯着喉咙隆隆地喊:“你们谁啊,住在我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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