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郎面无表情地提笔蘸墨。
    晏八郎的供状又新添三四行。
    被掐断颈骨而死的文士朱臣年,他不知姓名,但确实就是去年冬日开始和他接洽,见过几面的“幕僚”。
    朱臣年背后的主人,便是许诺晏八郎“高升”之人。
    晏容时把朱臣年的那份供状翻过来,在“郑相”两个字下,提笔画了个圈。
    若无其事把供状扔进一大堆卷宗里。
    值守吏人战战兢兢送上第二杯新茶时,晏容时另起个话头,和面沉如水、查验尸体相貌的十一郎说话。
    “说起我祖父,老人家看人极准。曾经有几次笑说点评朝廷崭露头角的后起之秀,性情,为人,长处,弱点,事后均一一应验。”
    “朝中只有一人,他老人家看走了眼。这位无论性情还是处事,和祖父当年的预判截然不同。祖父因病隐退后,还有两三次提起了他。”
    十一郎的注意力被转移过来。
    “晏相当政时的后起之秀,如今年岁只怕也不小了。不知评议的是哪位朝廷栋梁?”
    晏容时捧着茶盏啜了一口,慢悠悠地道:“正是如今的郑相。”
    ——
    傍晚时分,老门房颤巍巍把两个灯笼高高挂上大理寺官衙门楣时,一辆马车在官衙台阶前缓缓停下。
    应小满跳下车,搀扶着义母和阿织下车。晏家几名长随从马车上提下大包小包。
    “西边请。”隋淼当前带路,走进大理寺。
    河童巷突发命案,住在隔壁的应家又成了人证,又住进来官衙西边小院。住的还是同一间小院。
    一回生,二回熟,应家人这次搬进来官衙住,心态比上回自在了很多。
    宫里赐下的玉如意最先从箱笼里取出,连同观音大士画像供奉在堂屋正中,其他的箱笼包袱再慢慢收拾。
    义母一边收拾着箱笼一边和应小满闲聊。
    “咱们又搬进官衙里,七郎晚上会来么?他忙成个陀螺了。”
    “最近有八郎帮他。七郎这边逐渐腾出手,可以偶尔过来咱家吃饭。如今搬进官衙了……兴许得空就会来吧。”
    义母很高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自家兄弟就该互相帮衬着。”
    但对着眼前摆了满地的大包小包,人又犯起了愁。
    “马上要回老家了,咱们还搬来搬去,够折腾的。”
    应小满抿着嘴只笑,高高兴兴地把包袱打开,物件四处放好。
    阿织含着隋家哥哥帮忙搬家时塞来的糖人儿,笃定地说:“阿姐喜欢住这里。”
    应小满刮了下阿织的小鼻子。
    心里惦记着人,嘴上硬扯别的事。
    “肉铺子就在斜对面,走过去几步路就到了,做生意方便。就在这里住到八月底也不错。”
    义母不信:“住在官衙里做人证录口供,怎么做生意?你还能在官衙里杀羊?”
    应小满顿时一懵。忘了这茬了……
    “等七郎过来,我问问他。”
    ——
    “把这袋卷宗交给晏寺正。”
    晏容时当面把整牛皮袋二十来斤的卷宗移交给执事官员。
    方掌柜在京城人脉太广,他自己供认的定期走动交结的人物就有三百余人。录供急缺人手。
    还好现在有晏八郎玩命地干活,一个抵仨。
    “替本官传话给晏寺正说,余庆楼奸细案已经上报给朝廷,定下八月中结案。每日至少录二十份口供,就能及时结案,将功抵罪,望他努力。对了,晚上那顿官署堂食加一道炙羊肉,叫他多吃点,莫累倒了。”
    “是。”执事官员吃力地拖着沉甸甸的卷宗袋子走远。
    天边笼罩的暮色中,晏容时换下官袍,走出官廨值房,沿着廊子往西,敲响了西边一排清净小院的其中一处院门。
    门打开了。
    阿织的小脑袋从门缝里探出,欢天喜地回头喊:“婶娘,阿姐。七郎来啦!”
    晏容时笑着揉揉阿织的丫髻,把手里香气扑鼻的油纸包递过去。“厨房现做的炙羊肉,拿去给婶娘。你阿姐呢。”
    “在东屋里收拾东西。”阿织捧着油纸包,蹦蹦跳跳去屋里找义母拿大盘子。
    其实应小满已经听到动静,三两步迎出来,人此刻就站在屋檐下,迎面看到熟悉的身影在暮色里跨进门槛。
    晏容时立在小院竹林边,视线往东边厢房方向扫过,空荡荡不见人。微微一怔的功夫,眼角里却瞥见一道苗条影子蹑手蹑脚地贴着长檐阴影挪动。
    一双桃花眼里顿时漾出了笑意。他故作不知,还配合地转过半个身子,笔直往东屋的方向走。
    身后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
    应小满忍着笑,张开手臂直扑上去,从背后一把抱住前方郎君的腰:“——七郎!”
    晏容时反手搂住心心念念的小娘子,把人抱起转了半圈。
    “哇。”堂屋方向传来一声清脆的惊叹。阿织兴奋地喊:“七郎,我也要抱抱~我也要转圈唔唔——”
    义母一手托着炙肉盘子,一手拖着阿织,刚迈出堂屋的脚缩回去,在屋里大声地说:“咳,幺儿,我们要出去了。”
    “婶娘,我们刚才已经出去了唔唔——”
    小院竹林边拥抱的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开。
    借着小院灯光,晏容时仔细观察应小满此刻的神色。他心里有隐忧。
    毕竟事发突然,在她眼前出了条人命。
    “人证暴死隔壁,你可受着惊吓了?”
    应小满仰着头,眼神晶亮莹光,惊吓没看出来,倒有个问题问他:“大理寺小院里能不能杀羊?”
    晏容时:“……”
    很好。完全没受惊。
    “活羊不能入大理寺。”
    晏容时耐心跟她解释官署规矩:“官衙大门只供人出入,就连大理寺养的猎犬都要从西边侧门进出。忘了?”
    说的有道理。应小满烦恼地琢磨了好一会儿,忽地灵光一闪。
    “那,把活羊牵到隔壁养狗的院子里,借块地杀羊?”
    对着面前满是期待的晶亮眼神,晏容时没忍住,抬手捏了捏粉嫩柔软的脸颊。
    “就跟大理寺的狗过不去是吧。”
    第66章
    小院当中灯火亮堂。
    大理寺厨房的厨子手艺不错, 晚上现做的炙羊腿肉滋味鲜嫩,香气扑鼻。
    三大一小围坐在石桌前用晚食,晏容时细说起河童巷这桩杀人案。
    “出事的厢房整间拆成平地,掘地三尺。屋子角落处放的一个五斗木柜搬开时, 赫然发现墙里一处夹壁。木柜后板可上下开启, 开启后连通夹壁。”
    “夹壁里的地道直通外部, 另一头有个石盖。官差花费不少力气掀开石盖后, 猜猜通往哪处?”
    应小满猜测:“屋子外头?总之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
    “不错。”晏容时赞赏说:“说起来倒是个寻常人想不到的好地方。正是两处宅院中间的那处夹道尽头。”
    “平日里覆盖了许多落叶灰土,无人出入,也无人在意。没想到地下暗藏玄机。”
    义母抱着阿织边吃边听, 听着听着,筷子停在半空忘了动。
    应小满的眼睛瞪得滚圆。那处夹道她有印象,窄的很,又脏。居然被人用作地道出入口?
    “所以, 贼人从夹道掀开石盖入地道, 就可以自由出入右边宅子。”
    晏容时以手指蘸茶水, 在桌上画出示意图。
    一条地道,从夹道尽头地下越过右侧院墙, 通往厢房。
    “是陈年地道。从夯土痕迹看, 有年头了。余庆楼最近半年才占用那间小院, 很难说有关联。方掌柜也供认说, 他对地道之事一无所知。”
    “是不是旧主人自己挖的避难地道?”
    应小满有想法:“在我们乡下, 挺多人家地下自己挖的地窖,都是躲战乱用。”
    “有可能。因此,我们昨日提审了老仆。”
    应小满张了张嘴, 又闭上。隐约露出些担心神色,被晏容时看在眼里。
    “莫担心。老人家年纪大了, 只例行询问,并无动刑。”
    “结果呢?”
    “你说呢?”晏容时夹一筷子炙肉,放在应小满碗里。“年纪既大,更兼聋瞎。一问三不知。”
    应小满想了想,扑哧乐了。
    “我也觉得。提审他挺不容易,提审官的耳朵没聋吧?”
    但晏容时思虑的倒不是这个。
    他夹起一筷子鲜炙羊肉,不紧不慢接着问:“听说你和这老仆早晚送药,有些交情。小满你觉得……他当真聋瞎,听不见,看不清?”
    应小满一怔。
    低头仔细回想片刻,老仆虽然嗓门大,要说全聋全瞎,她是不信的。
    “似乎偶尔也能听见几句,有时候和我对答来着。但眼睛似乎当真不太好。我看他屋子里的陈年老垢好久没清扫了。”
    晏容时点点头。话题很快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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