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有人欲起身揍他,被吉田一扬手止住了。其后众人渐渐安静下来,没有再多说半句话。

    一天过去,打架的事再没发生,燕军亦派人来警告过这群俘虏,只不过是鸡同鸭讲,来人说汉话,那群战俘不知是真听不懂还是装听不懂,反正个个表情茫然,一身死气沉沉。

    到了晚饭时间,战俘们排成队出来领取饭食。仝则扫了一眼,心道大燕果然财力不俗,连给战俘吃的也都是白面馒头。

    自打他猜出裴谨在惦记什么,自然而然地也就上了心,但这群俘虏目下是油盐不进,想寻个知根知底的人如同大海捞针,一时之间还真有点无从下手。

    他站在外头看人打饭,每人不过一粥一馍,思量间,忽见一个身形粗壮的汉子抢过前头人的馒头,张嘴就是一口,跟着奚落道,“身上没有二两肉,一颗炮弹都没发过的蠢货,就不该浪费粮食。”

    仝则循声望去,只见那被抢者身子瑟瑟发抖,一声不吭,正是早前向吉田乞求,希望他能和燕军交涉,让自己尽快回家的年轻人。

    此时再看,这人不过二十上下年纪,个子不高,身量细瘦,面皮倒还白净,确实不大像在舰船上暴晒作战过的样子。

    仝则看得蹙眉,他一向对弱者没什么同情心,尤其在这种弱肉强食的环境下,被欺负了连个屁都不敢放,那就只能自认活该倒霉了。

    “妈妈……您还好么……”

    断断续续地,他听到年轻士兵在喃喃自语,思念母亲实在是人类最共通的情感,太易引发共鸣,哪怕仝则前世今生都算坚强,也少不了最脆弱无助的时候怀念自己早逝的母亲。

    再联想早前听人说过,幕府征兵颇为严苛。日本国内人口不多,男性到了年纪要被强制入军中服役,换句话说就是被抓了壮丁,而面前的这年轻人手无缚鸡之力,最多只能干点杂活,那么或许还不曾造过杀业,手里尚未沾染过中国人的血?

    “哎,你过来。”他想到这儿,朝那人招了招手。

    “大冢君,有人在叫你。小心点吧,说不准是看上了你,就要把你留下不放了……”

    嘲笑声此起彼伏,仝则不胜其烦,使了个眼色,当即有士兵将一群俘虏全数轰回了帐子里。

    那个大冢垂着头,挪了挪步子上前,仝则看看装伙食的饭盆,没有多余的馒头了,便一把抓起他的手,也不理他如何错愕惊诧,只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一更,树下等我。

    现今这个时代,整个东北亚都在通行汉字,不同国籍的人彼此间言语虽不通,可一旦落在笔头上,只要不是文盲,大多都能看明白是什么意思。

    那人果然抬起眼,满目狐疑的打量起仝则。

    仝则倒是怕他再被其他俘虏盯上,没做任何解释便即转身去了。

    等到了一更,裴谨还在营房内和一干人等开会。仝则行动自由,从伙食房要了两个馒头,一壶热茶,来到和那人约定的树下。

    那大冢还真守约,果然在树下踌躇徘徊,一面还有些不放心的四下张望。

    仝则走过去,先将馒头递给他,他初时不敢接,直到仝则掰了一瓣吃下去,再抬眼笑看他,以行动明确告诉他,放心吃毒不死你。

    大冢愣了下,随即慌忙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

    突然想起自己说的是日语,对方根本听不懂,忙又顿住话,困窘的愣在当下。

    仝则一笑,席地坐了下去,他穿大氅,当然不觉得冷,可眼见旁边这位衣衫单薄,手指关节冻得通红,便先将热茶拿给他,拍了拍身旁示意他坐下。

    大冢带着迟疑,半晌细瘦的身子一矮,终于肯坐了下来。

    “吃吧,”仝则指指馒头,这一句可不亚于世界通用语,自然不必翻译人人都懂。

    大冢喉咙动了下,架不住饥饿感袭来,张开嘴咬了一大口。

    “谢谢……”他咽下嘴里的馒头说道,又冲仝则拱了拱手,虽然不知道这个燕人军医为什么要给他吃的,可他直觉此人看上去很面善,不像怀有恶意。

    “不客气,”仝则笑笑,下一句换成了久不出口的日语,他说的很慢,像是在字斟句酌,“你是做什么的?”

    听他冷不丁冒出一句日文,大冢惊得瞪圆了眼,“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是我先问的,你应该先回答。”仝则保持微笑看着他,“至于我,总之不是想要你命的人,暂时,算是肯帮你的人吧。”

    大冢惊魂未定,此时连馒头都忘了啃,犹豫半日才小声道,“我,我是个机械师。”

    机械师?仝则抬了抬眉,自觉不能露怯,爽性笑着诈他道,“就是修理炮筒子的?”

    “是……也不全是,还有所有的仪器仪表,都是我负责维护和检修,”大冢顿了顿,低声补充了句,“机械师没什么用的。”

    怎么会!?仝则一字一句听着,刹那间已在心中判定,眼前这人分明是奇货可居。

    “那你该知道日不落号上,所有仪器的参数了?”

    大冢点点头,蓦地似乎感知到什么,眼神在一刹那变得警觉起来。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你会说我们的话?”他凑近了些,仔仔细细端详起仝则,“你真的是中国人?”

    仝则对这个问题很无语,转念再想倒也合乎逻辑,如今东北亚是以汉语为核心,很少有人会专门去学日语,遑论他现在扮作一名军医,此等身份掌握一门外语,大概是真的超出了大冢那贫瘠的想象力。

    “我是从内地调来的医官,一直在京都西山大营。至于日语,是我和一个朋友学的。那个朋友么,想必你也听过,就是你们的二皇子殿下,宇田亲王。”

    大冢的下巴,一瞬间就快要惊掉了。

    仝则佯装不见,继续慢悠悠说道,“你思念母亲很想回家,可我只是军医,并不知道大帅打算怎么处置战俘。不过你们的猜测确有道理,至少大燕不会白放你们回去,而幕府经此一役可是损兵折将,还要准备巨额赔款,没准是会放弃一些没必要的人,到最后可能只有高阶将领,类似你的长官吉田才有资格被赎回去。”

    他说完,瞥见大冢的手紧紧抓着衣襟,看样子似乎是听进去并信以为真了。

    没什么同情心的人决定把良心彻底泯灭掉,毫无愧疚的接着展开忽悠,“不过呢,我这人最欣赏孝子,倒是很愿意帮你一把。”

    仝则说着,转过头看着那不明就里的人,“送你回去我做不到,但帮你把母亲接来团聚,我却是可以做到。不过是修书一封带给宇田殿下即可。”

    大冢的眼神倏地一亮,只是那点光芒却又在极短的时间沉没了下去,继而连连摇头,“你想得到什么?不可能的,从我这里什么都得不到,我不会为了母亲就背叛我的国家。”

    仝则挑眉,摇头笑道,“我也没打算让你背叛国家。你现在效忠的是你们的幕府将军,可他败了,败在野心太大,却实力不足,也顺带坑害了你们这群热血青年,甚至是你们国内所有的民众。你想过没有,为了赔款,你的将军将会怎样掠夺百姓?你们的民生将会多么艰难?与其民不聊生,不如还政于天皇,以后两国继续往来商贸,互惠互利,百姓的生活才会越过越好。至于天皇,当然也需战舰来保卫国家,把你知道的东西无偿交给宇田殿下,难道不是在体现你的报国之心?”

    顿了顿,他复道,“殿下帮你,你尽自己所能去回馈,一举两得何乐不为?等到你的国家海晏河清,那时你还可以带着母亲重归故里。”

    这得算兵不厌诈了吧,仝则边说边想,原谅我的舌莲花半真半假。要说这点子手段,还不都是跟主帅在有样学样,这么想想,大燕军中还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见大冢的眼神恍恍惚惚,看上去已接近崩溃边缘,仝则再接再厉道,“幕府乃不义之师,篡权之国贼,你果然要为他牺牲?如果你宁愿愚忠到底那也无妨,就当我今天没有见过你,也没有和你说过这番话,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完拍拍他的肩膀,站起身就要走人。

    “等等,”大冢不是没想过这人或许旨在骗他,可眼神转了几转,还是嚅嗫道,“我要知道,宇田殿下一定能得到我提供的信息。”

    “这个自然,”仝则嘴角弯了弯,“放心,你写好信亲自封存,我不会看,而且还会请宇田亲笔回信给你,以兹证明。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们中国人说话一向是算话的。”

    他说得既笃定又诚恳,当然,关于这中间可操作的手法,自然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那么,我同意。”沉默良久,大冢咬了咬牙说道。

    “好!”仝则一挥手召来了亲兵,吩咐道,“把他带下去,从今以后单独看管,另外再提供给他纸笔。”

    事情办妥,大约耗费了一个小时的唇舌。深夜的小海风吹在脸上,仝则蓦地里觉得一阵抖擞。估摸裴谨那头也该完事了,趁自己心情颇好,便预备去和他好好聊聊这事。

    谁知还没进门,先听见一位吴姓将军气壮如牛的吼道,“格老子在这拼命,那群酒囊饭袋却在搞和谈,什么和谈,明明就是战败。还要主帅亲自去谈,狗日的,他们凭什么!”

    “大帅不能去,对方是天皇委派,压根不是幕府诚意求和,说不准就是缓兵之计。”

    “缓什么兵,我看他们是还没被打服!娘希匹的,干脆现在就出发,一路打到江户去,彻底端了那老贼窝。”

    “我说诸位都少安毋躁些,说请大帅去,那可是咱们朝廷连发的两道敕命,软硬兼施啊,什么为顾全东海局势稳定,什么以和为贵,务必请大帅亲至,鬼知道他们到底什么意思……”

    “能他妈什么意思,吃里扒外算计咱们!不去,此行恐怕有诈,小鬼子的话万不能信。”

    仝则听到有诈二字,原本轻松的面色顿时沉了下去,正忖度间,忽听裴谨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各位收收气性,后日在辽东舰上和谈,本帅决定亲自出席。”

    第84章

    裴谨话音方落,房内立刻接二连三的爆发出反对的声浪。

    这帮兵痞个个气冲牛斗、声如洪钟,吵嚷如山呼海啸,一浪高过一浪。

    纷乱中,仝则听到了诸如:

    “大帅不必理会朝廷的什么狗屁敕命,有本事就让皇帝自己来和谈。”

    “东瀛人一向奸狡,忍者无所不用其极,惯会使阴损手段害人,大帅千万不能只身犯险。”

    “请大帅即刻下令,我等今夜上舰,奇袭日本三岛,从大阪登陆,占了他江户老巢。”

    俱是慷慨激昂,义愤填膺之语。

    至于裴谨说了什么,反倒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仝则只晓得他声音沉稳如常,并没有对众将所言做任何反驳,而是以近乎淡然的态度坚持着之前的决定。

    心口当即一沉,方才误打误撞、得来全不费工夫的那点子好心情,顷刻间已荡然无存。

    仝则是被现代政治和近代战争故事洗过脑的,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是阴谋论的拥趸。

    当年小日本如何负隅顽抗,他大抵还没忘光。太平洋战争被美国人打得丢盔弃甲,东亚局势到后期更是倾颓如山倒,然而直到柏林被攻陷,日本政府依然死扛着不肯投降。

    是以如今形势,裴谨不会看不清楚。他要的也从来不只援朝,不止一战扬名之后,坐享军工带来的收益财富,更是要彻底终结幕府时代,扶植没有兵权的天皇,让犬牙未成的野狼变身成为被驯服的家犬。

    只是这个道理,他仝则明白,敌人当然也明白。他们此刻最担心的,恐怕是裴谨乘胜挥师,直捣黄龙再下一城。

    而朝廷在这个时候连发两道敕命,说明有人已被幕府收买,若能趁此机会除掉裴谨,不仅对外人有利,对畏惧改革的国内保守势力也同样有利。

    海风漫卷呼啸,吹得营帐发出猎猎声响,吹在营房屋檐的瓦片上,发出阵阵呜咽之音,听上去如同一曲苍凉的悲歌。

    裴谨当日的“预感”还萦绕在耳畔,仝则下意识向后退去,脚步悄然无声,直到退至无人能看见他的地方。

    不多时,房内议事的诸将鱼贯而出,每个人脸上的神气都颇为郁闷,只可惜无人能说服得了大帅,也就只好垂头丧气地愤愤然各回各家。

    靳晟最后一个出来,在门口站了良久,回头看一眼房内尚未熄灭的灯火,不由得轻叹一声。

    走回副帅营房,意外发现门前树下站了一个人,他定睛辨认,倒有几分脸熟,好像是这些日子跟随在裴谨身边,号称“亲卫”的那个年轻人。

    此人叫什么来着,似乎那姓还挺少见,是了,他想起来了,是叫仝则。

    “仝侍卫?”靳晟有些奇怪,“找我有事?”

    对于仝则,他是有些印象的。只因这人像平空冒出来一般,让人摸不着一点头绪。

    要说靳晟本人,的确不大了解裴谨的亲卫编制,但仝则一看就不是行伍中人,也不像江湖上深藏不露的高手,不知怎么就出现在裴谨身边,由此不得不让他联想起“过从甚密”这四个字。

    念头闪过,却架不住积习难改,对裴谨的敬和重最终压倒了一切。主帅的私生活他不该过问,想明白这点,再接受面前这个挺拔俊朗的侍卫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进去说吧。”靳晟比手,率先入内。

    正要沏点茶来招待,耳听仝则说道,“靳大人不必忙了,在下深夜来访已是冒昧,不便打扰大人休息,我长话短说就是。”

    接下来,他果然连弯子都不绕,直截了当的问,“方才诸将在大帅房中,在下则在大帅房门外,一五一十全都听到了。我只想问,后日和谈,果真危机重重?大帅心知肚明,是否已有应对之策?”

    靳晟被他的直白弄得一愣,按说他二人的级别差着十万八千里,此等机务根本没必要和对方交代,而仝则又是裴谨的人,有什么疑问为什么不直接去向裴谨询问?

    转念再想,靳晟明白过来。

    和裴谨共事多年,那人什么风格他心中有数。有时候想起来,他也禁不住特别恨,恨裴谨那种铁桶似的滴水不漏,什么事都一个人扛,再不肯同旁人交底——并非信不过,而是为了周全和保护。

    看来这仝侍卫也深谙裴谨为人,靳晟心头涌上一点既欣慰又苦涩的感觉,连他自己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半晌他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危险当然存在,现今是内忧胜过于外患,至于行瞻有何应对之法,我不清楚,他并没有和我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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