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稳。你做的很好。”
    他阖了阖眼,隐约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然而,一想到容娡会离开,心脏便仿佛被锋利的丝线缠住,狠狠撕扯着他的心弦。除却灼烧般的疼痛与惊怒外,涌入心头更多的是束手无策的不解与慌乱。
    风声此起彼伏的穿过,呼啸声如同某种呜咽,如泣如诉。
    容娡很清楚,此刻自己应该抛下他一走了之。
    然而她不经意瞥向谢玹的脸,竟从他眉眼低垂的神情里,窥出一丝无措的脆弱,顿时有些不忍。
    夜深露重,谢玹无法动弹,若是将他扔在地上,说不准会有野兽将他吃了。
    那并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容娡寻到合适的理由说服自己。
    她杵在晚风里思索一阵,使出全身的力,将谢玹拖到马车里。
    睡在车厢里,显然比躺在野地里要安全的多。
    将谢玹安置好后,容娡已是气喘吁吁。
    她坐在他身旁,缓了一会儿,抹了把额角渗出的细汗,小声道:“哥哥,你别怨我。”
    谢玹一言不发。
    容娡叹了口气,将他的头摆正,打量他两眼,又将他的双手交叠着放在身前,端端正正的摆成他从前的睡姿。
    “今日有韩氏女为了同你成婚而掳走我,日后说不定会有其他人因此而谋害我。”她好声好气道,“你当清楚旁人对于我的态度,我留在你身边只会是累赘,你我不如好聚好散。”
    “……我……会护住你。”谢玹的嗓音沙哑的不成样子,药效的发作使得他说出每一个字都极为费力,以往总是温缓清傲的语气,如今似有无措的恳求,“不会娶旁人,只……娶你。”
    他的声音有些小,容娡不得不低头分辨,听清内容后,有一瞬间的怔忪,心里发酸。
    若是从前的她,听了这话,必然会心花怒放,毫不犹豫地留下。可如今的她,见识过谢玹的疯魔,经历过心惊胆战的囚|禁时光,又怎会因为一句轻飘飘的话停下脚步,甘愿陷在囚笼般的情爱中。
    “我并不是独属于你的物件。若你说的护住,便是将我藏起来……”她沉默一阵,淡然一笑,“那我宁愿离开你的庇护,也好过提心吊胆的被你关一辈子。”
    “谢玹,你可知娶我意味着什么?”容娡的语气染上几分怅然,索性不装了,把话说开了讲。
    “我实在是……担不起族老之怒与他人之妒。想来我贪图权势富贵的本性你也早已看穿,从前的温存,不过是迫于无奈的虚情假意,今日一别,好聚好散,你就当我是……不愿同你共苦。”
    谢玹如同溺了水的人一般,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别……别走……”
    容娡没有理会他的恳求,冷下心来,起身欲走。
    怎料,衣角却被一只颤抖的手挣扎着攥住。
    她身形一顿,有些惊讶,没想到谢玹竟能挣开药效。
    浓墨般的黑暗里,看不清谢玹的面容,但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仿佛扯住她的衣角已经用光了他的所有余力。
    容娡拽了拽衣角,居然没拽动,不禁叹息一声。“你……这又是何必。”
    “哥哥,你说过的,万物皆有定数,强求不得。”
    “人生在世,不过短短几十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她忌惮谢玹的权势,不欲同他撕破脸,便好声好气的劝,“若一味纠结某些人与事的得失,实在是不值当。”
    谢玹身不能动,鼻息凌乱,只固执地用几根手指扯住她的衣角。
    容娡同他较着劲,渐渐不耐,狠心又用暗器刺了他一下,这才成功脱身。
    跳下马车后,她用力呼吸着清凉的晚风,感受着久违的自由,吐出积压在心头的浊气,心里好似空了一块,却很快便被更多的舒畅填满,一时间心跳如擂鼓。
    念着从前的温情,容娡略一衡量,费力牵着马将马车挪到相对安全的区域。
    月色如水,车厢里的谢玹没有再动弹,周遭一片安谧。
    容娡撩开帘子,借着月光深深看了他两眼,忽地想起一桩事来,又爬上马车,翻找一阵,从车中的软垫下翻出冰凉的锁链,锁在谢玹的手腕上。
    做完这一切后,这才匆忙爬上谢玹骑来的马匹,头也不回地离去。
    她并不觉得自己愧对谢玹,只是觉得自己用在他身上的算计,自此付诸一炬,有些可惜。
    两人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总归她哄骗他时也被他那玉璋刺过几回,如今她用暗器刺他,不过是一报还一报,有什么好愧对的。
    马蹄哒哒,密如鼓点,很快便将承载谢玹的那辆马车远远抛开。
    容娡从前并不会骑马,说起来,还得多亏谢玹,是他费尽心思教会了她骑马。若不是有此层缘故在,她还不至于决绝的下定决心逃离。毕竟,只是如何逃走,便足以令她头疼不已。
    但她也只是才学会骑马,并不熟练,只会僵硬地趴在马背上,用力夹着马腹,生怕自己摔下马。
    不过,容娡倒也没想着要靠骑马逃走,她选择骑马,更重要的一层原因,是为了掩人耳目。
    在马背上颠簸了一段路后,她扯着缰绳,小心翼翼地翻下马。
    下马时因为太紧张,不慎崴了脚,摔倒在地,疼的她呜咽一声,霎时眼冒泪花。
    然而时间刻不容缓,她连忙抹掉眼尾的泪珠,从地上爬起来,用力拍了一把马背,让马朝着与她相反的方向疾驰离去。
    马蹄扬起滚滚尘土,容娡目送它离去,扶着树大口大口喘着气,一颗狂跳不止的心这才渐渐安定下来。
    她不知谢玹身上的药效何时会失去作用,为今之计,只能混淆视听,尽力为自己争取逃离的时间。
    所幸如今她所处的郊外,离冀州城不算太远,今夜的月光又还算明亮,不至于让人辨不清方向。
    容娡借着草木掩藏身形,忍着脚踝的酸疼,快步往城中赶,一刻也不敢停息。
    途中,她不慎踩到了一滩干涸的血,吓得双眸圆睁,险些尖叫出声,借着月光分辨出此处似有打斗的痕迹。
    她想到谢玹衣袍上沾着的血,意识到什么,怔了一下,心扑通扑通狂跳。
    很快她便回过神来,步履不停,绕过那滩血迹,终于赶在天亮前抵达冀州城,趁着夜色,从偏门溜入城内。
    街上行人寥寥,没多少人影。容娡心惊胆战,警惕地张望一阵,确认无人注意她后,小心翼翼地敲响成衣铺的门。
    下马摔倒时,容娡滚了一身尘土与草叶,发髻也散开了,如今发丝被露水打湿,湿漉漉的贴在脸上。
    天色渐亮,她心里焦灼不已,敲了好一阵的门,掌柜娘子才将门打开,瞧见形容狼狈的她,惊得睁圆了眼。
    “娘子……”
    容娡松了一口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有气无力地从袖中掏出崔让尘的玉佩,递到她眼前。
    “别声张,我要见你们崔郎君。”
    掌柜娘子面色一凛,将容娡扶到门内,左右观望两眼,重重落上门锁。
    —
    车厢内密不透风,堆积着让人喘不上气的浓重黑暗,四周一片死寂。
    谢玹意识昏沉,怔然的看着风拂过时,帘帐扬起而透入的一线皎洁月光,双眸如同砌在冰里的墨玉般寒冷幽邃,然而面容上却似覆着几分近似于空白的茫然无措。
    他想挣扎着起身,然而在麻药的作用下,几经尝试,却束手无策,根本动弹不得。
    谢玹几乎从未有过像今日这般身不由己的时刻。
    他曾算无遗策。
    眼下却因为容娡,只能惊愕、憋屈、无可奈何。
    额角的青筋突突急跳,胸腔里有什么在用力撕扯。
    起初,谢玹有些想不通,他分明不顾自身安危,孤身前来寻容娡,为何事态最后竟会演变成这种失控的局面。
    然而容娡临走前的话语,不断在他脑海中盘旋。
    某一瞬,他忽然顿悟。
    因为容娡不爱他,她并不是非他不可。
    他自己,才是那个无法割舍她的人。
    他被她引得动了情,不惜违背一向恪守的准则,坚定的选择她,想要娶她。
    然,对于容娡而言,他并非是她唯一的选择。她虽贪慕他的权势,但几经取舍,觉得为了他面对风险并不值得,所以哪怕是与他有了夫妻之实,仍然毫不犹豫地将他舍弃,头也不回地逃离。
    真是他的好容娡。
    谢玹的心里不由得烧起一团名为愤怒的火,除此之外,更多复杂混乱的情绪推搡着挤进他的胸腔,在他心里横冲直撞,让他喘不过气,几乎无法保持从容镇定,心底甚至在某一瞬浮出无能为力的凄怆。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他动了心。
    他尝到了情爱带来的苦。
    他作茧自缚。
    至于容娡……
    谢玹一时竟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
    他从未待一个人这般毫无防备,竟教她暗算得手。
    容娡既然敢招惹他,却又想逃离,那她最好有万全之策,不会很快便被他抓回。
    她休想独善其身。
    第74章 疲怠
    掌柜娘子心细如发, 将容娡迎入房内后,没有多问,立即命办事稳妥的心腹去请崔让尘。
    她去吩咐人时, 容娡站在半开的窗边,被晨风一吹, 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战, 面色发白。
    掌柜娘子注意到她的状况, 上前阖紧支摘窗。
    昨日白蔻来禀报时, 她刚好在场, 是为数不多知晓容娡被当街掳走的人。如今虽不知为何容娡来此, 满腹疑惑, 但观她神情恍惚,似乎不大想与人交谈,一时不好主动开口。
    不多时,仆从送来新衣与热茶。掌柜娘子抖开外衫,披在容娡身上,又端起热茶递给她:“娘子喝茶压压惊。”
    谢玹披在容娡身上的外衫,在奔逃中早就不知丢到了哪里。
    容娡小声道谢。
    然而她伸手接茶时, 余光瞥见自己袖口上沾染的一块血迹, 动作一顿, 仿佛被烫到一般,手指微不可查地蜷缩了下。
    掌柜娘子也望见了那血迹, 吃了一惊:“娘子受伤了?”
    容娡怔忪一会儿, 将茶盏端在手里, 摇摇头:“没有。”
    她看着氤氲的茶雾, 有些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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