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教学楼只有三层,藤蔓爬了半高,不见新叶,只剩下枯枝凋垂,死气沉沉地挂在楼体表面。

    墙体裂纹遍布,最长的那条从一扇窗延伸到另一扇窗角;不少窗户玻璃尽失,留下空窗框,像一只只幽黑的眼睛;楼梯口只用一条粗铁链围拦,木制标牌缺了三角钉子,勉强地吊连在旁边的墙上:“建筑危险勿入,违者以记过处理”。

    “越这么写,学生越想来‘探险’。”安度嗤笑自语,步子刻意放重,黑色的短靴拍得地面踢踏响,好分散愈发浓聚的怵意。

    她靠近黑黢黢的门洞,一张海报不起眼地贴在凸起的石柱,宣传日期落款是去年九月。风吹雨淋日晒了一个学期,纸面皱白残破,字迹褪色。

    安度轻读上面的内容:“话剧社……《孔雀东南飞》演出……西门小剧场……”

    脑内那块厚重的白皑雾气被这几个字砸出一道窄缝,黄旧的声色悄涌,哄吵缭乱。

    是语文老师的声音:“下周公开课《孔雀东南飞》,需要几个同学排演课文内容,谁愿意自告奋勇演出?”

    刚入学不久,同学们还不算熟悉,这时你看我我看你,默契地避免与老师对视,唯恐任务落在自己头上。

    语文老师巡视一圈,清清嗓子,把手中的花名册一抖,“那我就看着名字安排了。”

    “裴安度,陈沧……暗度陈仓啊,”老师笑,“有意思,是哪两位同学?”

    被点名的少年和少女举起手,少女轻蹬一脚少年的椅子,少年半回头冲她勾勾嘴角,少女挑挑眉毛,小小做了个鬼脸。

    “俊男美女,很好。”老师颔首,在两人名字上做了个记号,直接钦点:“焦仲卿,刘兰芝你们两演。”

    *

    夕阳斜下,虽已入秋,树叶仍深沉地绿着,热风带着未去的夏意扑面。

    帆布鞋踏上旧教学楼的走廊台阶,脚步轻快。纤细的长腿白得惹眼,每上一步,短裙活泼地旋摆又贴落皮肤。

    少女笑意满满地冲倚在走廊尽头清瘦颀长的人影喊话:“我来啦!”

    少年抬头,把书握卷在手里,朝她相向走来,笑问:“其他人呢?”

    “嗯……忘通知了。”少女放下书包,视线投去别处,又收回他脸上,“演阿兄的同学不是你通知吗?”

    少年扬起眉梢,面无愧色,答得坦然:“巧了,我也忘告诉他了。”

    “那现在就我们排练,”少女抿唇憋笑,抽出语文书,“来对台词。”

    两人翻到《孔雀东南飞》,捧着书本认真地念起来。

    他们快进到对手戏部分,少年一字一句:“誓不相隔卿,且暂还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

    “不对,”少女打断他,“你这样太死板了,书上写着‘低头共耳语’,你应该在我耳边说。”

    少年愣了愣,唇角一弯,从善如流地靠近她,俯身在她耳边重复了一次。

    低沉,朗润,气息炽热。

    他的唇只有一厘米就要贴上她耳朵,两人脸颊极近,甚至发丝都将将缠绕。

    “……可、可以了,”少女脸和耳朵显著变红,她欲盖弥彰地以手扇风,往旁挪一步,“太阳好大,好热。”

    少年笑,“该你了。”

    她轻咳两声,不看他,目光只在课本上,“……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你应该看着我说,”少年点点书页,以同样的理由要求她:“书上写‘二情同依依’,你这样没有不舍的感觉。”

    “……你怎么那么记仇?”少女笑出声,把书夹在胳膊下,柔滑的双手放入他干燥的手掌,与他对视,双眸澄澈如溪水,尽可能地含情脉脉,“这样可以没?”

    “还可以。”短短几秒,像过了几十分钟,少年不语,笑凝着她。

    她败下阵来,眼皮半垂,抽手时被一道小小的力度阻碍。少女低声:“喂,先把词背溜了我们再设计动作吧。”

    “你不要以为你演得很好,”少女戳戳他手臂,“刚才你的眼神应该是哀伤,你看起来太高兴了,不合格。”

    他轻轻笑一声,收手,“听大小姐导演。”

    他们将台词顺了几回,差不多能背下。

    少女把书一合,忽地义愤填膺道:“焦仲卿并不深情,其实他很懦弱!刘兰芝太委屈,凭什么逆来顺受呢?她太蠢了,嫁给太守的儿子有什么不好?守着虚无缥缈的誓言,最终搭上自己的性命。要我说,就应该我负天下人,而不应天下人负我!”

    “焦仲卿无法护住自己的妻子周全,又要对自己的母亲愚孝,最后落得自挂东南枝的下场,无能罢了。后人美化其忠贞不渝,却没有看到付出得更多的是刘兰芝。”

    “你和小时候还真是一点没变,”少年耐心听她说完,笑得无奈,“一个封建时代的爱情悲剧,这并不是歌颂,而是批判,倒也不必这样愤怒。”

    “也是,关我什么事?”少女也觉得自己激动了些,情绪平息后她摇摇头,“古人真是一根筋,殉情的又不是我。”

    少女朝他笑笑,一秒入戏:“夫君,我们再练一遍吧。”

    “……嗯。”少年摸摸后颈,面很隐晦地变热。

    天渐渐地暗了,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射在脱落了墙皮的墙面上。

    少年眉目坚毅,“……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

    “啧啧啧,这根本不是焦仲卿,此时他应当是愤怒。”少女摸着下巴否定他的演技,“你这是陈仲卿。”

    “看我的,”少女示范,眉头紧蹙,看起来几乎要垂泪,“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

    “虽然你演得比我好,”少年朝她作揖,“但你这模样更像生气,而不是委屈。”

    “啊好了好了!”少女变脸,眉目飞扬,“一节语文课而已,不必那么认真!”

    少年不认可,抱臂道:“安度你学习态度不行,我认为我们每天下午放学都要排练。”

    ……

    脑中的白雾迅速地闭合,橘阳绿叶青涩的少年少女全化作粒子飘散不见。那处走廊的台阶早用水泥填平,安度额头贴在冰凉的海报上,又不自觉轻敲额头。

    有一男一女两个学生从黑暗的旧楼鬼祟走出,腿跨铁链碰撞出细小的咯咯声,瞧见安度守在门口吓得“嘿”了一声,小声嘀咕:“神经病。”

    安度呆呆地目送他们远离,脑中纷扰再起,疼得她无法直立,她贴着墙面缓缓坐下,手指抠下水泥,簌簌落在手心。

    —分隔符—

    啊。

    QAQ谢谢大家的留言偷猪。

    QAQ?!待会再更一个,反正肯定过0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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