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聚首家宴,易美珍对每个孩子的食物喜好记得清楚,调节气氛,“景言和文婷都喜欢吃笋,多吃点。”

    安度见状立刻帮着夹菜,笑容友好,“哥哥吃,妹妹吃。”

    开胃的油焖笋,本是咸鲜香甜,裴景言尝出微苦。

    他后来再也没吃过这道菜,连带,也不喜欢当天的烈日,和骤袭的夜半夏雨。

    *

    裴景言在一次曦光里见到了安度的来信人。

    秋意微凉,那人站在一株梧桐树下,不过一个背影,也可感其气质隽净。

    宁静的早晨只有安度的鞋与地面碰出哒哒声,她嘴上叼半块面包,身后书包上的狐狸挂件晃晃悠悠,和她的脚步声一样,急促而热烈。

    男生转头,不负猜想,眉目深邃,很英挺的一张脸。

    她亲昵地叫他“陈沧哥哥”,他伸出手掌接着她咬断的吐司面包片,下意识地。

    他说:“你可以吃完再出来。”

    安度做个鬼脸,不同于在家里的刻意顺迎,是自然活泼的笑容,“你要说我迟到。”

    他们同行,叫陈沧的少年道:“习惯了。”亦听得出呼应的笑意。

    “一会我们去干嘛?”

    “抽背单词。”

    声音远了,两件同款式的校服距离并不太近,但举手投足分明情意互文。

    白色的瓷花瓶栏杆染了霜露,很冷,裴景言收回手,也收回目光,耳中回响的是那个,从时间跨度到心印灵犀,皆是他无法企及的词语——“习惯”。

    更不用提,血缘二字,圮绝他一切不该有的念头。

    *

    但“不该”和“存在”两味药材煎熬,总能制成夺人理智的砒霜。

    同年深秋,裴景言取得最高学府的保送资格,人人称羡。

    裴氏在郡城商界地位不可小觑,祝福宴办得盛大,辉煌灯火下,西装革履,繁花锦簇。

    宋梦身着华服,拉他陪同,优雅地捏着红酒杯,在政商人士间往来,挥洒长袖善舞的社交手段,“我们景言以后肯定要接手家里产业的,还要叔叔阿姨多多关照哦。”

    好似她才是主角,而他立在一侧,不过是一件值得炫耀的奢侈品。

    他资历尚浅,却也对那些城府极深的,总是带着弦外音的话术听了半懂。

    很烦,很吵,裴景言找了借口,悄然退出属于中年人的应酬,凝望一盏造型夸张的水晶吊灯,那坠子纹丝不动,一如他此刻的表情。

    烟酒气与喧闹声趋于远淡,他慢慢阖上眼。

    一只手摸上他额头,冰凉,柔软,裴景言惊醒,发现自己身处宴会厅楼上的酒店房间。

    房间内就他们两人,安度把运动服披在礼服外,为了保暖很不搭,好在她漂亮,穿什么都好看。

    床头多了一杯水和几片药丸,安度放好,“哥,水不烫了,你赶紧吃药吧。”

    “我……怎么了?”他开口,嗓子哑疼。

    “你发烧,直接楼下沙发睡着,”安度言简意赅:“叫你也叫不醒,只好让服务员送你上来休息了。”

    犹记幼时发热,凛冽寒夜,宋梦有意不让他吃药,也不带看医生,甚至推他至风口,采取极端的方式延续他病情。

    裴景言无力恹恹:“妈妈,我很难受。”

    宋梦只死盯大门,眼色偏执,“等你爸爸回来。”

    他永远是一颗棋子,一颗宋梦用来召唤裴启云的棋子。

    又是争吵,女人撕心裂肺的不甘,男人漫不经心的冷漠。

    “裴启云!我爱你多少年!你有心疼过我吗?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现在还是合法夫妻!我忍耐你一次次往安岑那里跑,你呢?冷血到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不管!”

    “宋梦,我们当初的约定你是不是忘得一干二净?你我各取所需,你要一个孩子,我配合你,但以折磨孩子的方式要挟我,你卑鄙!”

    “我和你从来没有夫妻之实,裴家和宋家利益捆绑,我们的婚姻也是利益一环,谈何感情?景言怎么来的你自己清楚。”裴启云脱下自己的大衣给快要烧晕的裴景言裹上,又打电话叫来家庭医生。

    他怒斥:“看看你干的好事!”

    裴景言开始说听不懂的胡话,宋梦见了才显出一丝为人母的慌乱,稍作平静后找冰毛巾为他做物理降温。

    裴启云将裴景言抱在膝头,以身再给他添一层暖意,对宋梦声音肃沉道:“还有文婷,你买通医生为你冷冻精子,执意以同样的方式怀孕再生下她,一切后果你自己承担。不要再用无辜的孩子绑架我,妄图搅乱我和安岑的生活。”

    尚年幼的裴景言听不太明父母的话语,只是好像突然有一年,宋梦变得极为柔和,至少表象如此。

    她对他说,你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你们的爸爸,更喜欢那个妹妹。

    裴景言开始羡慕那个从未谋面的妹妹,父爱与母爱,他没有得到过的,她应当都有吧。

    又一年,他九岁,没见过几次面的父亲裴启云意外去世,和他的初恋安岑一起。

    裴景言问:“那个妹妹怎么样了?会不会就是孤儿了?”

    “你管这么多做什么,”宋梦视线从窗外翻飞的枯叶上撤离,转移到他脸上,她弯下腰摸摸他的头,“她怎么样,和我们没有关系哦。”

    当你爱上你曾经艳羡的人,而那个人偏偏与你拥有同个父亲,会怎么样?

    裴景言在安度透亮又担忧的目光中服下胶囊和药丸,没有答案。

    或许从来没有哪种情感可以真正属于他吧,裴景言想。

    *

    某颗种子越埋越深,他拼命按住不让幼芽破土,但暑去寒来,它的生命力愈发顽强,坚持开出病态的罂粟。

    安度如明珠耀眼,活泼开朗,易美珍常夸:“不会有人不喜欢安安。”

    裴景言每每听到,只轻点头,以微笑掩去心底失落,再静默。

    怎会没有例外?安度释放的善意,被裴文婷弃之如履。

    无非是朝夕相处,自惭形秽;又或是,喜欢的男生的目光,总是追随自己的姐姐。

    十几岁的妒意最幼稚也最狠毒,具象成谣言,十夫揉椎,不过数月,将安度推向冷沉寡语。

    她和那个叫陈沧的少年,好像也因此渐渐疏离。

    安度坚持要改掉自己的姓,夜风清寒,她和裴景言并排坐在花园藤架,在他面前挥挥才领回的新身份证,笑意浅浅:“这下我真的姓安了,不过,你还是我大哥。”

    她很少哭,尽管天色沉黯,他还是看到了那张始终仰起的脸眼角溢出晶莹,“别让奶奶知道这些,她会担心,但是……为什么她们要那样说我和我妈妈呢?陈沧和我走在一起也被指指点点,我没有那么糟糕吧?”

    裴景言那句“不会”还没说出口,安度一转身子,把脸埋在他肩头,“哥,借我哭一会。”

    他犹豫着将她更紧地按进自己怀里。这是你妹妹,他在心里说,所以,抱一抱……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罂粟本就不能采撷,不能触碰,因为会上瘾。

    一个扭曲的念头暗里滋生,沿着心脏的血管,输送到四肢百骸,根深蒂固。

    如果这样可以靠近她的话,那些流言似乎无需摆平,反倒是不错的助攻。

    “拽什么?又瘦又美?”裴文婷再一次传递对安度的嫉妒。

    这一次裴景言没有阻止,“安安是比你漂亮许多。”

    裴文婷目光淬恨,“哥,你也站她那边?”

    裴景言不置可否,轻扬眉骨。

    *

    裴景言勉力将事态控制,诸不知失控来得比想象更快。

    他以为可以一直这样,用病态的方式接近她,将爱情与亲情互伪,即便这不为世俗所容。

    直到他无意发现那封笔迹娟美,流散玫瑰香味的信,不,应当说是情书——收件人是陈沧。

    字里行间有祈和,有为自己最近的别扭做解释,有对他们过去的怀念,也有对他感情转变的剖析……词藻质朴,全是少女的真心。

    即使他们已经因为流言被她单向疏远,但还是不能停止对他的喜欢吗?

    裴景言展信看完,脸色阴翳满布。

    裴文婷与简文姝商议重挫安度锐气的计划,前一夜才被他偶然听去。

    他对自己的亲妹妹再了解不过,于是他联系到那群被安排好的混混,予以交代:尺度只能把握在“吓唬”,不得有实质的伤害行为。

    裴文婷要在当晚告白,如果再加上,情书被撕碎在垃圾桶里呢?

    如果安度所历所看这一切,还会奉送自己的爱情吗?

    仿一封外表一致的信函轻而易举,裴景言将安度亲笔书写的信件收起。

    他铤而走险,推波助澜,谨慎操控着所有离间事件发生的时间点。

    超他所愿,安度当晚带伤,精神萎颓地任他上药,并应下那句“以后只相信大哥”。

    什么时候他变得如此小人?裴景言问自己。他收了纱布,转身的动作并不洒脱。

    云雾只聚不散,他堕入黑夜。

    *

    安度请假养伤期间,捧着手机发呆,或是闭门不出。

    裴景言猜得到,手机里陈沧的关心一定不少。

    她会动摇,又如何?

    “安安,我今天带你去看看心理医生好不好?”裴景言轻敲她虚掩的房门,“你不愿意吃,不愿意喝,也不愿意和大哥说话,我很担心你。”

    长长的沉默后,安度说:“好。”

    Dr.周经验丰富,“后天导致的自闭倾向,还不严重,要定期过来进行疏导哦。”

    在安度看不见的地方,裴景言以金钱为引,附加了另一个条件。

    很棘手,也很诱惑,Dr.周百般踌躇,终究还是抛了操守,接下这桩交易。

    “我要戴上这个吗?”安度手脚和头都被安装上陌生的金属装置,接着直流电。

    Dr.周有一瞬不忍,偏头对上裴景言的目光,这个才成年的年轻人,透出的沉冷足以震慑她。

    她闭眼,“是,对你治疗有帮助。”

    图像,文字资料俱全,辅以心理暗示和秘密进行的电击治疗,让她将“陈沧”与“痛苦”联系在一起,形成生理与心理的条件反射。

    借外力斩断情根,安度如意识被击穿,手心汗出如渖,呕出的全是酸水。

    裴景言背对她,竭力让自己不要听到这样痛楚的响动。

    地狱升起的鬼火,将安度的精神世界烧成荒野,没关系,再由他来挑选植物种上便好。

    最后一次,安度连听到陈沧的名字都会惊悸,容颜憔悴,苍白得近乎濒死。

    Dr.周再看不下去,将所有装置都拆卸扔在角落,“裴先生,你给多少钱我都不会做了。这样会毁掉你妹妹的一生。”

    她按着他的肩膀,“我想,该接受心理治疗的,是你。”

    他也病了吗?做错了吗?即使不奢求其他,只想拥有她的依赖和信任,这也不对吗?

    郡城高中放学,校园浸染暮色,裴景言找到陈沧,对他说:“安安不想看到你。”

    陈沧神容疏冷,“我知道。”

    是非之锁,紧闭的门闸,早被砸撞破碎。

    *

    郡城高中画室的大火被扑灭,一室熏烟,四壁是灼烧的漆黑。

    安度和陈沧被先后抬出,送往不同的医院。

    裴景言看到担架上,双目紧闭,头脸沾染黑烟,呼吸微弱的安度,痛与悔霎时在他体内分崩离析。

    她手里还拿着半张烧毁的照片,与她合影的人变成灰烬。

    平安夜,街边一排圣诞树,原来她十一岁时是这副模样,明朗初显,只比他们图书馆初遇时少了几分清丽。

    本应恣意盛放的玫瑰,花瓣卷起焦黄的边,枯萎在十六岁——是他亲手折断。

    “对不起。”裴景言把这半张照片悄悄夹回她相册。

    他不再盛气凌人,“Dr.周,最后一个请求,让她忘了近期画室失火一事。”

    “然后,我想看看,属于我的治疗方案。”

    *

    裴景言办公桌上永远都有一盒士力架,尽管他从来不吃;也永远摆着一张安度和他的合影。

    他如宋梦所冀,毕业后入职裴氏,初上手并不顺利,他无夺权之心,手腕稚拙,几度想要放弃,却在某天收到一个神秘来电。

    暗杀安度的那通电话,错打到他手机里,稍作排除分析,已能锁定,这是宋梦为他设下的掣肘。

    “是又怎么样?”宋梦嗓音很柔,“景言,你以为凭这一通电话能给妈妈定罪吗?你真的想看妈妈坐牢吗?”

    才二十叁岁的裴景言六神无主,更不知道他的秘密何时被母亲察觉,他妥协,“妈,你要我怎么做?”

    宋梦保养得宜,年过四十,表情竟还能造出几分天真:“你奶奶还舍不得完全对裴氏放权,还有裴家那几个冥顽不灵的老股东,哼。但裴氏有今天,也有妈妈娘家的一部分,景言,你知道怎么做了吗?”

    裴景言闭眼数秒,无声点头。

    始料未及的是,宋梦食言。

    当他再次看到安度满身血污,生死一线时,浑身血液尽失,当机立断将她送往加拿大养伤养病,再找到明成大学的人脉线,让她与当年的2+2学生一起入学。

    母子再剑拔弩张地相见,宋梦倒有些委屈,“你不要怪妈妈,妈妈也是为你和文婷打算。”

    “而且,如果不是你……”宋梦二郎腿翘累了,换腿作支撑,略去裴景言生日当天在店内的行为,“安安又怎么会被吓到跑出去呢?”

    裴景言成年后第一次下跪,“我答应你,五年内,爸爸欠你的,我也会为你讨回来。”

    他叩首,以尊严与自由作交换,“但是,不要再伤害安安,也不要……伤害奶奶。”

    宋梦笑得欣慰,“好啊,妈妈会对她们很好。”

    *

    陈年旧事可以被埋葬?谬言。

    只要你活着,只要你记得,那些让你愧疚的,惧怕的,逃避的种种,总会在夜深人静时顺着你的身体脉络爬上来,一点点啃噬你的灵魂。

    尽管宋梦似乎履行承诺,对易美珍很孝顺,也不再对安度起杀心,裴景言却时常夜不能寐。

    他是戕害安度的帮凶。

    Dr.周与他培养出多年默契,他是她的病人,也是她病人的兄长,他们之间的纠葛,她早了解。

    裴景言说得晦暗不明:“车祸导致她脑内的淤血迟早会散,现在只是短暂的忘却,但……”

    Dr.周叹息,“我知道怎么做,不会让她记得。”

    裴景言抽空飞往加拿大,看韩楠能讨安度开心,取安度信任,便也不干涉,予以报答。

    是以雷盛与裴氏谈多项目多线合作的契机,陈沧作为《妖鬼记》产品总监出席,指定安度作外派营销总监时,他没有拒绝。

    时隔多年,陈沧举杯,眉尾轻挑,笑容含义不明,但绝非泯恩仇,“裴总,别来无恙。”

    总之安度早忘了前尘往事,陈沧若能与她重新开始……

    他相信他仍会心有不甘,十年遥遥,一个声音说,七宗罪他已犯四宗,放手才能减轻他的罪孽。

    裴景言回敬,压下惯性面对陈沧的不愉,得体地笑着:“相信安安在你身边能学到不少,也能胜任新工作。”

    *

    易美珍病重,连续几夜惊雷携雨,不比陈沧道出的信息让人耳闻惊心。

    情绪对峙冲突后,陈沧将报告拍在他胸前,“我不知道为什么韩楠要对安安下手,你来查。”

    他将目光移开,看向地面溅起的千层涟漪,“她已经在危险和自我怀疑中生活,你比我更清楚她曾经的精神状态,我不可能再冒险,让她覆车继轨。”

    “在安安有足够的承受能力以前,不要告诉她。”

    裴景言和他视线放置一处,没有出声。

    瞒天过海,再坚韧的纸,亦不能包裹水火。

    陈沧沉默一阵,缓和了声音:“她的认知已经被毁灭过一次,如果你认为你在重建和弥补,那么不要再打破现在的平衡。即使这个梦有破碎、醒来的一天,我也希望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将它延长。”

    他看向裴景言,“旧事不可追也不可逆,我想,这是你我的共识。”

    “至于查到什么,”陈沧瞥一眼化验报告,递入裴景言手里,“你又要如何处理,裴景言,你是明智的人,既然已经醒悟,便不要再做错误或优柔寡断的决定。”

    *

    “妈,你自首吧。”墓园归来,裴景言站在门口,对宋梦道。

    宋梦腾地站起,质地上佳的黑绸缎旗袍在暖光下闪着柔和的光泽,玛祖卡还在轻快地唱,她拢了拢软毛披肩,手指划过拍碟机,音乐一下变调,再戛然而止。

    她朝他走去,拍平他西服领子,“儿子,你说什么呢?”

    裴景言侧躲一步,表情不变地重复:“妈,你自首吧。”

    “安安六岁那年,你谋杀爸爸和安安妈妈的事;还有安安二十岁和韩楠的车祸;以及,奶奶的药。”

    “闭嘴!”宋梦神情骤变,化了淡妆的五官阴狠狡诈,似不愿看见他,转身走回茶几,取了花茶再饮一口,倏而将茶杯砸在裴景言脚边。

    昂贵的瓷杯砰然裂开,宋梦踏着高跟鞋,踩过碎片,凿地声笃笃,抬手给了他一巴掌,“废物!”

    她咬牙切齿,目露凶光,“你们裴家的男人,全是废物!永远都会被姓安的女人迷得神魂颠倒!”

    “我便是要杀谁又如何?他们若不负我,怎会有今日的下场?裴启云和安岑活该!”

    她顺手打落一只花瓶,拾起一支百合花,一瓣一瓣撕开,白花瓣映着红指甲,像染了血。

    “易美珍这个自私又老不死的女人,当初利用我的感情,哄骗我父母同意联姻,既想借宋家让裴氏渡过危机,又舍不得自己儿子的真爱,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美好的婆媳关系演久了,怕是老太婆自己都信了,我也差点就信了。”

    她扫一眼裴宅摆设,“我永远也忘不了,裴家是怎么把我从一个单纯的,才满二十岁的女孩,一天天变成日盼丈夫归家的怨妇!”

    “妈,你说什么?!”裴文婷呆站在底层楼梯拐角,看满地狼藉,听荒唐往事,捂着嘴惊诧道。

    “还有你!你也一样是废物!”宋梦循声,几步迈到裴文婷跟前,重重捏她脸腮,“要相貌没相貌,要脑子没脑子,即使安岑的女儿连记忆都没有,你也还是比不过她,丢尽我的脸!”

    她把裴文婷狠推倒在地面,还要张口发泄,门外响起拖长的警笛声。

    “你报了警?”宋梦怒目直视裴景言,越过他肩头看闪烁的红色警灯。

    裴景言眼底闪过受伤,很快消逝。

    他将怀里的录音笔交给破门而入的警察,敛目道:“还录了音。”

    宋梦被羁押上车的整个过程,裴景言一直背对大门,凝看客厅中央的全家福,久久没有回身。

    “哥?”裴文婷还瘫坐地上,以为变故是一场梦。

    “嗯,妈妈犯了罪,”裴景言将她扶起,“以后家里就我们了。”

    *

    回忆太长太杂,裴景言脑中纷乱,点燃一支烟,仰头闭目。

    每个人的结局都落定,至于孙依依,他会在她精神稳定后,带她做恢复原本容貌的手术,然后用一生补偿她。

    独立的人格,不应当被粉碎凌虐,也不应该以谁的意志为转移,或是成为谁的替代品。

    指尖夹的烟一口没吸,倒灼痛了皮肤,猩红还没落地就灭了。

    他睁眼,隔着墙壁听到安度呜咛动静,便起身到门口,取一张净手湿巾,擦净烟味才进入。

    安度此前受刺激过度,还不算完全清醒,只小幅度地辗转上身,伸一只手臂出被子,压低了声音叫:“陈沧……”

    裴景言取一张椅子坐她床头,握住她见骨的手,“我是大哥。”

    安度迷瞪瞪掀眼皮,半蒙的目光数十秒才清朗,“……大哥。”

    她一下接上昏迷前的事,手忽地发抖,“韩、韩楠!”

    裴景言摁住她,以力量安抚,又听安度呓语道:“我们、我们真的害死了韩楠的妹妹吗?因为我的自私,我的提议,我为了奶奶……”

    “不是,安安。”裴景言低声回答:“当年奶奶提前得到手术资格后,你立刻要求我为他们寻找肝源,但以韩槿那时的身体情况,即使手术的是她,也会因为排异反应撑不了几天。”

    安度还在抖,“但我还是说了那些话的,对吗?我也间接害死了奶奶。”

    “是你一时心急,安安。”裴景言垂首,心底轻叹,“谁都不是圣人。换谁都希望自己的亲人活下去。”

    “害死奶奶的凶手……”裴景言哽顿一会,将宋梦与母亲之间的等号划除,才道:“已经伏法。”

    他摸摸安度的头,“宽恕自己。”

    安度仍是孱弱,松散地对话两句,又昏沉睡去。

    *

    天光初亮,裴景言坐在安度床头守了一夜,肩背皆僵,他正活动着,安度也慢慢睁开眼。

    不同于半夜迷糊短暂的清明,安度这次醒得彻底,眸中神采却无恢复迹象。

    裴景言问:“安安,想不想吃东西?粥?”

    安度不答,对他也不再有防备,轻轻蹙眉,忍着不适,问他:“陈沧呢?”

    裴景言笑笑,昨夜细数的岁月全消融在她这句问话里。

    韶华是他们的,无论过了多少年,总要殊途同归。

    他说:“他在南非。”

    —分隔符—

    ?谢谢大家的投猪留言。

    这也太长了,本书最长章节。

    写很久,但是是一个整体,所以也不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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