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装了消炎药和面包的纸袋往茶几一丢,安度双腿并侧坐地,瘫靠在沙发脚,闭眼仰面,对上皓亮室灯,像一条在深海游得精疲力竭,浮到岸边晒太阳的人鱼。

    手指揪扯地毯长绒,放空一会,竟累得开始打盹。

    春夜早有蚊子捷足觅食,高频振翅嗡嗡盘旋,声波穿耳,安度被吵得头脸歪偏,沙发沿硌磨后颈,怎么都不舒服。

    挥手驱赶蚊虫,指甲盖冷不丁敲到扶手,她惊痛叫一声,立时明彻清醒。

    衣裙褶痕深刻,身骨稍动便酸软泛疼,安度揉按片刻,才真切觉出,半小时前在车内被翻折碾压的经历不是虚谬假梦。

    她扯出一个算不上惬心的笑,发去一条微信:“下次记得温柔点。”

    现阶段不指望陈沧即回,安度放下手机,起身进入浴室。

    *

    暖水围浸全身,毛孔舒张,安度慵散静躺。

    顶镜照出曼妙躯体,暗时看不到,现下正迎温橙光线,才看清脖子,锁骨,前胸,乃至腰窝都布了深浅不一的斑驳。

    数了数,少说也有八枚。

    以前再激烈,陈沧也很少在她身上留这么多印记,她撇唇啧一声,自得道:“嘴硬,久旱逢甘雨,口嫌体正直。”

    安度神采乐陶,打开嵌入墙壁的小电视,边泡澡边看节目。

    正巧是教育频道解说哲学,讲师声情并茂:“透过现象看本质,是说要把握事物发展的规律,以便可以决策帷幕之中,制胜千里之外。根据已有的不变的规律,预测一类事物的未来发展。去伪存真,由表及里。”

    应景应情,安度将这个定义法则套予陈沧,深表赞同,眯起眼睛点头晃脑。

    为略感刺热的腿心涂上消炎药,药膏清凉,连带心情畅快,眉弯目明。

    她擦干皮肤,双臂抬高抻了个懒腰,细胞短时被大量供氧,精神焕然一新。

    陈沧仍没应答,安度将这份愉悦夸张忘形地倾泄成文字,在钙奶的聊天窗口记录:

    “陈沧今天找我谈话,说要和我结束,他竟然吓我!”

    “我又不是被吓大的,还好本小姐火眼金星!”

    “[左哼哼][右哼哼]结什么束?由不得他![生气]”

    ……

    激昂情绪在脑沟来回流转,连发十数条完毕,忽地感觉有些饿。

    隔着防油纸捏握棍状法式面包,当作话筒,安度咬一下便重而大声地循复唱一句:“……是我给你自由过了火!”

    车上那罐茶叶闲置一年多,还没过期,泡入沸水清香扑鼻。

    她呷尝一口,舌尖发甜,正哼旋律,收到陈沧只有一个标点的回音:“……”

    言虽简,但意不赅,安度困惑,也报以一个标点:“?”

    “。”他回。

    “不是中国人,不会打中文?多说一个字能要命?”安度嘟哝,盯着六个实心点和一个空心圈揣摩他的意思。

    省略号,表静默,或语不尽——他对她无话可说。

    句号,陈沧最爱用的标点符号,现在不是谈工作,不存在祈使含义——只可能表示结束。

    联系上下文逻辑,他大概是在说:“没有下次。”

    安度眨眨眼,咀嚼由慢到停,神情发愣,高亢的信心像充气过满的皮球一下被松放气阀,很快瘪下去。

    嗓子旱哑,她再饮下一杯茶,品到甘去苦返,猛然生出一种正考试的错觉。

    疾书作答时,头脑充血热胀,总觉得自己所写皆对,但是忘了那都是主观题,并无标准答案。

    至于上交之后,拿到的是不是自己预估的理想成绩,安度并没有那么笃定,全看阅卷老师。

    认清了这种不确定性,心思便像乘了一叶孤舟,在江流中颠簸,阴云合拢,觅不见宁静归处。

    安度放下食物,趴在餐桌,小臂交迭垫着侧脸,定定凝看陈沧节笔省墨的讯息,鼻腔陡然灌咸,泪海卷土重来。

    “万一他真的要结束呢?怎么办?”她和空气对话。

    自睡衣领口低头下视,又看到白炽灯和阴影作用下呈出紫色的吻痕。

    她破涕持定:“不可能。”

    为遏制又哭又笑,近乎人格分裂的状态,安度打开备忘录,哒哒按下一个标题:“《沧学——从入门到精通》”。

    如做破案攻略,她回想陈沧在饭桌上的谈话内容,最后只提炼出简单结论和对自己下决心:“陈沧难哄,需要耐心,以及多砸糖衣炮弹。”

    把和他之间的感情角逐当作通关游戏诙谐化,安度好受许多。

    她洗把脸,再给陈沧发去几个带有爱心的动态表情包,也不管他反应如何,关掉手机回床躺倒。

    双人床她只睡一半,另一半躺着一只玩偶猪,粉红绒毛,四肢粗短,两颗纽扣眼黑亮亮。

    安度取一支圆珠笔,于缝在肚子的商标处写上“陈沧”二字。

    “现在,你就是他。”她对玩偶说,伸指戳戳猪鼻子,又把猪耳朵拉成一条直线,凶神恶煞道:“陈沧,算我们扯平一次,行不行!”

    “行。”安度捏住公仔脖子朝自己方向点头,仿陈沧低冷语调。

    自娱自演排解郁忑卓有成效,她圈搂刚拥有命名的毛绒玩具,安然入睡。

    *

    回到楼内,颀影尽溻,陈沧拉开门,雪球腾一下从猫爬架跳下,冲他喵喵直叫。

    食盆水盆都空了,陈沧为它添上,雪球呼哧哧埋头大吃,他蹲下揉它头顶,雪球吃了几分饱,扭头张大圆瞳看他。

    陈沧笑一声,为它顺毛,低柔问话:“你想不想妈妈?”

    雪球似通人性,喵的音调都变高,发出欣忭的呼噜声。

    “哈,倒戈这么快。”陈沧再挠挠它下巴,站起,更衣沐浴。

    *

    床头灯幽暗,光线零散地铺在陈沧身上,他坐靠床头,侧影晦柔。

    收到安度微信,陈沧合上原就没看进内容的书本。

    “下次记得温柔点。”

    像在说“谢谢惠顾”或是“欢迎光临”,没什么情绪。

    一往一来,叁个标点符号,陈沧淡笑,摁黑屏幕。

    他下床收拾换下的脏衣服,衬衫上沾挂几根她的发丝,陈沧捻起集成一条,轻放在桌面,又从裤袋掏出安度给的名片,受了雨淋,微湿。

    他找来吹风机将名片仔细吹干,潮润水痕消退,纸面轻皱。

    借融煦光源,陈沧看清上面的内容。

    没有公司信息,主图案是手绘的一只卡通狐狸,字形流美秀气:

    “姓名:安度

    职业:画师(ID广卅去一),陈沧的______

    电话号码:18055912813

    地址:临城城中区长樱路紫藤花园五单元八栋902

    密码:陈沧生日”

    他手指轻抚职业栏右面留空的下划线,嘴角悄勾。

    束合的发丝劲韧,陈沧搓玩一会,在左手无名指紧绕几圈,握入手心。

    *

    熄灯平躺,辗转几个姿势也未能入眠。

    指间头发勒箍的细微触感在黑暗中成百上千倍地放大,陈沧索性拧亮灯光,打开衣柜深处的保险柜。

    暗红色丝绒首饰盒,两枚金属圆圈,直径手指大小,正泛散细碎光华。

    上个夏季于专柜购置,本以为它们不会再有机会完成其代表的意义,如今重看,好像缺了什么,或许需要送回去加工一下。

    再捏住名片一角反复看几遍,陈沧提笔,在下划线上方写下两个字。

    抽屉里一只旧手机落了薄尘,他取出,接上电源。

    陈沧的人生里,几乎没有调动过“怯懦”一词,但面对她,总会在某些时刻隐游探现,将他拉到理性的对立面。

    残镜轮回般支离,他有意从其中逃脱。然数百日夜,已能养成十多个习惯的周期,仍是徒劳。

    他笑,这声极低,很重地坠入静夜,是无奈和沉溺的妥协。

    区别于他本人性别与性格的账号,经了几次验证身份后顺利登录,常年默认隐身,好友列表只有一人。

    从头翻看历史记录,积压消息百来条,全源自安度。

    “钙奶,你去哪了?怎么连你也不见了?”

    “你还好吗?为什么不回答?你没事吧?”

    “好吧,我要和你说个秘密,我的男朋友就是陈沧,嗯……他现在在一个我也不知道的地方,不愿意理我。”

    “我做了很多错事和蠢事伤害他,他可能不会原谅我了。”

    “我要收回所有吐槽他的话,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可是……我真的把他弄丢了[大哭]……”

    “今天不开心,画得不顺利,连线稿都不想描。下霜了,很冷,特别特别想他。对了,新来的夏齐修非常讨厌,怕不是脑子长包!”

    ……

    陈沧向来表情疏淡,此刻眉眼嘴角如晴雨更迭,皆随她心绪起伏微变,时抿浅笑,时含疼惜,偶尔冷沉。

    直到拉到最下方。

    他眉毛稍拧一瞬,又玩谑上扬。

    十余句,时间就在几小时前,发信人仿佛兴奋过了头。

    光从文字,都能想象那甜美又骄纵的声音,用不可一世,尽在掌握之中的张狂语气,喊出豪言壮语。

    “陈沧一点没变,还是那个袋子精哈哈哈哈![捶地大笑]”

    “[地铁爷爷看手机.jpg]沧言沧语,so   easy!”

    “[奋斗]我一个月就可以搞定他!”

    —分隔符—

    ?谢谢,无虐了真的QV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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