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夜雾无根,月高星朗,村中小院依傍一处山涧,晚风凉润,溪流淙淙顺耳,下榻两日,随太阳出落作息,常觉时光缓慢。

    但享悠的时刻极少,县内和市里相关部门人员陆续来了几拨,白天费尽心力商谈,即使有唐清妍游说,《妖鬼记》并无最大把握拿下此次跨业合作。

    民宿房间低矮,砖砌土炕平坦结实,安度盘腿而坐,伏在小桌查看手中画稿,取景和布光出了数十张草图,一沓阅毕,也没想明政府决策层多次幽透“还差点意思”的修改方向。

    陈沧私下开会与众人暗表尽力即可,不需强求,还有不到一周便回程,万一错失良机……安度代急在心。

    轮复苦思冥想,安度敲敲脑袋,突亮一个新点,向元恺发语音:“元恺,我们在Look平台上连载的《妖鬼记》门派条漫,明天开始插播全员番外,背景从乐阳村取材,画面完成度不用太高,但要快,连更叁天,文案稍后给你,每条十到二十格。”

    元恺几分钟后才回,鼻音很重,细微的哽声:“好,我先构思。”

    安度注意到,问:“怎么了?”

    他说没事,此地无银般连发数个猫狗表情包。

    安度不放心,提一盏煤油灯,推开竹木房门,向元恺房间走去。

    *

    两股红色电线合扭一束,吊一只深橙色钨丝灯泡,从屋顶垂落。

    简易搭起的办公台,木质桌椅,元恺近一米八的个头蜷身匍匐,手掌抵额,眼眶外圈发红,抽噎着叫她:“安老师。”

    他静一静,抬头,愤怒道:“有人说我上期条漫抄袭!”

    “您看,这一幕:初行江湖的杀手A到厨房偷包子,远景轻功飞檐,近景脚步特写,手和包子接触特写,杀手得逞眼神特写,中景一束光照亮,他被发现。”元恺点开平台下的某条评论,红艳艳绿油油的加粗字体醒目地控诉他抄袭某日本知名漫画家的分镜。

    他较真又委屈:“并不特别也不具有独创性的情节和分镜,凭什么这样给我扣帽子?”

    手提电脑屏幕,绘图软件跳出元恺刚铺好姿势的酷汉角色形象,与他清秀泣泪的容貌对比,陡生稽趣。

    安度反时宜地想笑,又憋回去,先作安抚:“当然不是抄袭,我亲眼看着你从零起草细化,行业翘楚的作品,学美术的多少都要研习,内化大师们的手法和表达,算什么抄袭?”

    “近期你负责的条漫拢共几百格,现在这四格……”安度扫一眼控诉者摆出的对比,笑一声,“精髓和元素与原作毫不相干,纯属欲加之罪。”

    元恺从来珍惜笔下完成的作品,如遭重击,冤怒不消:“我从十八岁起就在做原创,勤恳积累,这是对我的侮辱!我他妈不画了!”

    他二十多年都待在校园象牙塔,才入社会,心性与情绪皆是直来直去,不沾尘埃的赤诚。

    “所以明天更新想停?”安度看中他的认真和严格,以过来人身份,语重心长劝解:“做文艺创作的出发点有很多种,为了钱,为了理想,为了安顿自己,为了表达哲思……但总之,作品是要接受大众检验和审阅的。”

    “对,这确实是泼脏水,我理解你现在的感受,”她指指那条令他忿然拍桌的评论和其余更多鼓励:“你看,大家自有公正评判。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口不择言的人,去伤害自己的作品,还有喜欢你作品的人呢?”

    元恺挺直脊椎,梗着脖子,神情很倔,“抄袭是对原创者最大的罪名,污蔑和诽谤也严重伤害了我。”

    “我知道你没有,于良心道德甚至法律,都没有。”安度顺顺他的背,客观提议:“可是吧,乍眼有些雷同,避嫌为上,改掉让人无话可说更好。”

    “安老师,不用你说,我也会。”元恺得了上司主持公道,紧绷的表情舒展了些,“但我就是咽不下去这口气。”

    安度抱臂,斜靠桌沿,“你想怎么样?还要让ta道歉不成?你对施暴者的期待未免太高。”

    “嗯……不过,你换个角度,宽容一点,把‘污蔑’看成是‘提醒’呢?”她笑笑,“你不可能要求每个人的修养,自控力,理智与客观程度,都在合理的范围。”

    安度走到饮水机旁,取纸杯接两杯水,递给他一杯,“有一条潜规则,我说出来你肯定不愿意接受,但我还是要说。你进入这个行业就要明白,除去内容本身,还要附带为观众提供情绪价值。”

    两缕头发垂在脸侧,遮了她低敛的眼眉,安度停默一会,微笑着捋起。

    不到一秒,情绪变换两次。

    元恺不解地看着她,安度轻耸肩膀,为他分析:“《十二怒汉》里有一个为引起关注而作伪证的跛脚老人,‘默默无闻,是一件令人伤感的事,像他那样的人,会希望别人去询问他的意见。有人会听他说话,询问他的意见,就只有一次对他来说都很重要,要他放弃这个机会,真的很难。’”

    “是真的被正义冲昏了头,还是发泄戾气言语成刀,或是出于‘瞧,我也看过这个大师的作品哦’的作秀心理,你不用对他们的动机过多揣测,非问个明白不可,也不用抱什么敌意。”

    “ta要存在感或优越感,你给就是。”不足挂心的小风波,安度冷嗤:“ta说的并非事实,退一万步,就算ta想闹大,雷盛法务部又不是尸位素餐,我作为你的老板,也会保护你。”

    她慈爱地抚一下他头顶,眼神像看孩子,“至于你自己,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清清白白行得正,值得你花时间生气?”

    柔和平静的开导感染元恺,他鼓起腮帮,重重吐气,又提起画笔,转笑调皮道:“安老师,您对我比我男朋友对我好!刚和他说这事,他说我小题大做。”

    安度却是没想到元恺和她坦率出柜,她挑眉浅笑:“我不是对你好哦,条漫是《妖鬼记》官方名义出品的作品,荣辱由官方,甚至热爱游戏的粉丝承担,你不要因为个人情绪耽误进度。”

    元恺生疑:“《妖鬼记》不是我们工作室承接的其中一个项目而已吗?安老师您投入好多心思。”

    虚掩的门外闪过一个女人身影,安度随意看一眼,低头抿水。

    杯口水汽腾腾,她睫毛晕开柔和雾色,“上心……还因为负责人啊。”

    “我中学的时候,也被流言中伤过,总有一些无聊恶毒者,用最极端的语言,编造扭曲的事件去伤害你。”

    十余年前,与今日的元恺所历虽不同,感受却互通。

    她并没有不念旧恶的胸襟,长刺染血的记忆碎片被阴差阳错带走,又幸运地被一份滴水成河的深爱漂得纯净,再填满阳光与鲜花。

    世易时移,她在陈沧的潜移默化里,脱去心障骋怀游目。一席话语,说给元恺听,也是说给过去的自己听。

    安度单手反撑木桌,指尖抠着木纹,视线仰起,落在高处凝静发亮的灯芯,神思沉入某段混沌时光:“那时候我只有十几岁,也真的因此觉得自己很糟糕,在憎恶他们和否定自己中度过。”

    “我的自尊心很强,当然,还有其他很复杂的原因,导致我将当时的痛苦转嫁给了一直守护我,为我冲锋陷阵的人。如果我们都是受害者,那么他更无辜,比我承受的更多,也比我更能坚持。”

    “假如我可以早一点……”她眨眼,吞回眼底悄聚的湿意,“《妖鬼记》是我们一起奋斗的见证,我很珍惜。”

    交换秘密拉近距离,元恺听取机要,瞪大眼,“你是说你喜欢陈……”

    安度扭头,坦承:“对啊,我在追他。”但还没成功。

    想到陈沧缄口不应的行径,她玩味着思索一会,目光在元恺英秀的五官上仔细描摹。

    元恺被盯得微微发毛,“安老师……”

    “别紧张,小朋友。”伎俩锤定,虽恶俗老套,但应当有用,安度眼尾牵出笑纹,“你帮我个忙。”

    *

    出门,眼睛惯例往偏斜角探顾,陈沧房门大开,窗明敞亮,许谙托一台平板和几个文件袋走出。

    回廊拐角处,安度和她打照面,许谙扬笑,目光朝元恺门缝遥遥投一瞬又收回,恭敬道:“广卅老师。”

    安度点下巴,步子没停,随口问:“这么晚还谈工作?”

    许谙:“是,Boss说可以开始做行程总结了。”

    “哦?”夜色黑浓,安度脸庞浮上一分不显表的惊讶,顿身片刻继续向前,沉应:“嗯。”

    许谙回房。

    院落寂然,春蝉叽喳,安度悠悠散散斜倚陈沧门框,和刚洗完脸的他四目相接。

    她笑:“夜会异性徒弟?”

    他回敬:“彼此彼此。”

    安度无声向外偏一偏脸,陈沧轻抬眉毛,搭好毛巾。

    *

    踱出住所,石阶陡平相间,村民的蚊帐床单悬于两侧立起的叁角竹杆,清风拂吹,掀带布料贴靠他们身畔,质软,携有白日阳光的味道。

    安度穿着拖鞋,脚下不灵活,踩上一颗崎岖尖石,陈沧攫紧她手腕,“看路。”

    她站稳也没松开,自然且无需商量地十指交扣。

    安度将煤油灯举高到脸旁,含笑的清湛眸心与玻璃灯罩里的羸弱光辉迭合,美得像山底农田的流萤。

    他们无目的地沿土路缘崖慢行,安度手心掠过一只夜光虫,她拢掌展开,小虫飞远。

    偷得浮生的闲快,安度嘻笑出声,看向陈沧,他也同样看着她,笑容很浅,却比月晖还柔。

    安度折高他下滑的衬衫袖口,整肃容色,问:“为什么现在就做行程总结?已经决定不争取了吗?”

    “非必须,雷盛也不算志在必得。”陈沧答得云淡风轻,“加重研发负担不在计划之内。”

    能不能拿下乐阳村开发合作,关键点只在美术设计能否让政府满意,陈沧以全掩偏,规避的负担哪是“研发”。

    安度不道明,暗自轻叹,踟躇一会,隐意开口:“陈沧,你有没有做过让自己后悔的选择?”

    时间点远可追想多年前,也可近到刚刚一刻。

    陈沧不作思考,“既然选择了,为什么要后悔?”

    是吗?安度想问。

    中考后择校郡城,没去屏城更好的中学;高中放弃江大化学系保送,向下兼容去了明成大学……尽管无论在哪个城市,哪个领域,都出类拔萃,但人生与事业轨迹翻改大变,也不后悔吗?

    她半敛眼帘,“比如你以为,你这么做了,多多少少期望得到回报,但最后没有……”

    陈沧笑一笑,“要看什么方面,有许多事不能预估后果与发展,我选择它并非出于理智分析得失,祈求缥缈的‘回报’,不如心甘情愿顺应。”

    安度眉心蹙起疑惑,抿嘴片刻,也笑:“心定如僧佛。”

    “不全是。”陈沧摇头,“认知力、决策力以及掌握信息的全面程度是‘选择’的局限性,上帝视角当然能筛析出‘最优解’,但也会产生不必要的痛苦。”

    “我懂了,你的根源办法,就是不要回头。”安度翻平他衣领,步近他,柔声:“沧式法则。”

    她眸光带温,黏他面庞,一手勾紧他脖子,语气轻软:“今晚我想提前要一件东西。”

    陈沧低眼看她,好看的眉峰与嘴角齐扬,好心情地应她:“可以。”

    身体被缚入一个带有沐浴清香的怀抱,四片唇瓣瞬间贴合,由轻触转作深层追堵,舌尖缠搅,气息湿热。

    远峰虚影逶迤,明月漫染山头,深吻忘我。

    一束电筒光自两人身上略过,照亮墙面白字标语:“传播婚育新风,促进社会文明”。

    随一阵柴犬叫声,巡逻护村的农民远远喝问:“谁在那边?”

    两脸稍离,陈沧圈紧她,迈几步将她带到临近墙根,安度反应不及,轻呼:“我的鞋!”

    一只拖鞋留嵌泥地,她单脚站立,隔衣服咬一口陈沧肩膀,埋脸闷声:“一会你帮我捡回来。”

    陈沧胸腔震动,笑声沉缓。

    他们像躲避教导主任的高中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待村夫和狗走远,对视几秒,轻轻偷笑,情浓不散,流布心脸。

    她复吻上他,脑无负担放空,投入唇齿间的暖湿缠绵。

    *

    回到院门,安度戳戳陈沧手臂,“陈沧,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她的思维总爱无厘头跳跃,陈沧斜睨她,谨慎地不落陷阱,“你是银角大王?”

    “嘿,那看你有没有悟空的胆量。”

    他抱臂等她出招,“嗯?”

    安度扶着木桩笑一会,凝看他,清晰缓缓道:“老公。”

    陈沧唇角动了动,没应,推门而入,留给她一句:“今天5月7日。”

    安度掰一段小木枝从背后扔他,“说人话会死。”

    陈沧朝房间走,抬一抬下巴,“我睡了。”

    *

    各闭房门,安度取绘板,花五分钟画了两只卡通猪,存图,截一半发微信给他:“把头像换了。”

    陈沧拒绝:“不。”

    他像留什么线索,文字重复:“今天5月7日。”

    *

    晨空湛蓝,村景朦胧,曦光清亮。

    陈沧起床洗漱完毕出门,许谙和元恺正面色焦灼地交谈。

    他走近,“怎么?”

    许谙和元恺急声:“广卅老师不见了!”“也打不通安老师电话!”

    —分隔符—

    ?谢谢,忙到流泪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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