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腾绕茫茫寒烟,河面结起薄冰,零星晨练的人环江跑步。

    安度没见过雪,冷气激得她精神抖擞,专找积雪踩,每留一个黑鞋印,就说一遍“到此一游”。

    陈沧被她带起情绪,在穿了层白衣的城市里找回斑斓,像几年前嬉乐的雨天,压着她的印记交叉盖一脚。

    “不,不好看!”安度勾他袖口,指挥他伸左脚,她伸右脚。

    两人鞋跟相对压碾一会儿,凑成一颗完整的心形,她满意道:“完美。”

    陈沧笑着系严她围巾。

    *

    天寒地冻,许多户外项目暂停,安度不满足于散步赏雪,见有家长带幼儿靠近江的石头玩冰,便嚷着要加入。

    石面浅平的地段,冰不够牢,戳戳便碎了,安度觉得没意思,要往更崎岖的位置去。

    陈沧谨慎,她活动灵敏,不多时甩开他一段距离。

    “这儿结实,踩上去都没问题!”她找到一处滨水带,不管石体又滑又尖锐,裸手攀到另一边,跳踏着冰面唤他。

    “安度!小心裂个窟窿!”陈沧叹她毫无安全意识,叁五步追上,伸出手,“上来。”

    “不要,我还没在真正的冰上玩过呢!”安度神情惬意,单脚打旋,头发和围巾也绕成圈。

    几束淡金拨开灰云,将冰面和她身周涂得灿亮,陈沧眯起眼睛,放弃劝她,只管盯她脚下,方便随时把扶。

    摩擦力太小,为保平衡,安度将目光放宽远。

    笑容在看到某物时骤消,她惊慌失措地尖叫,磕绊着朝陈沧跑,言不成句:“那,蛇!”

    陈沧循她视线看去,在她打滑摔跤前握紧她手腕,拉她上岸。

    安度攥他衣服,头顶着他肩臂,不敢多看那处,手抖声也抖:“……是不是有、有条蛇啊?”

    “是,”陈沧轻拍她后背安抚,详察片刻道:“但它没在动,应该死了。”

    安度等张惶劲缓缓过了,方转身回看,一条黑黄花色的水蛇蔫巴死气地弯盘,表体遍布冰渣。

    她直起身,拍拍羽绒服上的灰,嘘气道:“蛇不应该正冬眠吗?它怎么会出来?”

    “那有个下沉澡堂,温度高,临城降温下雪太突然……”陈沧指向一个冒暖气的洞口,顿了顿,语调生冷:“也许它想逃,但力量不够,只能僵死在出逃的路上。”

    安度发觉转变,看他低垂的眼睫,恍悟般“哦”一声,模样放松地现编寓言接话:“蛇会变温,它行为能力无法改变,该等待合适的时机再去舒服的地方。澡堂不会不见,临城也不会一直下雪,总有变暖的时候。”

    她望着他:“人类就不一样,人恒温,怕冷又怕热,能力却强大,脑子也聪明,可以根据实际情况调整战略。而且如果想达成什么目标,遇到困难还有同伴帮忙。”

    成年人也未必能即刻反应并作出表达。

    联系某种现况只有极短的一瞬,陈沧却讶异她思维进阶与敏锐,话中话委婉又直接,不需琢磨也通晓。

    他促狭微笑,嘉赞道:“裴老师的话都是真理。”

    安度骄傲哼两声,“我看很多书。”

    她眼睛瞥去别处,忽地以手盖脸,压返眼内酸潮,又作搓擦呵气状,“不在这玩儿了。”

    昨晚目睹陈沧日常处境,她冲动地要给易美珍打电话,他阻拦,说她骗人会败露。轻松的玩笑神色,好像他受了鞭子一点也不痛,好像他们还在鼓捣积木的低幼年龄。

    安度懵懂地意识自己欠的考虑太多,人际关系,或是换位思考,如温室不知繁障的花朵。陈沧比她懂,正切身经历着,所以才会为难,拒绝,却迁就她的天真发言。

    大人才不会按照他们的意愿行事,总归当孩童玩闹,“我要他回来”,最多算无足轻重的笑话。

    陈沧倒没察出异样,领她到步行街奶茶店避寒,问她喝什么。

    安度观瞧名目种类,注意力放在价格上。

    *

    今早出门前,陈裕平状态恢复,把前夜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关切安度几句,又从皮夹掏几张百元大钞塞给他们,让他们尽兴玩,叮嘱陈沧记得顺便买够叁天的菜。

    安度和陈沧默契不提他失控半字,她却好奇陈裕平为何判若两人,也好奇他与杨晓岚为何兰因絮果,便站在一旁窥察。

    陈裕平皮夹里嵌了张他们一家叁口的合影,拿去大钞后,就不剩多少面值更高的钱币了。

    彼时她正读《骆驼祥子》,以她的阅历,许多话语总觉晦涩高深,品不出编者注释的情感内核。

    “爱与不爱,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情种’只生在大富之家。”这刻,她须臾明了一半。

    *

    “安安?”陈沧等她挑选,容色行举均保留着富养出的不吝与从容,但绝无某些“贵公子”的盛气凌人。

    “这个吧,中杯经典奶茶。”不加珍珠不加椰果,最低消费。

    “大杯,热的,珍珠椰果都加。”陈沧反着交代,偏头对她笑道:“省什么?几块钱。我们家也没困难到这个地步。”

    安度语塞于他洞悉,努嘴道:“没有省,叔叔还要你记账,多出来你可以自己留着零花嘛,积少成多。”

    陈沧笑笑没说话,将温热奶茶塞她手中。她手背肤色自青紫转红润,他坚持让她戴上手套。

    安度不满,他絮叨:“万一长冻疮,遇热就痒,还会脱皮。”

    就带了一副,他给她,他用什么?

    她调换两人位置,将他一边手揣进自己上衣口袋,露出的手一人分戴一只,得以活动。

    安度昂首部署:“去拍大头贴!”

    口袋鼓囊囊,牵连着两人。陈沧被她拖拽走出半步,手反握她的,拿出换到他口袋里。

    姿势没那么别扭了,她舒然弯眼,边走边道:“等会有一个要求。”

    “你说。”拍大头贴是女孩玩的,他当个称职工具人就好,陈沧漫不经心。

    安度停下,直眉瞪眼强调:“不许假笑。”

    *

    布帘隔开机柜,两人钻进一台,露出半截腿,安度专注挑选卡通背景和照片尺寸。

    补光灯将冰霜冷雾尽数驱逐,小空间空气渐热,加上点选的操作按钮不灵敏,指头费劲才按好“确认”,她身周冒汗。

    陈沧没用过,插不上手,也没什么兴趣了解,便安静站着。

    显示屏里,安度不时看向摄像头,绷着腮帮,像快要爆馅儿的汤圆团子。陈沧不觉偷偷学她表情,在她发现前敛回正容。

    她拿起远程遥控,安排他摆姿势,“快,笑一个!”

    “不赶时间。”操作台备了梳子,陈沧取来擦一擦,细致梳整她黏糊一额头的刘海。

    安度眼珠向上瞧他,又瞥到镜头去,悄悄摁下拍照键。

    太阳花草,猫狗爱心,边框均为活泼元素,但不管怎么拍,陈沧的笑总是浅淡,比拍证件照还要正派,她的搞怪设计没法上场发挥。

    “陈沧你不够投入,效果不好。”安度不乐意,冷不防勾他脖子,定格他吃惊张嘴,又将背景换成夸张的道具贴纸,要他学恐龙凶神恶煞,要他和崩裂的墙洞特效互动。

    陈沧嘶声,“强人所难。”

    “夸张是大头贴的真谛,跟我做。”斗眼吐舌,挤眉歪唇,陈沧被她迫着调动脸部肌肉,渐渐玩上道,最后两人互扯对方脸颊连拍五六张才停。

    等冲印的时间里,安度把他赶出机柜,自己在里面神神秘秘捯饬一会才出来。

    双人照片复刻两份,收入小袋,各自保留。

    *

    傍晚时分,市中心变得热闹,天未全晚已流光溢彩,店门的圣诞树虹灯闪烁,平安夜氛围浓至峰值。

    主干道悠悠驶过一辆驯鹿车,扮演圣诞老人的演员从礼物袋里掏一些糖果与平价玩具抛洒,行人东奔西顾地捡,大人小孩欢声不绝。

    安度抢到几颗奶糖,立刻含一颗入喉。

    她脸上有叁个月牙:两只眼睛和嘴巴。陈沧盯她一会,问:“你为什么那么开心?”

    “为什么不开心?我抢到了东西呀!”安度摊开手,观察糖纸包装,“这里还写‘好运一整年’,想买一袋。”

    “小把戏,哄你花钱。”他哼笑,驯鹿车中途一处停车点正是糖果品牌店,商家的推销手段。

    杨晓岚出轨被陈沧发现,他几次判到她的外出是去私会高鹏。

    母子心照不宣,杨晓岚后来唯唯诺诺,不断说只有他一个孩子,一定不会丢下他不管。

    她的声泪和那点淡漠的血缘,是购买他帮助隐瞒的金币。陈沧一次次上当,接受虚假交换。

    炊沙镂冰,如果这算人生中的第一笔投资,显然在摊牌那天彻底失败。

    就像糖果店牺牲蝇头小利,为人们供给欢愉趣味是假,引客流收红利是真。无知的人会被牵着鼻子走,他冷眼旁观。

    安度不以为意,“有什么关系?我现在愿意相信,可能离开这里我就不觉得好吃了,也不会去买,烧烤不在晚上吃还没味道呢。”

    她剥糖纸喂他,“‘好运糖’,全年有效。”

    百科大全说,爱吃甜食是人类本能,因婴儿出生先接触母乳,而母乳恰有甜味。

    他自小无感,等冰丝丝的甜味充盈口腔,他才发现自己是有选择性地拒甜,因人而变。

    陈沧吞了糖,点点头,“大小姐适合当思想家。”

    安度翻白眼,再硬塞他一颗,“再取笑我罚你吃光,牙齿全掉。”

    *

    临街的店家老板见他们在门外逗留谈话,唤他们入室避风,热情邀请:“小同学,要不要写愿望卡片,帮你们保管十年,到期寄给你们,很有纪念意义哦!”

    新兴的“时光邮局”,店内以复古色调为主,一面墙摆列明信片与照片,橱窗附卖老式相机,波西米亚风的沙发转角设有旧书架和绿色邮筒。

    安度喜尝鲜,快速为两人定好卡片款式,趴在茶几刷刷地写。

    陈沧写得慢,甚至略为庄重。

    安度瞟他沉静的眼眉,停一停,划掉“希望我”的“我”字,像在田字格练习书法,运笔横平竖直,换了个优先级更高的愿望。

    *

    “又下雪了,今天是大雪!”道路相告语气快活,团团洁白密麻簌簌地坠,来得急快,不到一刻钟,玉树琼花开满一路。

    安度目露惊喜,拉起陈沧跑出屋檐,伸手接雪。

    一朵银栗结晶歇在她手心,她安捧直呼:“好可爱啊!”

    陈沧也抬手接下一朵,不规则的薄片,不知道哪里可爱,还不如她现在左观右瞧研究雪形的样子可爱。

    他们肩膀相倚,安度蹭蹭他,扭头道:“陈沧哥哥,以后我们每年都要一起看雪!”

    “不一定年年都会下雪。”陈沧理智道,安度眉间皱出控诉他没趣的暗诽,他立即改口:“好,这算第一年。”

    漆黑的夜空如浮着漫天蒲公英,为什么他们那么渺小,和为人所控的建筑一样,顷刻就被素白覆裹,辨不出原本状貌。

    他自语:“第一年。”

    安度购买店内的即拍即得服务,笑吟吟再收一张合影。

    *

    终于玩饿了,安度拍掉两人身上残雪,找一家便利店买几串鱼丸。

    小腿悬空轻快晃荡,她挪挪屁股坐稳高脚凳,看着他道:“陈沧,我觉得你变了。”

    “是吗?”热气熏蒸眼膜,陈沧戳起一粒从竹签滑入汤水的丸子,“人都会变的。”

    他回望她,笑笑:“你觉得我哪变了?不是你记忆里的‘大少爷’了?”

    “大少爷”一词,从前她调逗他严正作风时最爱用,而置于他现下家境,无疑是讽刺,陈沧在自嘲。

    今天一整天,他极尽地主之谊,却仿若一切喜乐的旁观者,即使被她强押着参与,也迅速从中脱离。

    好像他不需要拥有,也不想拥有——他在用自己的标准割裂他们,割裂同龄人。

    安度摇摇头,严肃道:“陈沧就是陈沧,不是什么大少爷。”

    “你是谁不由你的记忆或家庭决定,只由你自己决定。”她眼神笃定,起誓一般:“反正,永远都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永远都是。”

    陈沧忪然抬眉,某间黑瓮瓮的房屋被凿开,清光闯进来,称不上亮堂,但能视物。

    安度跳下椅子,牵陈沧在绵厚的雪毯上奔跑,“快,末班车要开了!”

    *

    在临城小住近一周,同易美珍编谎漏洞百出,安度要在元旦前赶回郡城。

    出发那日陈沐正在陈沧家中做客,长辈们商谈家事,她到点护送他们到车站。

    她冲陈沧小声耍笑:“弟弟,你的小女朋友,我在你相册见过。”

    “别乱说。”陈沧冷脸,将备好的食物和水交给安度。

    陈沐已上中学,他们之间她看得一清二楚,点点陈沧手臂,“切!当局者迷,比我小两岁还摆谱。”

    大巴车站候车,陈沧不放心,提醒安度检查随身物品。她敷衍道:“都带好啦。”

    “陈沐姐姐,陈沧哥哥,再见。”安度加入检票人群,冲他们挥手告别。

    还有几人就轮到她,她突然离队,小跑到陈沧面前站定。

    陈沧问:“漏东西了?”

    安度迟疑一会儿,眼睛往地面看,有些羞赧道:“我可以抱你吗?”

    “抱抱抱,使劲儿抱!安安妹妹。”陈沐乐见其成,推一把怔忡的陈沧,“快点,别让女孩子等!”

    队伍越来越短,检票员举着喇叭催促,陈沧轻轻环住她。

    女孩声音细细的:“你会想我吗?”

    “会。”

    *

    晚间,陈沧收拾安度用过的被褥,在枕头下摸出一只手机和一个小方盒。

    看来安度粗心大意忘了拿。贵重物品,陈沧准备联系邮局保价寄件,手机忽然震响叁声。

    黄底黑像素字,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我到家了,一切平安。奶奶还没睡,不方便打电话。不用寄给我,特意留给你的,要随时和我保持联系。”

    二条重申:“不可以还,寄回来就友尽!”

    那边很了解他般继续:“我和奶奶说丢了,她什么也没问。”

    “不许说谢谢,不用说谢谢,最讨厌谢谢。”

    陈沧摩挲着手机,倏而笑了,只有她能将“物质馈赠”做得毫无施舍之意,仅是单纯地想要贯串牵绊,朴拙又霸道。

    他想了想,回复:“晚安,大小姐。”

    安度:“(@3@)晚安。”

    方盒内装着一本半掌大的小本子,扉页写道:“使用说明:从后往前翻”。

    他照做,里面是平安夜出游那天,安度要他回避时拍的单人大头贴。

    过曝的印刷,红底和白色羽绒服对比鲜明过度,还好五官清晰,连起来看,她口型在说:“生日快乐,天天快乐!”

    他拇指停在最后那页,她叉腰装凶,眼睛却在笑,下方是一行小字:“你生日那天要翻十遍哦!”

    地球仪夜灯通电,也是逛街时她执意要为他房间添的小物。拨一拨,一秒转几圈,短得像过去的几个昼夜。

    陈沐回程不停揶揄:“我的弟弟,小可怜,姐姐给你指条路。”

    “初二初叁有全国数理化竞赛,考好了能自主择校,那时候二叔就管不了你报哪儿去咯!”

    “郡城高中和临城高中实力差不多,你好好考虑哦!”

    —分隔符—

    ?放他们看雪图。如果GIF动态图没动可到微博看高清图,做了点动效。平安夜合影图可翻看《回溯》章。

    已并。免*费*首*发:ṕσ₁₈ṿ.ḉom (Ẅ○○₁₈.νɨ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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