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岚是带着菜来的,入厨房系围裙,自然得甚至没有打量已经久未踏足,人物皆非的屋舍。

    “沧沧,妈妈煲鲫鱼汤。”她朝陈沧方向偏一偏头,视线却闪躲,“你要中考了,长身体……”

    陈沧半靠门框,面无波澜,油烟机替他应答。

    “盐呢……”杨晓岚擦擦手,自语着搜寻。

    灶火在烧,沸汤推顶锅盖,紧凑微小的金属碰撞声将“局促”二字写进她肢体。

    “左边壁架底层第叁瓶。”片晌,陈沧出声走近,熟练取出瓶罐往汤锅内加盐,“您到餐厅坐,免得弄脏衣服。”

    他的口吻像在接待客人,又好似是提醒她穿了不合体的戏服,在不合适的戏台,演生硬的戏份给对内容早就不感兴趣的观众看。

    十几岁的少年背影淡漠,杨晓岚几度张口欲语,终究还是解了围裙,缓缓出了厨房。

    *

    陈裕平到家,对杨晓岚的出现并未表露意外,两人在餐厅交谈,声音压得低。

    “你没有和沧沧提过吗?”杨晓岚抽泣。

    “我们分居超过两年,早该办理离婚手续。”时过境迁,陈裕平很平静,“沧沧几年没见你,你说走就走,说回就回,你奢望他心无芥蒂?”

    “前天晚上我说,还是想给沧沧一个完整的家庭,你答应了你会考虑。”

    “真想给早给了。杨晓岚,你是在高鹏那里过得不如意才回来找我们父子。从你离开那天起,这个家就不再是你的退路。”

    杨晓岚音量更轻:“那你这两个月为什么还和我……”

    陈裕平打断:“我们是合法夫妻。”

    杨晓岚嗫嚅道:“……以前我和高鹏不道德,我和他已经分手了。裕平,我真的后悔了……沧沧要上高中,好一点的学校都要考察家庭情况,临高重点班班主任都会家访。单亲家庭说出去总是不好,我不想我儿子被人用异样眼光看待……”

    “你自己问沧沧的意见,这件事我不开口。”

    一门之隔,陈沧端汤锅听着,心底冷嗤。

    杨晓岚理直气壮,十月怀胎就是最好的挡箭牌;陈裕平话表拒绝,态度却犹豫,或许是觉得接受出轨妻子回归于颜面有损,尤其被儿子见证过百孔千疮,当初狠话说尽,如今总要找些别的因素粉饰。

    他们互存私欲,父母如何复联牵扯,他不关心。

    “不用什么都拿我当借口,以前不用,现在更不用。”陈沧插话,冷然揭去各自假面。

    汤锅放上桌,他为他们盛两碗汤,摆好瓷勺,再向后退一步,像即将脱离鸟巢,羽翼渐丰的雏鹰。

    “我的意见从来不重要,你们之间我不会管。”陈沧决然道:“下月初我参加其他高中的面试,也希望你们不要干涉。”

    *

    “周二我到郡城。”

    安度反复从收件箱点开这条短信,直到任课老师咳嗽提醒,她才悻悻把手机收回口袋。

    “你怎么啦?”同桌悄声问,“小心被没收!”

    “重要消息。”安度手放进课桌抽屉,盲打:“几点?在哪?”

    周二,岂不是明天?她现在就想冲去洗手间照镜子,看看眉心那颗粉刺消了没有。

    那头算足四十分钟,待她下课才答复:“上午十点开始,当天来回,自主招生考试。”

    停留时间太短,安度失望轻叹,提议:“中午岭月街56号肯德基见?”

    “看情况。”

    教室吵哄哄,一处角落喧得突出:几个男生堆在一起玩“迭迭乐”,坐在中间的男生被左右推挤着扯衣服,他夹细嗓子,五官皱出个痛苦又享受的表情:“雅蠛蝶,雅蠛蝶!”

    安度目露嫌弃与迷惑,扭头问同桌:“这群人什么毛病?”

    同桌摇头:“搞不懂。”

    “他们没毛病,”前桌倏地加入话题,他刚做完一道课后练习,捍卫同性:“男孩的快乐很简单,又不能对你们女生做这些。”

    变声期的男生浪叫起来如十几只鸭子在聒噪,模仿某些十八禁影片上颠下晃,他们释放无处安置的荷尔蒙,玩得不亦乐乎。

    安度白眼:“呕!光天化日,下流!”

    前桌一推厚底眼镜,“谁不看A片?男生人人都看。”

    安度和同桌上身后仰,对这位印象里一心向学的同窗震惊道:“你也看?”

    前桌默认笑一笑,转头写题。

    同桌小声:“哇靠,没想到啊!年级第一都看,你看过么安度……”

    “我怎么会看过!”

    安度现在瞧班里哪个男生都不正常,不管高矮胖瘦,他们会在网吧,会在家里,偷偷地,单独或聚众观摩成人交媾;然后脸庞会挂上和在学校时截然不同的,本能发出的猥琐笑容。

    “男孩的快乐很简单”“人人都看”这两句话使得她浮想联翩。

    陈沧会看么?毕竟他一直不太快乐。如果他看,会是什么表情?

    坐姿随意,手臂一定环在胸前,表情冷淡,眼神研判:“他们姿势不对。”

    她脊背一抖,打了个激灵。

    “天,”同桌手肘碰碰安度,翻阅新一期娱乐杂志,指着一童星照片激动道:“他长残了!”

    “不敢认,才过一年,怎么成个小胖子了!我们还是幼儿园同学,他刚去当演员的时候我还跑到他家要过签名。”同桌摇头,万分可惜缅怀:“我认识的帅哥又少了一个。”

    “我的男发小们全体阵亡,美好印象还是停留在小时候吧!”

    安度瞟一眼,童星近照的确与曾经清秀机灵的电视形象有霄壤之别,“发小”“长残”一旦组合,她不能自已又要联想到某人身上。

    可能性就算很低,也不是没有。这么想着,期待虽然未减,紧张倒略略平定。

    她脑内仿佛PS软件,陈沧的影像被拉长拉宽,液化膨胀,像白娘子探查许仙前世时的形变动画。

    安度低头“扑哧”一声,笑自己发散太多。床角有只玩具熊,早被洗得掉毛发白,看不出原本颜色,其他玩偶更新换代,它依旧是她最爱的入眠物。

    “残了也还是陈沧。”她心道,给他再发一条短信:“我明天中午放学到店。”

    *

    大概要惩罚她乱想,陈沧当晚就入了安度的梦。

    两只小绵羊正在山坡上享用香甜的青草,一阵狂风席卷山头,暴雨四侵,小绵羊被击得四脚颤抖,无助地“咩咩”叫着,肥嘟嘟的两团抱着滚入山底深海。

    遇水恢复人形,凶猛水波将他们冲散。安度双眼紧闭,头发乱绕覆面,憋气憋得心肺闷痛。

    身后是激流漩涡,她手脚无力乱蹬。快放弃挣扎之际,后颈忽被一只手掌轻轻托住,唇触上微凉的软意,是另一个人的唇。

    他虚揽她腰间,吻她的力量自柔转重,安度不得不张嘴,任温热清爽的气息渡入口腔。

    身体变得轻捷,她开始能够自由呼吸,自由活动。安度半挑眼皮,入眼是高挺鼻梁,俊眉星眸——经年月深化的,属于陈沧的五官。

    纷浊海底瞬时明净,光亮温暖,澄碧如蓝色水晶。

    他稍稍退离她,微笑:“看清楚我长什么样了吗?”

    陈沧牵紧她,转身往海面光圈游。他们衣衫松软飘浮,像她一年级生日那年,一起画在墙面的两尾鱼。

    木质房门“笃笃”两下,易美珍唤:“安安,起床了。”

    安度忪忪然应一声,怪诞绮丽的梦境关闭。

    手背都盖着口鼻,难怪会梦到陈沧亲她……不对,怎么会梦到他亲她呢?

    “安安。”易美珍再叫,没给她留面颊发热的时间。

    “起了。”安度偏头看时钟,距昨天约定的“中午放学”还有五个小时。

    简单的校服穿不出花样,安度将上衣衣摆塞入百褶裙。

    “我知道,小梦你这些年辛苦了……”易美珍拢拢披肩,服下药水,“等安安中考完吧。”

    挂了电话,见安度还在用水浸湿翘起的刘海,她便打趣道:“宝贝长大了,长腿小美女。今天怎么弄得这么精神?注意时间……咳咳……”

    近期易美珍身体每况愈下,她剧烈咳嗽。安度忙放了梳子轻抚她背部,乖乖背上书包,“奶奶,您在家养病,不用担心。”

    *

    上午最后一节课自习,安度装病提前离校,肯德基上学日人少安静,她找一处靠窗视野好的地方落座。

    已经写完两张随堂练习,午饭点到,街道人群车流渐渐喧嚷,她将笔挂嘴上,支着下巴向外望。

    手机收讯:“刚结束上午场,下午场一点半开始。”

    安度合计,他的考场离这不近,来回少说也要一小时,现在已经过了十二点,知道陈沧意思是“来不了了”。

    还不如不通知他到郡城呢,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安度情绪低落,收书收笔,返个不咸不淡的单字:“嗯。”

    不过昨天他也没说一定能赴约,考试傍身,没必要强他所难。她想了想,再回:“加油。”

    “你现在在做什么?”陈沧问,读得出语气轻快。

    安度抿唇,又不见面,管她干嘛,而且当然不能老实告诉他她特意等了他一小时,显得她多一厢情愿。

    “在学校,准备吃饭。”

    信息显示送达,不到两秒,身后传来一声清朗的笑:“撒谎。”

    *

    黑领白T,全国大同小异的运动校服,耐磨耐脏,大家都怎么糟蹋怎么来,灰扑扑也不在意。

    陈沧却连板鞋都洁净,书包随手垂在单肩。身材高瘦,气宇清凛,凉风有了可名状的形。

    校园少女漫的封面……好像也不算太夸张。安度乍然忆起昨夜的梦,视线无知无觉定格在他清晰唇峰,怔忡着不说话。

    陈沧摘下参赛队集体发放的棒球帽,冲她扬眉,“不认识了?”

    安度回神,跨出座椅,使劲敲他手臂,“你不是说你不来了吗?”

    “我哪说了?”他笑。

    她要点两人套餐,陈沧阻止:“点你一个人的,我只能待十分钟。”

    安度嘴角耷拉,“我都当你不来了,你来了又说只待十分钟。”

    陈沧替她撕开番茄酱,“然后我一辈子洗不掉‘大骗子’的名号。”

    安度意兴阑珊往嘴里送薯条,“你考得怎么样?”

    陈沧沉吟片刻,“不好,早上笔试题型都没见过,悬。”

    “啊!那能不能过线?你怎么会考不好!”她叁下五除二把食物扫光,着急着送他到车站,“你早说呀,下午还有一场,还能翻盘的!快点回去复习。”

    她半点心思不藏,又是懊悔约他见面,又是担心真的影响他考试,揪他袖子的手蜷得紧,眼睛乌亮亮,嘴巴逡成小樱桃,秀气眉毛斜个角度,明显生自己的闷气。

    陈沧停止逗她,牵唇正色道:“能偷溜见你就没那么紧张,下午是面试。”

    “喔。”安度舒气,却看他眼神探寻地凝视她,笑意延展。

    陈沧忍不住:“你怎么剪了个蘑菇头?”

    头发短到下巴位置,刘海半压眉毛,好像在叁四岁幼童中常见,她顶着倒也不违和,柔和甜美——仅限安静时。

    她手心按住脑袋两侧,纠正:“这叫‘初恋头’!”

    陈沧面色疑惑。

    她解释:“杂志说的呀,男生心里都有一个初恋形象,清纯可爱,留的就是这种发型。你们学校没人留?”

    他耸肩,“没注意。”

    陈沧突然笑出声音,抬手沿她发廓比划,“像‘Ω’,应该叫‘电阻头’。”

    安度侧眼,早上没打理好,发尾向外卷。她摸一摸,反应过来,佯装大怒:“好,我现在是绝缘电阻。”

    她身子一转,作势要走,“大老远跑来挤兑我,陈沧我和你缘分尽了!”

    陈沧大笑,拉住她手腕,“干嘛,又没说不好看。”

    两人都不控制力气,安度脚下顿倾,鼻尖冷不丁撞上他胸膛,硬朗结实,但不疼,徒留皂香充盈。

    她要退,陈沧捏紧不让动,她便静立着,眼睛平视他领下扣子。

    远处公交车在等红绿灯,半分钟后到站。

    “下午面试顺利。”她闷闷道,伸手正一正他的校徽和校牌。

    “肯定。”公交车止在跟前,陈沧摸摸她头顶,“我走了。”

    会面短暂得像昙花开败,他们隔着车窗无声招手。

    车行远,安度还站在原地。一队男同学路过,为首的高声起哄:“裴安度,你和别人抱来抱去不觉得背叛我们嵩哥吗,红杏出墙!”

    安度皱眉,他说的“嵩哥”是班上留着锡纸烫卷发,高调放话要追她,空间买了首“七夕恋‘度’”的曲子就当表白的男生。

    手段油腻腻,她删了好友都挡不住。

    “和你们‘嵩哥’不熟。”安度冷道。

    男同学不依不饶,下巴往公交车离去的方向昂一昂,语气轻浮:“那是谁啊?”

    他们围近安度,“是谁是谁!穿的还不是我们学校校服!”

    她不耐:“男朋友,男朋友!听懂了吗?看见了就别再跟着我了!”

    *

    中考在即,和陈沧联系锐减。捱过人生第一次大考,发挥良好,安度开心给陈沧去电。

    “你准备去哪儿?我还没问呢。”

    “嗯,过线了,老师还在游说,考虑选临高还是……”

    “选了哪里?”安度着急,“有没有选郡高。”

    不等陈沧回话,她道:“来郡城,郡城比临城好。”

    陈沧手机换一边耳朵听,推开窗,笑:“哪里好?”

    安度骄傲道:“郡城建了两个游乐场和博物馆,还有地铁。”

    他问:“还有呢?”

    “郡城吃的多,临城美食少;郡城暖和,不像临城又湿又冷。”

    陈沧轻笑:“还有呢?”

    “你不是喜欢化学吗?郡高化学国赛年年都摘金,全国第一。”

    “还有呢?”

    “还有……”她声音倏地变低:“还有我罩着你……”

    他的傻子终于说中关键。

    渊默流淌,安度只听得纸张翻动的声音,伴着电流滋滋,数秒也长。

    她细声:“好吧,我不应该插手,你想上哪里都……”

    “陈沧同学,祝贺你被我校录取,欢迎你成为郡城高中的一员。”陈沧抖平早收到的录取通知书,念道:“请于九月九日前来报到。”

    “陈沧!”安度又惊又喜,“你会提前到吗?”

    “嗯。”天蓝得像被刚刚洗过,苍翠树叶满载温明的光。那年冬天秃秃的树干下,她捧着雪对他信誓旦旦说:“绝对冻不坏。”

    陈沧轻轻笑一声,“大小姐,以后多多关照。”

    —分隔符—

    ??歪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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