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讷有些为难,问道:“若百姓怠工,不愿出力,又当如何?”
    马不用鞭子,跑不快。
    人不用鞭子,他容易偷懒。
    有时候打人是不对,但确实是保证工期的重要手段。
    无论是边关城池、长城,还是南京城,中都凤阳城,每一项工程里,都有被打死的人。
    没这些辛酸,也出不了孟美女哭长城的事。
    不过现实中,绝对不止是孟美女一个人哭过,估计还有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等等……
    宋礼听闻之后笑了起来,这轻松的一幕让所有人有些疑惑。
    孔讷更是狐疑,不解宋礼是什么意思。
    宋礼起身,对众人说道:“对于此事,皇上已给过批示。按照皇上安排,此番疏浚会通河,工部与诸衙、地方官吏,只负责人员调配、物资保障,提出疏浚要求,检验疏浚成果,而施工之权完全下放给匠人与民工,让匠人与民工自主决定施工时间、进度。”
    众人惊呼:“什么?”
    施工之权给匠人与民工,自己监督自己?
    皇上疯了……
    陈瑛当即反对;“这可使不得,万一匠人与民工借此偷懒,日日怠工,耽误了会通河疏浚大事,谁能承担这个责任?”
    周德也附和道:“若施工之事听任民工与匠人自决,一旦他们聚集闹事,岂不是危险?应强令官吏统管,严厉监督,绝不可松懈!”
    宋礼清楚众人的反对意见,但问题是,你可以尽情的反对,只是,你反对再多也不算数……
    “我再强调下,这件事为皇上钦命而定,我等只能遵旨行事。若真有心提议,大可拟写奏章递送京师。”宋礼以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解释道:“最初时,我也与你们一样反对此举,只不过我被说服了。”
    孔讷带着疑惑追问道:“宋大人,不知这其中发生了什么?”
    按孔讷的认识,宋礼是一个很有主见与底线的人,他并不会过于屈从于朝廷旨意,既然他点了头,想必其中定有缘由。
    宋礼询问道:“诸位之中有些是自京师而来,有些未至京师,但想必也知晓混凝土道路修筑一事吧?”
    众人纷纷点头。
    如今大明进行的几项大工程,除了移民、会通河、报恩寺与英烈碑外,就是这混凝土道路了,听闻耗资不小,规模很大。
    陈瑛询问道:“这与混凝土道路有何关系?”
    宋礼淡然一笑,端坐着品了品茶,见茶已凉,便皱了皱眉,搁在小桌上,道:“诸位恐怕不知道,混凝土道路施工并无监工,施工之事,全凭民工做主,也就是自怀远迁移过去的难民,他们只需要按照朝廷给出的路线,修筑好混凝土道路即可,工部只负责对质量的检查,并不会干涉其如何施工,何日施工,何时施工。”
    “他们在修筑混凝土道路时,允许有人缺工,也允许偶尔休息,按道理来说,他们的进度应是很慢,可事实不尽然。工部给出一月不低于十里的工期,可他们就是以这种看似慢悠悠的方式,硬生生二十三日,实现了工部给出的目标。”
    “皇上告诉我,百姓是有觉悟的,没有监工,他们每个人都是监工。若有了监工,反而他们不自然,时不时会使不出力气。朝廷只需给出工期、任务、标准,做好检查,至于他们如何完成,怎么完成,过程如何,又何必在意?”
    “我自不敢相信,亲自去了工地,去看那些民工,他们才是真正的在干工,每个人有自己的位置,有自己的任务,彼此配合默契,分工协作,个人只负责好自己的任务,一旦出了差池,也不需官员来惩罚,工头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工记好,该满一个工的,记一个工,该是半个工的,则是半个工……”
    “每个月结算钱钞,按工来发放。绝不拖延,也不短缺,账目清晰,一目了然。我问工头,为何没有人监工,大家还拼了命的做工。你们猜,他们怎么说?”
    众人皆是摇头,一脸迷茫。
    宋礼想起当时的情景,不由地擦了擦脸,道:“那工头朝地上吐了一口吐沫,问我和婆娘办事的时候那么卖力,可有监工在场?”
    众人顿时笑开,就连古板的宋讷也忍不住嘴角抖了抖。
    粗人就是粗鄙!
    宋礼摆了摆手,告诉众人:“后来我想清楚了,人是有欲望的,百姓的欲望很简单,那就是赚钱,过好日子,照顾好父母妻儿。没有监工,他们也需要赚钱养家糊口,既然如此,为何不能将施工之权下放给百姓?”
    陈瑛皱眉思索着宋礼的话,发现确实是有道理的。
    只要朝廷这边把控好疏浚方案,检查好疏浚成果,中间环节确实是不需要计较太多。
    只不过,若事情不如宋礼所想的那样,百姓不勤奋,反而懈怠了,每日混日子领银钱,拖延的日子越长,对他们岂不是越有利?
    不等陈瑛等人提出想法,宋礼便说道:“混凝土道路工地上还有另一条规制,名为绩效制度,据说是皇上亲自设置,具体是,若超出工期完工,则按超期天数,扣罚不等钱钞。即规定工期内正好完工,工头与民工额外奖励五百文钱钞。若提前完成,按提前天数奖励不等钱钞,还奖励布匹、猪肉、米油等物……”
    “这……”
    陈瑛瞪大眼,这待遇是不是有点太好了,朝廷这简直是乱花钱啊……
    宋礼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账本,道:“在京师时,我曾计算过朝廷这种情况的花销,惊奇地发现,朝廷每一里混凝土的耗费不仅没有增加,反而还降低了两成。原因就在于工期缩短了,朝廷不过是将缩短工期所节省的银钱,以绩效的方式发放给了民工。诸位认为,会通河疏浚需要几年?”
    宋讷皱眉道:“六至七年!”
    陈瑛微微点头,肃然道:“最少六年。”
    宋礼摇了摇头,起身环顾,自信地说道:“若下放施工之权于民工、匠人,引入绩效制度,我可以向诸位保证,四年,四年期满,会通河必通!”
    第三百八十九章 杀首恶,惩胁从
    四年时间!
    在场之人无不惊愕,按察使陈瑛更是连连摇头,就连耿炳文也认为宋礼夸大其词。
    孔讷嘴唇有些干,凝眸盯着宋礼,嘴角微动:“宋大人莫不是开玩笑?会通河河道可是有四百五十余里,虽只有三分之一淤塞,但须知其他河道也需拓宽挖深,况百余里河道没有旧道,人工开凿必是耗时耗力,四年实属太短!”
    兖州知府郑刚有些按捺不住,会通河主要施工地界那就是在兖州府内,若过于追求工程进度,而没有考虑实际,到时候很可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朝廷催工部,工部催兖州府,兖州府催匠人与民工,那匠人与民工催谁去?
    他们只能加班加点,日夜赶工,这个过程很可能会累死人,引发骚乱。
    到那时,第一个倒霉的还是兖州官吏。
    六年缩短至四年,这太冒进了。
    郑刚起身,严肃地看着宋礼,问道:“大人可考虑到长、短工问题?”
    事实上,古代修河绝不像是电视剧里演的,几十万人常年累用都在河里玩泥巴,统治者也都不是蠢货,知道春天需要种庄稼,夏天与秋天也有农忙的时候,所以修缮河堤之类的活,通常安排在秋收之后,特别是冬季,更是百姓服徭役最频繁的时候,加上冬日是枯水期,更适合这项工作。
    天寒地冻?
    把表层的土挖掉,不就好了。
    不过寻常年景,多是小规模的徭役,比如县城拉几百人弄个水池,州府凑千把人挖个沟。像是几十万规模的民工修河,在明初还是头一次。
    而朝廷为了不耽误农事,同时保障会通河疏浚进度,在民工征调上,采取的是长、短工结合的方式,合计六万长工,二十四万短工。
    而这些短工到了夏收、秋收的时候,是需要回家里务农的。
    由此来算,每一年都有几个月的时间,只有六万民工在疏浚会通河。就算是短工中留下一批人,最多也只有十几万人。
    人少,工程进度自然会放慢。
    宋礼面对郑刚的询问,严肃地回答:“自然考虑过,四年,若不能畅通南北,我宋礼辞官!”
    话说到这个份上,其他人就不好再争论。
    宋礼赌上了自己的官途与命运,作为第一负责人,他清楚担子有多重,也清楚问题有多难,但他依旧愿意相信所谓的“绩效制度”,放权匠人与民工,那大家还能说什么?
    陈瑛沉思良久,终表态:“好,若是如此,还需要制定周详的施工计划。”
    宋礼不慌不忙,抬了抬手,身后的蔺芳便取来一个长卷轴,与知府属官一起展开。
    卷轴最上侧,写得是:会通河四年规划。
    而在其下,则是每一年的规划,整个工程分三步走,基本的策略是先啃硬骨头,开凿河道,再疏浚可利用旧的河道,最后再拓宽南北河道。
    整个规划之周密,安排之明确,令人惊叹不已。
    宋礼看着这一份规划,也不由得感叹。这种规划的思维与方式,是以混凝土基建的五年规划为蓝本,几经修改才形成的。
    可朱允炆的评价只是:
    差强人意。
    这只能算是一个合格的评价,不过宋礼也清楚,相对于混凝土基建五年规划,自己的这点规划,实在是有些小巫见大巫。
    “诸位,四年规划,今年为首年,先期以开凿新河道为主……”
    宋礼开始介绍起来,炯炯的目光中满是期待。
    任城会议可以说是确定了会通河疏浚工程的施工方式、进度安排、人工调配、物资调运、相关职能……奠定了整个工程的成功基调。
    长达四年的会通河疏浚工程,也自今日正式拉开帷幕。
    自此之后,无论是山东布政使司、按察使司,还是兖州府官吏,鲁王府、衍圣公府人员、都派遣了精干人员入驻河堤。
    而绩效制度的出现,彻底激发了百姓与匠人的热情。
    他们不懂得什么是绩效,但可以听明白,官府不管你们怎么干活,但需要你们把活干好,只要又好又快,就有更多的钱拿。
    百姓与匠人自发地推举出工头,实在没有人识字的,则可以找官府之人当记工之人,每日对账,每月现场发钱钞。
    考虑到这些人一直在干活,钱放放哪里都不安全,工部又说服朝廷,沿河堤设置了数十座小型的临时性质的皇家中央钱庄。
    百姓完全可以将钱钞存入到钱庄之中,即可以委托钱庄将钱送至家人手中,也可以待离开时一次取出,带钱回家。
    而皇家中央钱庄是以皇室的声誉为保障的,百姓不相信官府,但相信皇上。
    朴素的百姓认为,现在将钱放在钱庄,那就是把钱放在了皇上的钱库里,安全自不成问题。
    京师。
    朱允炆看着宋礼的奏折,眉头微皱。
    工部尚书郑赐、刑部尚书暴昭眯着眼等待着朱允炆发话。
    朱允炆审视着一串名单,仔细数了数,竟有二十三人之多,不由叹息:“这会通河之初就有如此之多的贪腐之人,若不下重手,怕会失了人心,纵容了恶行。”
    暴昭附和:“臣认为此事不能以寻常待之,应处以极刑,威慑贪官!”
    朱允炆也知道,无论是按照严苛的《大明律》还是翻看《大诰》中的案例,这些贪官都没活路了。
    从个人情感上,朱允炆也希望将这些贪官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可是,这贪了几两、十几两银子就丢了性命,是不是有些太严重了?
    搁在后世,十两银子最多也就七八千块钱,肯定不会破万,也没听说哪个司法机关因为这点贪污给定个死罪的,相反,一些贪污了几百亿的家伙,也不过才几十年的刑期。
    虽然大明不需要讲那么多“法治”与“人性”,但多多少少是二十几条人命,身后是二十几个家庭。
    血性一点,热血一点,把人干死很容易,只需要一句话的事。
    可这样做的结果,真的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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