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安腿有些哆嗦,看了一眼陈良佐,见平日里连自己都敢顶撞的训导陈良佐此时就如一个小鸟,低着头受教,连脸都不敢抬。
    “年先生,不,爷,卧石题摆在外,只是为了启发府学生思考办法,好为朝廷效力。”
    孙安有些不知所措。
    朱允炆瞥了一眼孙安,冷哼一声:“你堂堂一个教授不敢说实话,如何教导出铁骨铮铮的学子?几年之后,温州府的学子都如你般圆滑世故,不敢直言进谏,不敢说人是非,不敢黑白两立,那这文教,到底是成了,还是败了?”
    孙安有点打摆子,心理压力实在是太大了,明知道眼前的人很可能是大明天子,自己还得装作不知道,现在被天子训斥,又该如何答复。
    张着嘴,孙安竟紧张到了不能说话的地步。
    陈良佐清楚孙安应该是猜到了年先生的真实身份,低声说:“换知府的回答确实是好,然毕竟不是府学可以讨论之事。朝廷有朝廷的法度,府学有府学的规矩。”
    朱允炆指了指孙安手中的一叠纸张,问:“既不敢讨论换知府,那就说说,何文渊所作策论是否可行,有几分把握可成?”
    孙安连忙递上何文渊的策论,说:“此策论从土地、文教、经商、修路、打造产业等十个方面入手,论述清晰,方法可行,最为可贵,其中还加入了施行步骤,分阶段推行,并推算了大概财政所需……”
    朱允炆翻看着何文渊的策论,问:“何文渊,这些行文中透着国子监的风格,你是国子监的监生?”
    何文渊摇头:“我虽未曾在国子监修习,却受堂兄何颖熏陶多年,何颖是三年进入国子监。”
    朱允炆想起来了。
    何颖是建文二年的进士,三年进入国子监修习,至建文六年才出仕徽州地方知县,建文九年调回京师,进入工部作主事,与宋礼、郑赐一起,负责水利诸事。
    怪不得何文渊满篇文章,多落实处,感情是在国子监之外,学了不少国子监的学问。
    朱允炆看过何文渊的策论之后,递给黄淮:“你看看是否可行。”
    孙安这才注意到黄淮,一看之下,不由地皱眉,此人好是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容貌,很像是当年自己教导过的一位学生。
    黄淮快速扫过之后,严肃地说:“若按此策行,十年内温州府必兴。”
    朱允炆敲了敲石桌,目光深邃地看着何文渊,说出了一句惊世之言:“若你为温州知府,五年内,温州府百姓是否可以温饱,税收是否可以翻一番?”
    何文渊震惊地看着朱允炆,这个时候再猜不出来其身份,那就是真傻了。
    叶缙光、谢庭循、张漠一脸的不可思议。
    赵推官几乎要跪了。
    何文渊定了定心神,肃然道:“我虽学问尚浅,但若朝廷信任,我愿倾注心血,治地方于小康!”
    黄淮深深看着朱允炆,有些忐忑。
    虽说皇上有任免官员的权利,但只凭借着一篇策论就让其担任知府是不是太过儿戏?
    难道说这是老朱家的通病,你爷爷当年随手一提,一个小小的地方粮长,直接就成了布政使,一次对诗,监生就成了按察使,从毫无根基,一跃成为朝廷大员的可不是个别。
    可你爷爷那时候这样做是出于无奈,可用的人才实在是太少,不得不见一个能用的提拔一个,但现在朝廷并不缺人才,国子监一次通过结业考核的就有千余人,虽说这部分人大部分分流到了文教、东北、西疆,但还有些人居留京师。
    朱允炆将目光转向赵东,严肃地说:“一个月后,朝廷会发来文书,调任温州知府王祺为广东潮州府知府,另委任何文渊为温州知府,统揽温州一切事宜,叶缙光、谢庭循、张漠跟从听差,辅其行策。一个月时间,足够交接了吧?”
    何文渊看着朱允炆,下跪道:“臣何文渊,定不负皇上天恩。”
    有人点了出来,其他人自不敢怠慢。
    陈良佐连忙行礼:“臣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孙安、吴鼎等人连忙跟着行礼。
    赵东跪着,冷汗直冒,幸亏陈良佐喊了一嗓子,要不然自己不得抓了皇上去府衙……
    朱允炆摆了摆手:“朕微服而行,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看着局促的众人,朱允炆摇了摇头,对何文渊说:“卧石难题,朕给你留着。你且记住,若五年毫无成效,十年不成反倒是累民无数,朕一样会换知府,只不过到时你未必会是平调离开这温州府!”
    何文渊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却没有避开,而是抗下:“十年,十年后温州府不成两浙第一,我何文渊至京师,任凭皇上发落!”
    朱允炆呵呵笑了笑,起身说:“开国四十年,七任温州知府,温州依旧!今日给你十年又何妨?温州容得下这十年,朕也等得起十年!”
    第一千一百五十二章 永嘉学派传人
    学而优则仕。
    何文渊虽然只有二十三四岁,却是一个颇有见识、韬略与智慧的年轻人。
    朱允炆欣赏何文渊的条理清晰、实干思维,破格提拔。当然,这也与现任知府王祺毫无作为,不见功绩有关。
    何文渊怎么都想不到,自己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兄长,与母亲一起,跟着伯父安顿在京师,准备攻读课业考入国子监。只是一次寻常的春游访友,竟然成了温州府的知府。
    突如其来的重任,直接压在了肩膀上。
    何文渊清楚,越是被破格提拔的人,越是被无数人关注着。
    因为所有人都不甘心,也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一次次发生。
    大家苦熬多年,就等着上面挪位置补缺呢,眼看轮到自己了,突然从下面飞上来一个毛小子,后来居上,抢占了位置,那怎么行,扁他!
    何文渊握了握手,若自己出了纰漏,犯了大错,将不只是自己一个人的过错,还可能连累建文皇帝,彻底堵住他“破格”提拔官员的可能。
    朱允炆在府学中只停留了一个时辰,便在孙安、叶缙光、何文渊等人的陪伴下前往海海坛山南麓的慈山。
    一路之上,朱允炆对何文渊多番考校,明确了何文渊的治理思路。
    面对何文渊的请求,朱允炆欣然答应:“温州府设市舶司并无问题,但你也需要意识到,仅仅依靠市舶司并不能让温州府富裕起来,这里虽有地利,究有些先天不足。南有福建的太平港、泉州港,北有杭州湾、太仓州,分流太大。”
    何文渊凝重地点头,道:“温州府想要兴盛,只靠航海贸易是不够的。但臣听闻朝廷与南洋诸国签署了建设港口的文书,朝廷也有意改造现有的小型港口、码头等。”
    “你消息倒是灵通,又是你堂兄说的?”
    朱允炆笑道。
    何文渊尴尬地点了点头,继续说:“港口、码头修筑,少不了建筑材料,只依靠混凝土并不能解决全部的施工问题。我想,温州府拥有大量矿山,可以通过开发建筑石料、开挖瓯江砂土,以支持码头、港口等建筑需要。同时还可扩大明矾矿开采,远销南洋诸地。”
    朱允炆看着侃侃而谈的何文渊,点了点头说:“这是不错的思路,可你没有大型船只。”
    何文渊颇有些无奈,确实,温州府海运并不发达,多是瓯江河船,海船并不多,想要在大海中取利,少不得海船。
    朱允炆知道这件事并不是何文渊可以解决的,开口道:“南洋诸国的港口修筑确实需要大量石料,一些国家连好的石料都没有,水师正在为此发愁,不如就由温州府与水师方面对接吧。由水师出船、出钱购置,由温州府开采。”
    何文渊大喜。
    朱允炆看着欢喜的何文渊,继续说:“既然你堂兄出自国子监,你可以给他写一封信,询问匠学院关于开矿技术的进展,一旦有高效的开矿技术、工具、方法,应及时引入。”
    何文渊敬佩朱允炆的安排如此周到。
    慈山。
    一颗颗古老的苍柏,似是无人问津多年,守护着清冷的寂寞。
    拾阶而上。
    朱允炆等人看向不远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拄着拐杖,站在圆形的坟丘之前,老者身旁,还站着一位清丽婉约的女子。
    老者看了看朱允炆等人,并没有作理会,倒是女子,眼神中忽闪着惊讶之色。
    朱允炆看着低矮的青石墓碑,正面篆书阴刻“宋叶文定公之墓”七字,停下脚步。
    不用说,这里正是大名鼎鼎永嘉学派集大成者叶适之墓。
    女子偷偷看向朱允炆、何文渊等人,目光中透着震惊。老者也感觉到了一种凭吊的肃穆,侧过身看着朱允炆等人,缓缓问:“你们这是?”
    汤不平将黄淮背着的羊、猪肉等祭品摆上,又拿出一壶酒搁在墓碑之前。
    朱允炆深深看着叶适之墓,从袖中取出了一册《水心文集》,放在了墓碑前,低沉着嗓音说:“先生故去一百八十五载,永嘉学派沉寂青山无人问知。然先生之才、之智、之论、之忠诚,天地昭昭,永不可灭。时移世易,沉寂百余年的永嘉学派是时候出世了,特来此告知先生,以佑大明。”
    老者盯着朱允炆等人,拄着拐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身旁的女子搀着老人,低头思索着。
    这世上,还有人记得永嘉学派,还有人来祭奠叶文定!
    “你是何人?”
    老人在朱允炆等人凭吊之后发问。
    朱允炆指了指何文渊,对老者道:“这位是下一任温州府知府何文渊,我等今日结伴而行,特来看看叶文定先生。敢问长者是?”
    “知府?”
    老者打量了下年轻的何文渊,又看了看朱允炆,直指关键:“他是知府?呵,我为何从未听闻。退一步说,他是知府,尤是跟在你身后不敢言语,你又是何人,莫不是知府之上的布政使?”
    朱允炆见老人目光如炬,只好说:“布政使吗?差不多吧,我也是管百姓的。”
    孙安走上前,仔细打量着,皱眉说:“你该不会是叶耕叶三井先生吧?”
    老者盯着孙安,想了起来:“原是府学的孙教授。”
    孙安激动起来,连忙对朱允炆说:“这是叶适后人,叶耕叶三井。”
    朱允炆没想到,自己竟能遇到叶适后人。
    叶耕不喜欢孙安咋咋呼呼,顿了顿拐杖:“肃静,此乃先人沉睡之地,岂容喧哗!”
    孙安连忙道歉。
    朱允炆对叶耕深施一礼,道:“年六百见过老先生。”
    叶耕摆了摆手,一脸不快:“我一草民可当不得官员行礼。灵儿,我们走。”
    叶灵儿脸色紧绷,小心搀着叶耕就想离开。
    朱允炆看着古怪的老头,开口道:“孙教授啊,看来只能由你将永嘉学派发扬光大了,不知你能领会水心先生几分真谛。”
    孙安听出了朱允炆的意思,接了句:“我文学浅薄,哪里懂如此深奥的永嘉学派,只能照本宣科,拿一本《水心文集》念给学生听喽。”
    “胆敢!”
    叶耕果然停了下来,气呼呼地看着朱允炆、孙安,道:“永嘉学派的学问,岂能照本宣科!学问的精髓全在践行,因势利导,事功之中。当下与南宋时,岂能同日而语!以古可论今,但不能以古照今!孙教授,你如此做派,岂不是误人子弟,给永嘉学派丢脸?”
    孙安反驳:“府学要纳入永嘉学派,又没有人精于此道,自然只能靠学生悟性,难不成你叶耕来授课?不,不,你已经老了,走不动了,何况你们叶家隐居不出百余年,怕连自家家学也忘了,谈什么教化学生。”
    叶耕愤怒:“谁说我忘了家学?这一头白发,哪一根不是为永嘉学派而白的!”
    朱允炆止住了继续激将的孙安,上前一步,对叶耕说:“先生若是不想府学毁了永嘉学派,还请出山,教导学派学问于诸多学子。”
    叶耕呵了呵,摇头说:“且不说府学能不能接纳永嘉学派,即便能,我也教导不了。”
    “为何?”
    “孙教授说得没错,我老了,走不动了,如何能教学生?”
    朱允炆看着落寞的叶耕,说:“叶先生若有子弟的话,也可推入府学做训导。他日若有成效,说不得可以进入国子监,将永嘉学派与水心先生的学问广传于天下。”
    叶耕有些向往,向往永嘉学派大行其道。
    可看看自己枯瘦的手,老去的皮,如同死了的树枝。叶耕叹了一口气,说:“子弟,我倒是有一个传人,但府学不敢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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