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嫣自幼伴着她长大,心底盘算的那点小九九,焉能不清楚。
    她家娘子似是跟阳安郡主府上的大厨接触过,雪嫣按下诧异的情绪,复道:“容婢子去打听一番,或许另辟蹊径能成事。”
    “嗯。”楚黛欣然应许,又啜了口玫瑰露,取过旁侧的箜篌,纤指轻轻拢捻丝弦,奏出几个音,眉眼盈盈含笑,“你应该不光是为我着想,怕是有人想吃些新鲜菜式,所以巴巴儿求到你那儿,对否?”
    “娘子聪颖。”雪嫣笑开,斟酌着禀道:“看来有些事根本瞒不住您,婢子瞧夜护卫近日久不踏出房门。每次送进房的馔食基本没动几口,细细问了问,他说自己约是食欲不振,便托我问问您可有哪位好大厨介绍一二——”
    “府中那些菜式我吃腻味了,就想尝尝新鲜特别一些的,故而特托雪嫣向你提上一提。”
    闻言,楚黛敛了笑,素手交叠,微微挺直腰板,双目凝向落地罩门外阔步走进来的夜哲。
    他一袭回云纹石青色交领广袖长衫,腰系白玉蹀躞带,发束青玉冠,清爽的颜色配上本尊俊颜,实乃一道靓丽怡人的风景。
    雪嫣识趣地退下。
    “夜护卫不静静窝在西厢里扎根发芽,跑揽月榭来是要吸收天地灵气?”
    她似笑非笑,手捻来颗红艳的樱桃,余光瞥着对方盈满舒畅愉悦之色的脸,心尖像被蜜蜂狠蛰了下,指间的力气稍微加重,一个不留神捏得樱桃汁水飞溅,果肉沾上衣裙,洇出块指甲盖大小的水红色印记。
    “拿去擦擦。”夜哲摸出袖间的帕子,轻快语调中蕴含的温柔使楚黛微愕之余,更往心间添了把无名火,烧起簇愠怒,挥臂搡开他的手,冷言冷语:“好心提醒你一下,离当初约定好的日子还剩五天,你这么迫不及待地换回自己的衣裳,是打算食言而肥吗?”
    没错,五日后便是最初约定夜哲该离府的时候。
    每每忆及此,楚黛不自觉会产生焦虑烦躁的情绪,平日的稳重镇定对他仿佛都化为了云烟,她不知因何如此,更来不及细忖自己的变化。
    佯装没听出她话中含的刺,夜哲嘴角勾出憨厚的笑意,装傻充愣道:“今日不穿府中护卫的衣裳,实则是我自己的一点私心。”
    楚黛默不作声,回身自顾自奏起箜篌,竟能找出如斯烂的理由,他诓人搪塞的本事未免太差太不走心。
    前几日,他猛然跑来告诉自己说有法子能品味到如书生与荆娘那般荡气回肠的感情,进而助自己酿成一壶五味俱全的梨花春。
    初始自己满怀期待等着他的下文,结果枯等两日杳无音信,带人亲去西厢询问,人家竟二话不说闭门谢客,私下忖度着是不是诚意不够,索性效仿了刘备三顾茅庐的典故,且每一回携的东西都是顶好的珍馐。
    礼数做得细致周全,诚意亦是满满当当,奈何人家摆着谱压根儿不领情,依旧闭门羹伺候。
    清灵淡雅之音流泄浮世间,拂散了漫漫雾霭,露出中天上的一轮圆月和璀璨星辰。
    空明澄澈的月夜万籁俱寂,月白风清,身立芳甸,遥望九天明月拂着千里春江水。
    银波皓皓,粼光溢彩,皎月如霜,水天一色,嘹亮清鸣乍然响遏行云,天际百鸟朝凤星汉飘临,大地玉碎山崩川河湖海汤汤不绝。
    曲音汩汩入耳,夜哲神思明澈,心旷神怡,兀自一笑,覆手变化出一杆竹枝,身形随曲音飒然而动,持竹枝婆娑而舞,“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他用朗润的声色徐徐吟出《春江花月夜》。
    楚黛柳眉微拢,分神瞧着他清隽的面庞和翩然的身姿,似有山涧湍流潺潺淌过干涸的心底,一颗幼小的种子倏尔破土贪婪地汲取养分,眨眼间蔓出一芽明媚翠色,荡涤了长久以来的枯涩荒芜。
    碧绿的竹枝凌空一旋,襟带荡曳,步伐如流风回旋,变幻莫测。折身而起间如游龙潜渊蓄势待发,挥如宝剑出鞘携雷霆之势拂扫千军,翩翩身姿猗猗若玉竹,皎皎若朗月,收势如虹销雨霁,净澈万里。
    夜哲长臂下倾,急急划水掠起一湖涟漪,翻跃的身影移至伊人面前,一双眸定定黏着她,眉目凝笑,声线沉缓。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竹枝上沁凉的水珠滴在楚黛的手背,丝丝凉意惊醒了慵懒神思,目光相接,漫天迷雾尽散,时光溯洄,天地虚无,独眼中彼此。
    一曲《春江花月夜》尚未勾勒出暮春夜江水拍岸的壮阔美景,飞舞的手指却因一时走神而勾捻错音弦,乱了整首曲流畅的节拍,心生无措之下指尖顿滞,换来一榭静谧。
    一丝怔色攀上少女的眉梢……
    将这一细微变化看入眼底的夜哲,黝黑的眸色仿如深邃大海,隐有山雨欲来风满楼前夕的平静安详。
    “曲有误,夜郎顾。”
    他滞了下,欺身靠近,盯向楚黛如画的眉目,瞳中隐隐跃动着一簇炙焰,娓娓道来:“欲得夜郎顾,时时误拂弦。”
    一道不掩轻鄙意味的讽笑低低响起,楚黛的笑声中又裹了一声叹息:“一时失手而已,竟令你误以为我想获得你的青睐?还敢大言不惭自比周郎,委实是夜郎自大,不知天高地厚。”
    楚黛姿态倨傲,目光轻蔑,艳丽的脸庞极冷,却无人发现她广袖下慢慢拢紧的手,另一只握着箜篌的手骨节僵硬,掌心布满了粘腻的汗渍,更无人发现她目中藏得极深的彷徨,在对方的靠近下化为丝丝慌张失措。
    一束挺括的阴影兜头笼罩,霎时她的心间像是蒙上了黑布,紧张情绪加剧蔓延到四肢百骸,束手僵坐着,欲张口,孰知只发出低不可闻的单个音节,嗓子眼里堵满干涩的沙哑。
    榭中盈着晌午炽烈的日光,光晕镀上檐角笼着一榭余香,湖堤上偶尔传来寥落的鸟啼,清风徐来,粼粼湖水漾出琥珀色的光亮。
    四周幔帐飘扬,悄无声息,地面映出两道愈挨愈近的剪影。
    蓦地,一支乌木梨花簪横在她眼前。
    被打磨得莹润的乌木簪身折射出水亮光泽,簪头雕刻着一朵镂空梨花,离近能嗅到浅浅的梨花香,细枝末节处琢得稍显拙朴粗糙,不似出自名家之手。
    楚黛心有所感,“你做的?”
    “嗯。”
    夜哲局促地颔首,这支乌木梨花簪他偷偷做了许多时日,先前雕坏的木料不计其数,如今反复打磨雕琢方制出一支能入得眼的簪子,所以今日便迫不及待地赶来送给她。
    他滴溜溜乱转的眸光忽然间定格,大抵是天太热的缘故,楚黛松松垮垮挽了个高髻,没簪任何头饰,一张雪白细腻的娇容也未施脂粉,顺着脖颈一路向下巡睃,脸上不禁一烫。
    因是俯视,他能看见微微敞开的雪青色衣襟下的一方白皙锁骨以及……若隐若现的傲人深壑。
    夜哲眼瞳沉下抹暗色,神情尴尬,匆匆挪开视线,深吸两口气,咽了咽发干的喉咙,减缓脸庞的燥热感,紧攥着梨花簪,在内心默念三遍‘我是无意的,不是登徒子。’才敢鼓起勇气直视楚黛的脸。
    感受到髻间微微一重,楚黛后知后觉他将簪子插进了髻中,一息之间惊涛骇浪仿佛淹没了她,面容貌似水波不兴,内心实则竭力克制着难以名状的情愫。
    原以为古朴的簪子会将她的风华丽色略压一二,不若金银珠玉衬得人娇美明秀,可真正簪上后大大出乎意料。
    绝艳之容依旧不减秾丽,反倒有种出尘脱俗的味道,同她一袭雪青色服裳分外相配。
    那双翦水乌瞳顾盼之际像生出了吸人魂魄的漩涡,使人不由自主地想去靠近,绯红唇瓣更是美得不可方物,潋滟如桃花,一半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女一半似娇美撩人的精魅。
    出尘的清丽和动人的妩媚糅杂在她身上,竟出奇的绝艳并不突兀。
    夜哲心神一漾,目光缱绻,抚过乌木梨花簪,双手揽住她的肩头,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谨郑重,眼底的信念坚如磐石。
    “我恐怕无法助你体会荆娘和书生之间的感情,思来想去也许只能助你切身品味一段恬淡平静的感情和一颗真心。我心悦卿卿,愿以己身披荆斩棘,开拓坦路,不知卿卿可愿随我携手并肩,不离不弃?”
    他的目光真挚清透,一腔痴恋之情毫不作伪,款款深情如佳酿醉人,不自禁的为之沦陷。
    他曾忖度对楚黛的感情究竟是如何产生。
    日久生情?
    这段时间二人朝夕相处,点点滴滴渗透心底,确然能担得起日久二字,生情却似乎不曾发觉。
    然而反复思量骤觉不是未生情,而是情根早已悄然深埋。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情根早种,奈何痴人未觉,依旧困顿难拔。
    其实夜哲一早便做好心理准备,纵使今朝吐露相思之情,换来无情的嘲讽鄙弃,他都不惧。
    可目下事临眉睫,他还是禁不住生出了胆怯,怕尝到失望的滋味,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尝惯了甜再难尝旁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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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5章 两心悦
    楚黛低眸哂笑。
    果然——
    他形如霜打的茄子,蔫头蔫脑等待讥嘲。
    “原道是我一厢情愿思君念君,落得愁肠百转,今儿却道心悦君兮君悦吾,两厢生情心意通,非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什么?”夜哲错愕,难以置信她会心悦自己,生怕是耳朵出了毛病,急切发问:“你能否再说一遍。”发颤的语调把最后一字降得极低极嘶哑。
    目中是他谨小慎微的模样,一个疯狂大胆的念头悄悄催生,推动楚黛放弃多年来维持的谨慎冷静,缓缓倚进他急促起伏的胸膛,露出笑靥,揽住他,以实际行动来表达赤诚心意,唇齿溢出欢欣的絮语。
    “很凑巧,我也喜欢你。”
    她讲罢,旋即脱离了温暖的怀抱,不再贪恋脉脉温情,目光释然而决绝地看向他,怅惘道:“从我诞生之初,未来的路途便已注定,终不能与你殊途同归。”
    放纵片刻诉尽一腔真情,偷取须臾安宁的爱恋,她已心满意足。
    内心呼之欲出的激动和狂喜骤坠冰窟,数九寒天里夜哲神采尽失,浑浑噩噩,接下来的话更令他寒彻入骨。
    万籁俱寂中,楚黛阖了阖目,竭力逼退澎湃的泪意,徐徐扬首,嘴角弯出苦笑:“你夜哲乃白泽族的少主,我欧阳楚黛是凡界的临江郡主,身份有别。你我本为陌路,何苦执意去改变本不平行的两条路,硬要并肩同行?不如就此放手,相隔天涯,彼此珍重。”
    “不。”夜哲喃喃摇首,恍惚间忆及什么,黯淡的眼乍亮,瞬间恢复了奕奕神采,语速急促:“如果是因你我寿命长短的问题,大可不必忧心,我自有办法解决,只要两情相悦则万事无虞。”
    他牢牢捉了她的手,定定看着她的眼,几近哀求道:“相信我,好吗?”
    楚黛对他的渴盼嗤之以鼻。
    “你太天真了。我从始至终清楚自己要的是风平浪静的生活,跟你在一起根本得不到。我阿耶会不遗余力的反对,你的族人也不一定能接受我,相互喜欢又如何呢?须知‘喜欢’二字最是经不住蹉跎,因为它太脆弱易逝,饱经风霜雨雪后焉有完整。时日渐长,你便会厌烦乏味,到那时落得个身心俱伤的地步吗?”
    她一点点挣脱桎梏,摘掉梨花簪摩挲着,瞧向他难过痛苦的神情,指尖掐紧袖角。
    “抱歉,我不会为爱而丧失理智,舍弃我得之不易的一切。情爱并非是一个人赖以生存的根本,失去便失去,错过便错过,日子还要更好得过下去,或许在垂垂老矣的时候会感慨一番今时的风花雪月,却也是回味而非后悔。”
    世人难得清楚自己要什么,可惜太过清楚换来的是清楚的痛苦。
    两岸湖堤翠柳,花香绵绵起伏顺着风缱绻地浸透幔帐,结成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两人,一点点勒紧深入骨髓,疼得无助茫然,如何解也解不开。
    “你可知我初食人间菜肴时的感觉?”
    夜哲的面庞写满颓唐,眉间拢了几条褶皱,双瞳的血丝盘亘蜿蜒至深处,勾着沉痛的情绪,不甘中犹含希冀,手掌紧扣住楚黛单薄的肩膀,沉声道:“各类菜肴味道不一,我都会逐次品尝。即便碰着自觉难吃的也不会吐掉,盖因吐掉后会抱怨徒增烦扰,权且就当做把人生苦痛咽肚,下回再吃时避开不喜的菜肴也为时不晚。”
    他目光灼灼凝视着楚黛,言语增上咄咄逼人的凌厉:“体会过方知滋味如何,你却连试都不试,不就是害怕结果与你内心所期盼的截然相反吗?你害怕失望,畏惧不受你掌控的未来,胆怯瞬息万变的世事。”
    夜哲分寸不让,黑眸压抑着失落,哀声质问:“你更从未相信过我,即便我掏心掏肺地喜欢你,你是否也决不动容?”
    当闻听太后属意楚黛做信王妃的消息,他心口仿佛被利刃剖开血淋淋的大洞。
    遽然失落惶惶的疼痛反复折磨他,尝尽苦痛才拨开层层云雾看清了自己的心,他害怕失去这来之不易的缘分,所以竭力争取。
    即便她不喜欢他,他依旧要搏上一搏,幸而现实比预想要好些,楚黛同样喜欢自己,可二人之间横亘着一道难逾的障碍。
    “我若信,你能否摆平一切不稳定因素,给我想要的平静生活?若不能,何苦执着追求,不如趁早放手,各自安好。”
    她倦了,需要一个避风港湾,远离诡谲阴谋的纷扰,收敛起浑身的利刺,安然度日……
    一只蝴蝶沿着幔帐扬起的缝隙飞入水榭,翩跹着停栖于楚黛的梨花簪上,绚烂的蝶翼颤颤翕动,倏尔飞旋至她垂落的指尖。
    轻轻抬高皓腕,楚黛柳眉拢疑,秋眸一凝,难道它也在劝自己?
    “你想要的一切,我统统给你,只希望你能向前勇敢迈步同我站在一块儿,品味这段绵绵温情,可好?”
    夜哲嗓音暖煦,伸出手,两颊漾开轻浅梨涡,眼底蕴着不容忽视的期盼。
    向前迈一步,便是海阔天空的全新光景,能解脱束缚蜕变为真实的自己,但同时会失去很多来之不易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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