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旁的树木不住往后移,夜风撩动鬓发,也让幽香漫开。
    姜洄心无杂念,祁桓却很难不多想。
    有时候觉得,她真没拿当外人。
    有时候又觉得,她似乎也没拿他当男人。
    是因为年纪太小尚未意识到男女之别吗?
    但有时候看她的眼神,却有种超乎年龄的成熟冷静。
    祁桓自嘲着叹了口气,将披风往前拢紧,帮她挡去迎面吹拂的风。
    这马上的一刻钟显得漫长而又匆匆,在离姚家别院还有一里处,祁桓便勒马停了下来,将马系在附近的树上,免得靠近别院声响太大会惊动里面的人。
    两人无声无息地来到姚家别院外,祁桓抱着姜洄,轻松便飞上了树冠之处,如此可以看得更远一些。
    不过姚家别院的墙也比别家的更高,似乎也是担心被人从高处窥视,附近的树大多被砍掉了,剩下的也只是一些刚长不久的小树,高度不足以窥视太远,只能看到宅子内燃着不少灯火。
    姜洄这时候便庆幸徐恕把小纸给了她,小纸与她心意相通,不用多言,便从她怀中钻了出来,浮在空中对她招了招手,然后转身朝别院飞去。
    祁桓这才和姜洄从树上下来。
    她神情凝重地感知小纸的反馈。
    ——这里有好多人。
    ——这个屋子都是活人。
    ——这个屋子都是死人。
    ——这个屋子里有妖!
    随着小纸的反馈,姜洄眼前仿佛清晰地展现出姚家别院内部的景象。
    但她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了下去。
    鉴妖司权力极大,手下掌管着上千名异士,更可怕的是,从她查阅所得的资料来看,这些异士有相当一部分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不少是和柳芳菲一样的,上了诛邪榜,走投无路了才向鉴妖司投诚,成了一个见不得光的鬼差。
    鬼差办的自然就是鬼事,鬼事不但违法乱纪,更是伤天害理。赌命坊的规则看似公平,以命换命,但却为姚泰提供了无数异士的身躯。这些赌输了性命的人,以为自己最惨也不过就是被杀,其实不是……
    异士的身躯异常坚韧,拥有凡人所没有的活性,重伤也不至于会死。赌输了性命的异士并不会当场被杀,而是会被注入毒素,周身麻痹,被秘密地送到姚家别院,成了活牲,有知觉却丧失了行动力,被圈养着等待哪天某个贵族需要脏器了,他们就会被开刀取走其中一样。
    少了一个肾脏一个肝,都还能活着,只是会无比痛苦,但谁会在乎牲畜痛不痛。他们就维持着这种不人不鬼的状态,直到彻底活不下去。
    这些身负神通的异士,本可以风风光光地活着,却沦落至此。他们或许会觉得自己只是命不好,赌输了,不怪旁人。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可能到死都不知道,其实他们并没有病,也不需要赌命去换脏器,自有另一个鉴妖司的暗桩会给他们下一点微量的毒素,让他们以为自己寿命将近……
    鉴妖司的三个据点,下毒的天香酒楼,行医的天寿医馆,治命的赌命坊。
    这三个据点构成了完整的一条锁链,把那些不受朝廷管控的猎妖异士勒住了咽喉。
    而更让姜洄作呕的是,朝中贵族大多鉴妖司以某种手段猎取异士的身躯,但谁也不会说穿,因为人人都会有生病的时候,他们都需要异士的脏器和鲜血来给自己续命。姚泰扼住了猎妖人的咽喉,也扼住了朝中贵族的咽喉。
    直到三年前祁桓找出了一切罪证,但扳倒姚泰并不是因为他以权谋私,猎杀异士。而是因为他将这些资源卖给了妖族,甚至勾结妖族谋害朝中贵族。
    只有鞭子打到了自己身上,他们才会觉得疼。
    姜洄忍着怒火,那些卷宗的字句,远不如亲眼所见让她愤怒,唯有紧攥双拳才能遏制住颤意。
    小纸无声无息地从姚家别院溜了出来,回到姜洄怀中。
    祁桓看到了姜洄神情的变化,但他没有多问,沉默着陪着她踏上返程的路。
    “好脏……”怀中忽然传来一声低哑的呢喃。
    祁桓低头看去,只见姜洄脸色发白,呼吸不稳,眼中写满了憎恶与迷茫。
    “玉京的人,真的好脏。”姜洄低声说了一句,神情痛苦,“阿父要保护的,就是这样的人族吗……”
    那一瞬间,她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就是一把火把这些都烧了。
    祁桓悄悄地收紧双臂,把她轻颤的身体抱在怀中。
    “玉京的人,不都是那样的。”祁桓轻声说,“这世上的人,本就有好有坏,有善有恶。这玉京城中只要还有一个好人,高襄王的守护便不算没有价值。就像你……也会为了成全鸢姬的情义,自己铤而走险。你们可以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却不能将旁人的性命也置之度外。”
    姜洄轻轻一颤,低着头看着环绕在自己身前的手,他轻轻覆上她的手背,一点一点地收紧,似乎想用这种方式给她一丝支撑。
    原来祁桓知道她的心思……
    祁桓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伴随胸腔轻微的震动,温暖而有力:“玉京就像一幢摇摇欲坠的房子,房中有善人,也有恶人,高襄王独力扶住了将倾的危墙,无瑕分手再去救助当中趁火打劫的恶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有人受苦。于是他选择了保护,并且闭眼。”
    姜洄沉默着,她能听明白祁桓的意思,她也慢慢地明白了阿父心中的矛盾与无助。明明拼尽全力去守卫人族与武朝的安宁,却不愿意回玉京,因为他也不想看着自己拼命守护的邦国,底下竟是如此不堪。
    “那又能如何呢……”姜洄哑声说,“阿父没有选择。”
    “那郡主,有选择吗?”祁桓轻声问道。
    “我?”姜洄一怔。
    “你愿意伸手去帮那些身陷苦难的人吗?”祁桓问。
    握着自己的那双手温暖有力,而背后传递而来的心跳,却显得没有那么平静。
    同样紊乱的,是姜洄的心。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要往外钻,几欲突破黑暗的封锁。
    “怎么帮……”她自言自语地低声呢喃。
    “房子快倒了,只是扶着未必能撑多久,甚至撑得越久,于屋中人来说,苦难便也越久。”祁桓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低语,“不如推倒,另起高楼。”
    姜洄蓦然一惊,下意识地偏过头去看他。
    温热的唇擦过脸颊,她撞进一双幽深的眼眸。
    “你……”姜洄心脏狂跳,近在咫尺的双眸漆黑如夜,却有星辰骤然亮起。
    这一刻,她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三年后的祁司卿。
    “你也和景昭一样,想谋反吗?”姜洄声音干哑,双手微颤。
    祁桓更用力地握紧她的手,微笑道:“我只是一个奴隶,我怎么想都不重要,因为我什么都做不了。”
    姜洄心中暗道——不,你做得了,你甚至已经快做到了……
    “郡主不一样……你是选择去扶危墙,还是另起高楼?”
    姜洄沉默片刻,问道:“若我选择前者呢?”
    祁桓眼神一动,轻笑了一声,温柔而坚定地说:“那我自然是跟着郡主,墙倒楼塌之时,我一定用自己的命护着郡主。”
    墙倒楼塌……
    姜洄心中猛然一阵剧痛。
    她的阿父,早已被压在了废墟之下。
    是屋子里的人杀了他。
    祁桓静静地抱着姜洄,有意地放慢了归程的速度。他能清晰地听到怀中的呼吸,感受到她心中的起伏。
    感受到她的犹豫和迷茫,祁桓轻轻勾起唇角。他知道她会怎么选的。
    ——我是你的不二之臣。
    ——愿与你同行其道。
    苏家别院易出难进,回到别院,为了让姜洄找到机会悄然回去,祁桓故意大张旗鼓地弄出动静,外面的守卫以为有人图谋不轨,登时都围了上来,而姜洄也趁此机会回到了屋中,赶紧换回了寝衣,躺回床上。
    床上不知为何有一股浓浓的猫味,姜洄转头看了一下,那只叫妙二的猫正蜷成一团,应该是床上呆了许久才回去的。
    ——看起来冷傲的一只猫,想不到睡觉也会黏人。
    姜洄脑中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苏淮瑛被屋外的动静惊醒,披上外套,阴沉着一张脸走出来,看到被侍卫押在中庭的男人。
    很眼熟。
    苏淮瑛几乎是第一时间便想起来对方的身份了。
    “是你。”一些不愉快的记忆掠过脑海,苏淮瑛眼中浮上杀意,“大半夜,私闯苏家别院,是想死吗?”
    祁桓不紧不慢回道:“我是奉郡主之命前来。”
    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道令牌,正是高襄王府的手令。
    苏淮瑛神色不善道:“她让你大半夜来这里?”
    “是与不是,一问便知,我何必在这种事上说谎。”祁桓对苏淮瑛的杀意不以为然,面上依旧从容。
    就算是其他贵族,在苏淮瑛面前都是卑躬屈膝,祁桓一个奴隶对他竟敢态度如此不敬,这让他本就不快的心情更是火上浇油。
    “呵,就算是郡主让你来此,也没让你夜半扰人吧。”苏淮瑛冷笑一声,“言行无状,拖下去杖责五十。”
    苏淮瑛话音一落,便有侍卫上前要捉拿祁桓行刑。
    祁桓微笑道:“苏将军最好不要这么做,我是高襄王府的人,若有错处,自然有郡主发话责罚,苏将军越过郡主下令,难道是想做高襄王府的主吗?”
    “你!”苏淮瑛勃然大怒,“好一个恃宠而骄的贱奴!”
    祁桓一怔,竟然没有生气,反而隐隐有丝窃喜。
    ——恃宠而骄,这个词他喜欢。
    “原来苏将军也知道郡主对我有几分宠爱。”祁桓一张清俊的脸庞带着几分骄矜,“若是伤了我,只怕郡主会不开心。”
    苏淮瑛强忍着怒火。
    如今他正因犯错被停职,而高襄王府风头正盛,他无意与姜洄作对。
    只是这个奴隶真的是太气人了!
    这时候一个侍卫急急忙忙走到苏淮瑛身旁,压低了声音道:“郡主那边的侍女回话了,这人不是贱奴……是郡主的男宠。”
    苏淮瑛愤怒地甩了传信之人一个耳光,呵斥道:“需要你来多嘴吗!”
    祁桓把刚才那句话听进去了,心想应该是夙游说的吧。
    夙游几乎把这个谣言传遍整个高襄王府了,现在终于要走出王府传遍玉京了。
    也好,只是他目前还名不副实。
    苏淮瑛脸色铁青地看着祁桓:“既然是高襄王府的人,就领他下去休息吧,‘好好招待’。”
    苏淮瑛说罢拂袖而去,砰的一声用力关上了身后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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